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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海枯石烂可待遗珠地老天荒谁信鸩媒
却说飞琼立在柴市,满心懵腾。忽觉有人拍他肩,听道:“许家姊姊,多日不见,却在这里!” 回头看时,是洛英说话。旁边犹立着一人,却是秦越——数天不见,业已憔悴不成人形了。洛英含泪佯笑道:“快来家里坐罢。”
二人扶他上车,绕出几条街,方从后门悄悄回许宅。飞琼由洛英扶着,直回房中坐下。秦越即欲出去。飞琼叫声:“阿溪。”道:“你是早知情的了?”
秦越在门边立住,不则声,簇簇滚下泪来。旻儿点茶进房,看三人六目相对泪眼,立在一旁垂手无言。半晌,飞琼轻声道:“不该的。你原不该听他的。我忙这一番,不是为如此了局。”洛英含泪道:“阿姐已回来,都别提起了罢!”飞琼泪早已流干,双目神采全失,犹低声絮絮道:“你心里有他,该自管有他。从今后各人只顾恤各人心里的罢。”
秦越忽失声哭道:“你不明白!他心里的人是你。他一向唤你,唤的是卿卿。他心里只有你!”飞琼闻言失惊,看秦越时:身子一斜,往后便倒,忙上前抱住;看秦越竟昏厥了。三人手忙脚乱扶秦越榻上躺了,都道他是心痛神昏。飞琼斜坐榻前,因握了秦越手腕,指搭上脉。约一刻工夫,不见放手,双眉蹙作一处。
旻儿、洛英见飞琼瞑目调息,面上先有三分张皇;看他那指按而复起,轻而复重,总不肯放手,心也随悬了起来。忽听飞琼道:“都出去。”旻儿闻言,即退了出去,洛英摇头不肯。飞琼凝神再诊,只道自己诊错了。谁知再察,脉仍照旧。
飞琼忽的站起来。洛英吓一跳,道:“做什么?”飞琼口不能言,指着桌上茶杯。洛英详情他要饮茶,忙端了走来奉与;谁知飞琼唯将指探入水,回头颤着手就向秦越眉上抚去。凝目看了半晌,跌坐榻前。似泄尽了毕生气力,吐出四个字来:“完壁怀珠!”
洛英头上似打了奔雷,“咣当”一声手里杯子打作粉碎。知医书谓男女不相接,使处女感气而孕者,呼曰“完璧怀珠”,一向只书里见过。蓦地记起,那夜秦越自是从清露堂中出来。六神无主,上前握了飞琼手,也哭了。飞琼闭了眼,坐了半日;摆手叫备纸墨,写方子。
洛英看着他运腕生风,草草写就了,接过就走。飞琼叫住道:“北厢大柜下面贴‘西天药引’的一排第一,贴‘海上仙方’的一排第一,这两包药引分别加进去,速煎了来。”洛英含泪道:“是晏胎药?”飞琼亦不看他,点头道:“都是晏胎的。你去罢,快去罢。”洛英急急去了。
飞琼静了一时。再回头望秦越时,看秦越已撑着身子坐起来。知方才的言语他已听见了。二人自幼相伴至今,又都爽朗心热。十年间患难与共,情逾手足,从不掩瞒心事。临此地步,却也无可如何了。秦越且满面通红,唇角含笑,道:“这是大大的喜事,你休难过。天可怜见,不绝忠良之后,给咱每送他骨血来。”
飞琼坐在榻边,绝口不问缘故;亦含泪笑道:“是,是天大的喜事。”秦越道:“我想着,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方是。我又不通文墨,还是你起罢。”飞琼低头想了一回。秦越道:“须衬他父亲平生方好。”
飞琼出神片刻,道:“有了。若是个女孩,叫他‘怀山’;若是男孩,就叫‘怜卿’罢。”秦越笑叹道:“我也是此意,就是这样行。”又向飞琼道:“有一桩事,是他私下告我:王老国公临终前,其实有些得知。他祖孙商议着,且与他作了一纸出籍,悄悄发付族人;‘子明’这字,也是那时老国公取下的。他则不敢告与你知;幸得今日不及族亲。”半日,飞琼道:“你不必忧心,我早晚为他正名;你好生养胎,再休为俗事耗神思。且你连日惊悸伤心,须得静心休息才好。待英儿煎了药来,你趁热服下,安稳睡一回罢。”因扶秦越躺下,悄悄退出。
缓缓走过西厢,门尚开着。向内望去,桌椅、陈设还如春天时,唯蒙了一层尘;窗前依稀能见搭着换下的故衣,细看却是男服。记得是王著来时更换下来,不及带去万柳堂的。在阶前站了片刻,拽上了门。自己来远虞阁里坐,看看又至黄昏时分。洛英寻来,哭得双眼肿着,欲言又止。倒是飞琼先问:“越姊服药不曾?”
