大当家

　　第二天左丘行是在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加若有若无的谈话中醒来的，宿醉之后脑子难免转不过来弯，他坐起来缓了半天才想起来昨天自己是怎么喝醉，喝醉后又是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叽叽歪歪，心情不亚于被扒光衣服在大街上来回奔跑。

　　他呜咽两声，呲溜一下滑进被窝里来回打滚，边滚边嗷嗷叫：“完了完了！昨天喝醉酒的臭德行肯定全被江姑娘林姑娘看到了！她们俩肯定觉得我和外面那些沾了酒就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臭男人一样了，呜呜呜，苍天啊大地啊，我左丘行一世英名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等他像条虫子一样来回蛄蛹完，心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准备起床洗漱一番去吃点东西，哪想到坐起来头往外一转，劈头盖脸撞上三对眼珠子。

　　江芷李秾林婉婉围着一桌早饭所有动作表情都定格住，各自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左丘行，什么话都没有说，一言难尽的神情却把内心想法暴露无遗。

　　江芷：“他在干嘛？”

　　李秾：“不知道。”

　　林婉婉：“但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左丘行打了个寒颤，抬手往自己脸上抽了记耳刮子，疼得龇牙咧嘴的同时也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将被子飞快一拉盖住自己全身，满面赤红痛心疾首道：“你们干嘛非要来我的屋子吃饭！厅堂没地方吗！”

　　江芷把嘴里半天忘了嚼的黄米粽子嚼完咽下，气定神闲指了指周围：“你看看这是哪。”

　　左丘行愤而望去，发现——

　　哦，这儿就是厅堂。

　　“昨天把你带回来原本只是想让你在棋榻上暂时待一下，”江芷道，“谁知道你居然睡得比石头还沉。”

　　听完这话，左丘行先前由白转红的脸现在又由红转绿，短短时间内一张脸上姹紫嫣红到连慕容鑫的花园子都要为之失色。

　　他捂住脸搓了搓，沉默半天从嘴里憋出来句：“无伤大雅。”

　　大概凡事物极必反丢脸丢到极致就是视脸皮如粪土。

　　估摸是想他对这人间还有点念想，林婉婉帮忙把洗脸水端得离左丘行近了些，再回去正好想起来问江芷：“对了，江姑娘说昨晚回房路上遇到慕容家老家主了，这是怎么回事？”

　　江芷道：“没什么，就是他在池塘边钓鱼钓到大半夜被我遇见，刚好他又和我祖父是故交，一块说了几句话而已。”

　　总结下来不过这么点事，不过江芷也有自己费解的地方，“但我其实不是很明白，听他那话像是在我祖父还当官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可是朝廷里可从来没有一个叫慕容怀的官员出现过，我祖父为人又清高孤傲轻易不与人结交，他既认识我祖父，又是怎么认识的？”

　　这时把头扎洗脸盆里装鸵鸟的左丘行倏然抬起脸，顶着满面水花兴致冲冲道：“慕容怀？慕容家老爷子名叫慕容怀？”

　　江芷点头，颇为意外：“怎么了。”

　　“慕容怀慕容怀……”左丘行揉着头来回踱步半天，跟被困在笼子里的动物没差别，“好生熟悉的名字，我绝对听人提起过，但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他停下捶了捶头，大为懊恼道：“唉！喝酒误事！喝酒误事！”

　　毫无头绪中，正在剥棕叶的李秾忽然道：“国师府。”

　　江芷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这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吸引去，当下眉一蹙诧异道：“什么国师府？”

　　另一边的左丘行却两眼一瞪恍然大悟：“对！就是国师府！”

　　“记得我跟你们说江湖曾有传闻当年国师魏云舟将另一半并蒂莲给了自己的丹房小徒吗？”顶着一头鸡窝的左丘行忙不迭朝他们走来，面上全是找到正确答案的激动兴奋，“慕容怀就是那名徒弟！”

　　“魏云舟死后瑞丰帝又设钦天监，下令国师府七十二弟子全部投身其中，名为就职，实为软禁，直到有一年钦天监大火，火势熄灭以后活人死人加起来共为七十一名，剩下一名趁乱逃离皇宫，至此音讯全无。”

　　说到最后，左丘行竟摇头笑出声：“没想到是来了云水溪，还装神弄鬼当了劳什子救世主。”

　　他这轻飘飘不以为然的语气把从小将慕容家故事信以为真的林婉婉弄得不痛快了，嘴巴一瘪轻轻柔柔反驳道：“可是云水溪就是在慕容老先生开坛做法以后才下的雨啊，就算子不语怪力乱神吧，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万一人家就是有那本事让老天开眼呢？”

　　左丘行干笑两声：“林姑娘此言差矣啊，老天若有眼，何至于让女贞血洗汴梁来上一场建真之变呢？”

