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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宴席
魔教,宴席。
穿心鬼面平时带着鬼面,但宴席之时要吃饭喝酒,必然要换一张人皮面具,此刻,他脸上是一副五十岁上下中年人的面具,看起来样貌很是普通,只有那一双露出的眼睛,闪烁着鹰隼一般锐利的光芒。
这天是新年夜,外面虽然是北风呼啸,大厅内,却是温暖如春,觥筹交错中,一片热闹祥和。魔教中人也是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都会在过年时,高高兴兴。
穿心鬼面脸上,却是没有一丝笑意,阴沉沉的脸色,仿佛身在夜的最深处,看不到一丝光明。
天成见他戴过很多张人皮面具,不论怎样的五官,不论何时何地,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表情,让他不寒而栗的恐惧的表情。
“斟酒。”这声音有一丝沙哑,和戴面具时不同,那面具可以改变人的声音,而穿心鬼面又精通音律,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声音,天成根本不知道,他原本的声音是怎样的。
不知道他真实的样貌,不知道他真实的声音,却清楚的知道,他给他的痛苦。
此刻,天成正侍立在穿心鬼面身后,听到这两个字,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握住银色酒壶的壶把,倾斜壶嘴,清冽的美酒便潺潺流淌到那雕刻着精致图案的银色酒杯中。
穿心鬼面也不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正襟危坐,望着面前数个舞姬曼舞之时飘荡的裙摆,眼中现出不耐烦的情绪。
“下去吧。”他挥挥手,那几个舞姬立时停下歌舞,齐齐躬身行礼,然后迅速退了出去。
教主要她们下去,她们便立刻下去,不问原因。她们害怕,不小心触怒教主,立刻就会被一剑穿心。
教主没有兴致,下面的人,也不太敢出声,本来热闹的大厅里,立刻诡异的安静起来,与这满墙的张灯结彩,格格不入。
突然,有个人站了出来,这人一袭红衣,身姿挺拔,却无端带上了几分绰约之姿,虽是男人,却比刚才那些舞姬耐看的多。
姬红烈。
只见他缓步上前,双手抱拳,说:“教主觉得歌舞无聊,红烈最近一直在习练鞭法,为教主表演一段,解解闷,如何。”
姬红烈的兵器,就是一双银色钢鞭,他鞭法精湛,银色的鞭身配上一袭红衣,若是舞动起来,当真是夺人眼球。
穿心鬼面眼中的烦闷终于稍微消散,低沉道:“难得红烈一番好意,你的鞭法自然好看,可是,只舞鞭,不见血,却有些无趣。”他脸上的神情好似比刚才平缓了一些,声音却是没有任何感情,漫不经心的说:“天成,你去。”
天成站在他身后,愣了一下,也只是一瞬,便立刻迈开脚步,走向大厅中央。
在魔教,他永远是一袭黑衣,因为他没有太多的衣服可以换,而且,黑色,可以遮住身上,大部分伤口。
他脸上并没有表情,心中的恐惧,他早已学会了不表现出来,教主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教主想看他疼,他便只能默默忍受。
只见那被黑色的衣衫衬得更加单薄的身影,一步步走向大厅中央,那垂落下来的铁链。没有人关心他,他只是个小小侍从,又被教主所厌恶,没有任何人,会善待他,相反,立刻又几个魔教刑堂里,平时打他打惯了的打手,站到铁链旁,冷笑着看他,想看看,平素惯常挨打的他,在姬堂主手中,能撑到什么时候。
天成的脚步不疾不徐,来到那铁链下方,他便自己解开扣子,脱掉身上那件黑衣,随手丢在地上。
天寒地冻,他身上,却只有这一件衣服。此刻这黑衣一脱下来,很多人眼中才开始现出惊诧的神情,因为那苍白而消瘦的身上,布满了伤痕。
终日挨打,鞭伤杖伤数不胜数,有些已经愈合,显然是旧伤,有些却是血红的绽开着,还渗着鲜血,还有便是深深浅浅的青紫,显然是没少被人拳打脚踢。明知道教主对他不好,却没想到,竟到了这个程度。亏他还能站在教主身旁侍立了这么久,这一身伤,换了别人,站住都不容易吧?
可是这惊诧也就是一闪而过,魔教中人,心狠手辣的多了,什么阵势没见过?谁让他惹教主讨厌,活该倒霉!
大多数人都这样想着,看着他将双手举起,任人将那手腕用铁链锁住,将他吊起来,双脚离地。手腕上被各种铁链绳索磨出的伤痕从未好过,此刻承受全身的重量,已是一阵刺痛,但是,他早就习惯了。这并不算什么,这只是个开始。
姬红烈斜眼看看他,并没有一丝怜悯,而是转向穿心鬼面,说:“教主,献丑了,只是,能不能给我换根皮鞭,我这钢鞭,几鞭子下去他就没气了,还演什么?”