洛英忙道:“越姊业已服药,又睡了一回,醒来觉身上大好了。”半日,飞琼模糊笑道:“是么?”
洛英迟疑一时,到底须说。因道:“越姊说你事务多,再照应他,未免太劳碌着。他想搬出去养胎,教你休挂心他。”飞琼点头道:“好。”洛英道:“他往景樊那里去。京里有几处生药坊是景樊的本钱,调汤剂药便宜些。”飞琼道:“好。”洛英含泪道:“他今晚便去,不来辞行了。”
飞琼点头。原来喉咙哽住,说不出一个“好”字。洛英不料他轻易都应下了,全不阻拦,亦不详汤药事因,一时无话可说。复看飞琼唇角殷红,手上攥着一方帕子亦染红痕,忙着又去煎下固元养气的药,乱着命他吃了,点了香,教他早歇。不题。
却说自大都夜乱,蓑城苇烧、阿合马为贼所诛,内外戒严了京城。博罗先征徭千夫,挑掘城濠,隔断南北城,复添包大都城门一重。看看杀王著、张易等后又过去十余日,不见博罗追查阿合马旧事。除将阿合马旧日家奴呼图达尔等在留守司的尽行撤换,余无动静。
日前阿合马风风光光出殡,起动了全京官员相送;择过绝好风水,傍西山金水河点了穴,依达识蛮礼下葬。现又有上都递出旨意,使呼逊入中书继任左丞相;张惠等仍代阿合马视中书政。上都复传旨,将张易首级遍传四方郡县,以儆效尤。
飞琼恨逐日多。因几番登门见博罗,都为托辞所阻。明知要查阿合马,需趁一夏一秋皇帝在上都,往来消息迟滞,指挥不恣意,大都留守尽有从宜处置处时,一发查个清白,方可成功;倘挨到辇回,那时安有留守官措手处?则烈烈轰轰开了场,落得个惨淡收局,仲甫、张易、高和尚等人,便是白死了。
是日洛英入告:“方才博罗处差人来,仍说博罗料理事务正忙,不得相见。我也回说公主不巧又病着,不好见客。唯有来人告说,东宫詹事张九思昨日到枢密院,移交了东宫宿卫管军印信。见了博罗,又特地为张枢密乞免传首。二人合计上奏,陈说张枢密‘应变不审则有之,坐与王著等谋则过矣’等语。博罗自裁度着,要将张枢密首级暂且留都,候取上都旨意;或待天心回转,念及张枢密过去功勋,肯与销了前旨。”飞琼道:“何劳相告!张枢密已死了。那用看生人作这些态?”洛英向窗外一指,又道:“博罗还送来一盆点栽。”
飞琼望了一眼,冷笑道:“博罗却也学会南人这一套。他是同我打哑迷呢。这是南地的榕树,俗叫万年青的。福建、两广遍地皆生,逾庐陵则死。在北方亦算是罕物了,倒亏他养成繁盛。”洛英请教其意。
飞琼道:“据博罗意下,胡马虽死,其心腹党羽俱在;盘根错节,牵连太广。欲查个中事,必有为之遮饰掩盖者。博罗纵有心彻办,一个不妥当就会惹乱生,故他不得下手。”
洛英道:“百足之虫,虽死不僵;人情观望,这也是理。然则与他每一个不管顾,尽情教人诣御史台首告、命各省用命的人赴按察司首告,将阿合马一生行状尽情揭起,何如?”飞琼微笑道:“这话霸,又痴绝了。”洛英再三请问。
飞琼道:“可知朝中事理,其因常在江南三千里外,非在京白口争一朝夕能措置者。自连年用兵,虚费国帑;腹里赋重,民力凋敞。幸得江南沃土千里,钩考理算,犹未伤及气血。而去岁税,江南已十分贴了八九分。阿合马一党兴聚敛,又早已控住了国家经脉。这几年呼逊等都在江南作业,皇帝一发离不得他每。你看我相师在时江淮献赋几何,至于呼逊、吕师夔、达苏呼岁办多少,就知皇帝能可屈杀了忠贤,也自管要用这些鹭鹭勾当人了。”洛英沉心,问计如何出。
飞琼冷笑道:“好在皇帝不在此处,事还有两分挣头。博罗使我修剪枝叶,明是撺掇我先审胡马党中一二不十分要紧的人物,从旁牵出事故,以突隙而焚其百尺,他才好作为。这一盆树,是他也想除根也。”