　　林婉婉便哑口无言，一张小脸臊的通红。

　　江芷清了清嗓子，抬眼看向二人：“话说你们还吃饭吗？再墨迹墨迹我和李秾上街可不等你们。”

　　左丘行“哎呀”一声，他这才注意到桌上的粽子，赶忙剥出一个白白嫩嫩的糯米粽送到嘴里一咬，恰好露出里面红红软软的豆沙馅，看得江芷直摇头感慨：“看来我味觉真的有问题，怎么别人吃着香喷喷的东西到我这就觉得齁得要死呢？”

　　李秾没说话，其实连他这个好吃甜的人都觉得这府里厨房做的豆沙粽实在齁人，但见左丘行吃得津津有味，他也不好打击他。

　　四人吃过饭日刚上三竿，外面正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林婉婉提了一笼自己早起亲手做的粽子去客栈看望母亲，左丘行觉得人潮拥挤女儿家单独上街太不安全，干脆陪她一起去，江芷李秾没啥正事，就沿着云水溪的主街从前逛到尾。

　　这几日阴雨连绵又时常起风，河面上大浪小浪此起彼伏，慕容家发了命令，禁止所有人今日赛龙舟，人们的活动范围全缩在陆地，故此街上很挤，非常挤，挤到江芷想骂人。

　　但你要让她回去吧，她又觉得这边其实挺好玩的，总之很难伺候。

　　空气里浓郁的黄酒气味和粽子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刺激她连打两个喷嚏，打完揉着鼻子看李秾：“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了？”

　　李秾白了她一眼：“刚才没骂，现在骂了。”

　　江芷哼哼两声别过脸不理他。

　　街上吵归吵闹归闹，卖小玩意的摊子却比平日多很多，从下山算起江芷还是头一回正儿八经的上街放松找乐子，眼下的内心感受活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意思，路过个泥人摊子都能引得她流连忘返。

　　“别乱跑。”李秾下意识抓住她腕子，江芷只顾着看好玩的，哪想到躲，但当细腻柔软的肌肤与他掌心相贴的刹那，他反倒自己倏然收回手，手指往掌心摩挲两下，目不斜视盯着前方，没再看她。

　　李秾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等回过神扭头望去——姓江的人没了。

　　他立即抬头张望，只见来来往往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黑黢黢的人头，方才还站他旁边的江芷就跟人间蒸发似的突然没了踪影。

　　明知不用慌，也没必要慌，她江大姑娘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坏人遇见她那都得是坏人倒了血霉。可李秾的心跳就是在不受控制地加快，头脑也在那瞬间气血上涌发沉发昏。

　　他想到小时候他爹总吓唬他，说人牙子手里都有一种迷药，抹在手上往人肩头一拍人就能跟中了邪一样跟着一块儿走，等到慢慢长大他自己也接触药材了，才晓得那根本就是自己老爹在跟他鬼扯，要真有那么神奇的东西，天底下还打什么仗夺什么权，把药一洒大家都躺下睡个千秋万载岂不快哉。

　　可他现在在紧张什么呢。

　　他甚至都没有心情鄙夷自己也跟别人一样信那些无稽之谈，他只想找到江芷，看到她好好的，全须全尾站在自己面前。

　　面如冠玉身量挺拔的少年在人群中本来就如同鹤立鸡群，因为开口喊了两声“江芷！”更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不经意便招来一片脸红。

　　扔在他脚底下的荷包全被他无意中当绊脚石踢到了一边，目光无所不及的搜索着任何江芷可能去的摊位，好不容易找到一名模样相似的背影，等对方转过身又发现认错了人。

　　密密麻麻的恐惧如藤蔓在李秾心中拔地而起，慢慢缠绕住他全身，在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准备回原地想办法时，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他立刻转过身，面前除了江芷还有谁！

　　“我刚刚去买了点东西，”江芷道，“忘了跟你说了，一回来就发现你不见了，怎么没在原地等我？”

　　李秾舒了口气，方才的不安与恐惧顷刻烟消云散，兴师问罪的话到了嗓子眼，嘴张了张最后只说出来句：“下次不准这样了。”

　　江芷见他面色发白，知晓自己刚才的混账行为肯定把他吓得不轻，向来不肯低头的狗脾气破天荒柔软了一回，垂着眼睛愧疚地咬了咬唇道：“我错了。”

　　李秾被气笑：“行，算你还是个人，给我看看你买的什么吧。”

　　他笑了，江芷便也抬起眼睛笑，边笑边从荷包里扒拉道：“我瞧好多小孩手上都戴你说的那种绳子，花花绿绿还怪好看的，就也买了一条——”

　　话没说完，手还没从荷包里拿出来，人群中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传来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直朝江芷道：“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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