穿心鬼面颔首,立刻有人递过一根生牛皮的鞭子,姬红烈扫了一眼,还算满意,便抓在手上,面向天成,站定。
他的鞭法当真精湛,天成还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第一鞭子便已落在身上。
姬红烈力气极大,内力又深厚,没有倒刺的鞭子,他也能让人立刻皮开肉绽。一道长长的伤口从天成胸口蔓延到腹部,殷红的血,立刻流了下来。
很疼,但天成并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这鞭子根本没打到他身上一般,仍是那样,一脸淡漠。
“哦,倒是有些骨气。”姬红烈望着他,玩味的笑了,一边笑,一边再次挥舞起手中鞭子。
其实,无关骨气,而是天成的喜怒哀乐,从不会有人去在意。他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惨叫挣扎,他们便不会再打了吗?不是的,恐怕他们只会打得更狠。既然是这样,他还不如一脸淡漠。
他是何时开始有这个意识的,他早已记不清了,他幼时的记忆不甚清晰,只有一些断续的片段,这片段之中,也都是痛苦。
姬红烈舞起鞭子来当真好看,只见他的身姿如同轻盈舞动的蝶,在天成四周旋转如风,时而直接出手,时而借助身体的旋转,带出更大的力道,时而看似静止,却突然疾风一般,一鞭挥出。众人都知道姬堂主擅长鞭法,却很少能看他舞得如此淋漓尽致,纷纷鼓掌叫好。
天成疼得眼前发黑,身体如同被猛兽撕裂一般,他们却在叫好。那叫好声起此彼伏,一片热情洋溢,天成却只觉得,很冷,冷得彻骨。
并不是此时才冷,多少年了,从未温暖过。
姬红烈脸上带着残酷却美艳的笑意,继续不紧不慢的打下去。时而放缓速度,时而迅速砸几鞭子下去,一边打,一边斜睨一眼天成的脸,却发现,他脸上一直没有任何表情。精致的五官,仿佛被冰封已久一般,再不会有任何波澜。
逐渐的,叫好声,听不太真切了。不是他们不叫了,而是天成,已经没有精力去听了。
不知挨了多少鞭子,身上早已是纵横交错的深刻血痕,血顺着苍白的皮肤流淌下来,随着鞭子的每一次挥洒,飞扬开来。四周的地上,鲜血如同花瓣,铺展开点点滴滴艳丽的红。
姬红烈内力深厚,天成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彻底碾碎,无力抬头,束发的草绳早已在鞭打中断裂,黑发垂落,挡住大半脸颊,只露出唇边,那一线刺目的鲜红。
仍是没有表情,只是目光,有些迷离了。
“姬堂主,他要晕了,晕了就没趣了!”有个打手对着姬红烈,喊道。
姬红烈点点头,停下鞭子,并没有像教主一样下令用盐水泼醒他,而是随手抄起一根蜡烛,用那燃烧的烛火,炙烤着他胸口那还在流血的伤痕。
皮肉烧焦的味道流窜开来,天成本来模糊的神志,被这剧烈的痛强行唤醒,下意识的浑身一颤,终于缓慢的抬起了头。
迎接他的,又是一记狠辣的鞭子。
前胸后背早已没有完好的皮肉,这一鞭子便打在腿上,凶猛的力道,让他怀疑腿上的骨头是否已经断掉。
姬红烈抬手又是几鞭子打在腿上,天成伤的太重,又是久未休息,再无法承受这样的折磨,头再次垂下,这次,是完全没有了意识。
“不打了,没趣。”姬红烈用鞭柄捅了捅他的伤口,发现他根本没有反应,失了兴致,随手将那被鲜血染红的鞭子丢在地上,扬长而去。
穿心鬼面冷哼一声,道:“带他下去,用盐水泼醒,收拾干净了,再过来斟酒。”
立刻有人上前来,解开天成手腕上的铁链,把仍是没有知觉的他架起来,匆匆带出门去。不断流淌的鲜血,在他身后洒落一地斑驳。
穿心鬼面再没有看他一眼,自己倒了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宴会还在继续,地上的血污早已清理干净,觥筹交错的声音再次响起,但穿心鬼面,却没有再喝酒。
他在等,等天成过来给他斟酒。他想看到他,想看到他忍着全身的痛楚和虚弱,浑身冷汗,却依然不动声色的站在他身后,依着他的命令给他斟酒,想看他纵使每一个动作都牵动身上的伤口,血迹渐渐渗出黑衣,却依然从容的举起酒壶,想看他支持不住倒下去之时,纵使心中恐惧,也依然是一脸平静,那样轻盈的闭上,那潭水般深沉的眼眸。
然而,天成一直没有出现,他只觉这热闹的大厅,没有任何意思。
“青蛟,我腻了,你们继续玩吧。”脸上的神情在这等待中愈加沉重,最终,他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会场。
教主向来不喜热闹,众人都习以为常了,他离开了,也没有任何人奇怪,更没有任何人,敢去劝阻。
他又戴上了那张鬼面,他不想要别人看清他的脸,更不想要别人看清他的心。
想要放缓脚步,却不禁匆匆疾走起来,本想出去随便转转,却不知不觉,走进了刑堂,那天成最常出现的地方。
“混账,起来!教主还等着你去伺候哪!”