洛英道:“他每自维护的紧。从前的案理多多少,不曾扳倒了一个。如今那寻由头审?纵翻旧案,当初干系人好都作手脚撇清了,要沾带又难。”飞琼沉吟无言。
又过几日,复有人过府扣门。竟是伯颜回来:毡袍尚未脱,随从也不曾带,牵马立在那里。兄妹相看,两对泪眼。洛英忙牵去马,卸了鞍鞯行李。飞琼让进内堂问:“哥如何得早回?”伯颜道:“陛下这一向遣殿下巡北边,使我随扈辅之;忽报张易谋反。陛下恐大都生乱,因急召我回,与博罗一同坐镇枢密。”
飞琼闻言,道:“你放心。慢说仲甫替抵罪死了,牵扯不出;况阿合马根脚,不过是从前合鲁敦的驱口;太子杀他还嫌污刀哩。死已死了,不配使别人再偿命。皇帝惊心者,是谁有此胆量为祸大都。他今已杀了张枢密;东宫宿卫军权收归枢密院;博罗早已见了我安安静静在家,手里一个兵也无:他也该知这些不是谋反为乱的人。皇帝肯计阿合马之罪谢天下,则大家各得好处。想来皇帝未必阻拦东宫追察根底。”
伯颜听妹子这般说,是全都认了。他随太子在北,却本不知太子谋划;料合罕也万千纳闷。唯有妹子一向顶巫觋名号,又搭在许飞案上多时;这回妹子留在大都,纵未与事,也自有嫌疑。自己未归来时,满腹慌乱;及至归来,看妹子是这般神情语气:魂魄无定,情忡不啻木偶行尸。却把外事担忧暂搁停了,反忧内事起来。知宋复、王著以后,妹子这一段心伤,容易好不得了。
二人无言对坐。隐隐闻见街上乐声,渐渐高响起来。却见旻儿进来,奉上大红鎏金帖子。伯颜接过,心下一震:却是吕师夔送来纳采下聘的礼单。看是:
黄金十万两;
金玉雁鱼各百对;
龙凤团茶“龙团胜雪”百饼,临江五津、阳羡茶各千饼;
各式红罗千匹、红锻千匹、真红聚八仙锦千匹、宜男百花锦千匹、如意牡丹锦千匹、真红穿花盘金龙凤锦千匹、大小宝照、锦上天花各千匹、八答晕锦千匹、送子锦千匹、富贵如意不断头捻金弯鹊穿花锦千匹;“蜀中十样”——长安竹、天下乐、雕团、宝界地、宜男、方胜、狮团、象眼、八答犀、铁梗襄荷——各百表百里;
北海鲛珠玉佩十副;各式玉带百条;金革带百条;玉环百个。
时新样八宝冠花篦环十个;真珠冠花篦十个;“丹凤朝阳”、“冠群芳”各样生色销金花冠十个;玉龙冠十个,珠凤冠十个,玉凤冠十个;头面百副。
四时衣服各百件;金器四时用具千件;贴金器千件,涂金器千件,银器千件。各色镶宝嵌玉陈设千件。
各色销金帐幔百件;各色泥金缂丝步障百件;“步步生莲”销金满地锦地衣百件;红帛、紫罗、青绫、碧锦茵褥各百件,百样杂色锦缎彩绸各若干匹。
女儿酒、永宜春、龙凤和合春酿、扬林琼花露、皇华堂、雪醅、蓝桥风月、并宁邸成象皆春、济美堂、镇江第一江山等十色南方名酒千坛,十样御酒千坛。
后附:仆闻国人旧俗,用生风之马迎亲草原,是方壮色;特备西域名汉血马千匹,暂寄京城马司,特为公主欲循国俗,不敢不竭心也。江州吕师夔再拜叩首。
伯颜持着帖子,问道:“现在何处?”旻儿回:“礼队正在门外。”
飞琼平生不曾见几回伯颜迟疑难决形状,今见大哥沉吟,不知何故。忙取了帖子,从上到下,扫了一眼。渐渐红涨了脸,方待言语,先呕出血来。气得拍案道:“泼贼,如此伤我!”伯颜道:“当初亲事是我应下,必是吕氏知我已还京,故来下定礼。”
飞琼焦躁道:“大哥怎么也糊涂了!那时的没口子话,那里当使的!他害死元任,我还未同他了帐,他反寻上我了。真真欺人太甚!”站起便走。
伯颜忙问:“做什么?”飞琼恨道:“我不杀吕师夔,再不为人!”
急往外来,开了大门:入目便是两列披红挂绿之宫装侍女、待诏,或捧添盘、或抬箱笼,莫不填彩漆朱,描龙绘风;胭脂香暖,金碧辉煌。原来吕师夔调了礼部仪凤司云和署、安和署、常和署、天乐署,教坊司兴和署、祥和署所有汉人、回回、河西、南人四色坊乐一千六百人,弄簧调笙,若鸾凤鸣,起动了半个京城的人俱来围观赞叹;真正十里红妆,无双富贵。可叹:
万一深情遗他世,四明檐子载卿卿。
却说飞琼怒气填胸,却不见吕师夔影子,满腹闷火一时无处发泄。见队前八个礼官,下马来唱喏,叱道:“休在我门前妆这像生儿!都撤了去!”
那礼官早得了叮嘱,低头逼着双手上前一步,恭敬道:“左丞教上禀公主:恐定礼不中公主的意。皆为婚姻属人生大事,若公主不趁心,请明白告示小的几个;自然再照公主意思置办。”
飞琼羞、怒、恼、恨齐发,胸中如火,脸上如烧。这是兄长许的婚姻,自辩不能,毁骂无益。平生撄锋角口、抗论逞能都是浑闲常事,此时竟不能道一言。
半日,冷笑道:“你每且回去,上覆吕左丞:虽我大哥允了亲事,我本人不曾答应。我与左丞俱是秘术门人,有事不决,须按门中规矩。十日后我在万柳堂恭候左丞:赢得我,方誓嫁之;赢不得,别有说话。”
那礼官真听了此话,一一行礼,仍抬箱笼便去了。飞琼也不看,回头自曳住府门,奔进门来,咯血不止。伯颜听见方才的话,叹道:“我枢密院见博罗去;你再休和吕氏置气。”因走出来,方问旻儿,这咯血症候何时重犯的。旻儿道:“自没了王千户之后,便发作的狠了。”
伯颜点头道:“吕师夔所与西域香药,也是自那时起断的?”旻儿道:“还要早些。公主不耐烦用。”伯颜道:“照前点香,休容他自在。”旻儿忙应下。伯颜牵马欲回府去,却见旻儿攀住缰绳,跪在马前。
伯颜因命他起身。旻儿央道:“丞相心里也愿把公主配与大官人。何为不劝一劝公主?我每劝不得,丞相的话他方听得。大官人这几年——”话到此,顿住了,禁不住落下泪来。
伯颜道:“吕左丞已看的明白了。你小儿女辈,无涉于此,何用拘执?”自踏蹬上马。旻儿默默起身,看伯颜策马而去,拭了泪,掸了尘,回府侍奉不题。
且说吕师夔此番造作,惊天动地,早遍传坊巷。朝野上下,俱知中书左丞吕师夔倾心平沙公主萨仁图雅,以至红妆十里,登门下定,竟被公主挡了回去。本该是一番佳话,却惨淡收场,谁不议论?
那汉、南官员,都想这国人公主好气魄胆量:吕师夔乃当世之石崇,阿合马理财江南第一得力人。这般炙手权柄,倚富提亲,他竟闭门不纳;又见得国人好不知礼仪。想下定乃大礼之纳征,想必前礼已成,吕氏方敢张此声势。此时拒亲,非礼仪人家行径。
那国人官员,知萨仁图雅从前事迹者,却都肚里笑这投拜南蛮:“乌鸦只有食残皮的运命。什么根脚人,也敢攀圣女!”“若是真正男子,就该背起插一万根孔雀翎羽箭的箭筒,跨上四蹄生风的枣骝马,去抢人回,这样方是长生天护佑的英雄。学嫩角山羊在人家栏前乱顶乱撞,真正不济!”
又有一等酸腐儒户,乐得见吕氏这样贰臣出乖卖丑。且听说当日鄂州投拜,正是这萨仁图雅说降吕师夔,原来在彼时已埋下根因;又都不齿这贼子,被一鞑靼女子勾走了魂。
又有一干妒富贫民,又叨起前年吕师夔分析家私,震动南北的事:看他空自有些臭钱,连讨一女娘为妇都不得,可见富贵也无用。
种种街头巷尾议论,添盐添酱,说的绘声绘色。连那公主怎样摔了定礼,怎样怒骂吕师夔,都编排出齐头故事。勾栏里作戏打诨,还赶着作了《贫女却妆》一本,专射此事;急急排出来作场,观者如堵。说不完种种热闹。飞琼杜门不出,也不曾传进耳里半句。
看看一日日过去,一晃十日之期已至。是日昧旦时分,飞琼匹马先来到万柳堂。昔建万柳堂时,因其北高南低,西北围进了一坡,坡上起一亭曰“天河亭”,乃万柳堂中地势最高处,登之可以望见金水河。
飞琼转过垂虹桥,自上天河亭顾望。等不一时,看见吕师夔果然也进了园来,未带从人。飞琼等不及,直从小山上下来。回头才瞥见大哥穿衫子紧扎袖口,挎着连环宝刀,就倚坡立着;自己方才在山上不曾看见。因道:“你做什么来?”