这愤怒的声音之后,便是泼水声,他们又在用盐水泼他,可是,他为何爬不起来哪?
穿心鬼面没有现身,站在窗子后,静静的望向屋子里,那残酷的一幕。
被他们反复泼水,天成早就醒了,可是他几经努力,也无法挣扎起身,布满了伤痕的双腿,早已失去了支撑身体的能力,想要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却是气力不支,扑倒在地上,一口鲜血涌出喉咙,染红那本就血迹斑驳的地面。
“装什么蒜,这才几鞭子,就起不来了?再耽误时间,惹恼了教主,我们都得跟着倒霉!”那打手一边吼着,一边狠狠踢打着那本就鲜血淋漓的身体,一脚踢在他肋下的伤口中,天成的身体轻微的一震,一定很疼,但天成却连呻|吟都没有一声,就这样任他踢打了好久,终究是爬不起来。
“我看你还是皮痒!”那打手显然怒了,从墙上抄起一根带着金属倒刺的鞭子,用力砸在天成本就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的背上。
鲜血再次飞溅,天成的身体被这沉重的力道带的,猛的向前一扑,又一口鲜血狂喷出来。纵使他有内力护体,纵使他自幼挨打,早已习惯了这样残酷的折磨,他也再撑不下去了,彻底昏死过去,任凭踢打辱骂,除了身体因寒冷而不自主的颤抖,再没了一丝动作。
穿心鬼面突然想起,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息过了。难怪,他爬不起来。
原来,我等的这半天,他们一直在打他吗?他们怕他起不来,我会生气怪罪他们吗?可是他们看出来没有,姬红烈的内力太深,他内伤深重,是真的爬不起来啊!我的天成从不故意偷懒,但凡他有一分力气,一定会硬撑着爬起来为我斟酒的。他们不了解他,居然还在打他。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想到这里,穿心鬼面便立刻慌了,一把推开门,透过鬼面,望着这几个打手。
“教,教主……”几个打手面面相觑,看不见穿心鬼面脸上的神情,还以为教主因为天成不过去斟酒,心中气恼,来此发落他们,吓得忙不迭的磕头赔罪,一边求饶,一边说:“教主,小的们什么方法都用上了,他死活就是不起来,我们……”
穿心鬼面在面具下不屑的望着他们,天成从未有过如此奴颜婢膝的神情,无论怎么打他,他都是那样一脸漠然,直至昏迷,面不改色,别说是求饶了,连话都不说一句,他经常几天几天听不到,他的声音。
“都下去,谁也不要再进来!”只有他自己能察觉,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宁静的夜里,响起几声烟花的声音,窗外绽放出朵朵绚烂,却怎么也照不亮这张精致而苍白的脸。
穿心鬼面坐在天成身边,凝望着那张毫无血色,却透着凄美的脸颊,也只有这时,只有他完全昏迷,毫无知觉的时候,他才可以这样凝望着他,偷偷摘下面具。
天成,为什么,你偏偏是那人的后代?你受的这些,都是你命中注定应该受的,你受再多的苦,都无法补偿我青家灭门的惨烈,和我父亲,被一刀刀凌迟而死的悲愤。
青将军一心为国为民,却被自己的国君所害,而不知就里的民众,居然还在骂他!
穿心鬼面握紧拳头,压制住心中不断翻腾的往事。
天成,你就该疼,就该受苦,就该用你的血,为你们黎家赎罪!你只有一腔热血,怎能抵得过我青家满门忠良?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高兴?
心中思绪万千,但他一句话也不说,天成早已昏迷,更是没有任何反应。烟花逝去后,这里,便只剩下寂静。
新年夜里,别人都在宴席上吃喝玩乐,他却被毒打到盐水都泼不醒,独自丢弃在这阴冷潮湿的刑室里。
心中,隐隐的痛,他立刻强迫自己回忆起,父亲惨死的景象。他不允许自己同情他,他就是要恨他,要打他,要他生不如死。
天成,你不能死。
这样想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粒丹药,擦干他唇边的血迹,塞进他口中。
那丹药入口即化,可护住心脉,留他一条性命。
死了,便不会再疼了,而我,就是要你疼!
想要冷笑,到头来,却只能苦笑。好在有面具遮挡,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风从门缝里吹来,即使有内力护体,仍然觉得冰冷刺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抓起天成被随便丢在地上打外衣,拍去衣衫上的尘土,盖在他遍布伤痕,惨不忍睹的身体上,便转身走出门去,再不看他一眼。
夜凉如水,心中,也只有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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