伯颜道:“你走城门价进来,又不关锁外门,我也就跟来了。”飞琼冷笑一声道:“我今日是要杀人,也不想避着外人。”
说话间,吕师夔已到眼前。看他悠然行礼笑道:“昔日文王之园,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七万里而民犹以为小。从前在许詹事手中,万柳堂也是如此。谁知许詹事没后,交与东宫,外人都不能擅入。寥落美景,辜负斯人,就大可惜。难得今日又开门纳宾。公主亭上观望着,不知吕某是进来第几人?”
飞琼听吕师夔扯闲话,只冷眼看他:戴着玲珑羊脂玉缀捻金结综帽,手里拈着沉香扇,倒像个贵家公子;时值初夏,服一领织金青色瑞草仙鹤褙子,内着一曲领鸡冠紫轻罗道服,腰围五色绒绦,正中系的那玉勾绦极眼熟。再一细看,正是当日表赠宋复的那枚羊脂透雕秋山玉带钩。
霎时恨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断喝道:“吕师夔!你害死我夫君,我恨不能食你之肉,寢你之皮!你趁早绝了妄想。想我嫁你,除非日出西方,海枯石烂!”抽刀在手,道:“看我今日杀了你,替先夫报仇!”
吕师夔摇扇笑道:“罢,罢,一口一个夫君,听的怪不雅。莫说宋复死了,他便在世,你也嫁不得他,蹋地唤天作什么!分明三茶六礼到门前的是吕某,合城谁不知你许了我?要翻悔,也不能了。”
飞琼气结,冷笑一声道:“你休作梦!早在鄂州城我已看不上你吕氏了!前有江万载、陆秀夫、张世杰蹈海殉国,后有文丞相守义至今;你吕氏一门世叨宋恩,不死伍乘也罢了;反为后半生富贵,竭江东旧物以奉新主。长江头箭射了谢枋得,五坡岭鼎烹了刘子俊,不都是你的功果?一部十七史专骂尔辈,我从前还疑心那有这样无耻的人,及见了你,才算见了世面!入了新朝,还不知安心养耻,反阿附奸党,为虎作伥,‘寡廉鲜耻’四字也形容你不尽!你纵位极人臣、泼天富贵,三尺童子也看你不上,后世史书口诛笔伐,你江东诸吕还要占个全篇。我若是你,早羞得一头碰死了,还敢招摇过市出来讨亲哩!”
一番话,说得吕师夔面上渐渐转白,怒道:“姓许的!我吕师夔待你也够了。你有何面目说我来?鄂州招降是你,说降我六叔的也是你,指挥三山战的也是你,普天下的事看不过,总要生事闹乱,一刻不肯消停的还是你。我这些年都作的什么来?宋复、王著、从前的秦长卿、赵由秂,那个不是你害死的?”
看飞琼握紧刀柄,眼中腾起一团血红。吕师夔却转笑道:“也怪不得你。日后你明白了,还不知怎样悔法哩!倘不是令尊多事,定要去找郝经——”身后伯颜早喝道:“左丞!”
飞琼听这半句不解。见大哥复拦阻,知非好话,提刀横指恨道:“吕师夔!你伤我罢了,安敢辱吾先君!我今日必杀了你!”
吕师夔气色已平,微微笑道:“公主日前说,倘我侥幸得胜,当谐秦晋。倘公主胜了,凭公主行。但不知公主功力尽失,怎么打法,还请示下。”飞琼冷笑道:“这也不劳费心,只教你打的尽情方妙。”吕师夔亦笑道:“公主怎不使双鸿剑?”飞琼冷笑一声道:“凭你还不配玷辱了本门宝剑!”因掣出刀,摆个势子。
吕师夔亦抽出剑来,作个请手。飞琼死盯着他,口中却向伯颜说:“大哥,他的本事起初是我授与,今日算我秘术门中清理门户。倘你出一招一式助我,我从此再不认你这大哥。”伯颜闻言一惊,方待出言,见妹子头也不回,径已出招。
吕师夔恐伤着他,尚不敢提气,只将剑去格。一接竟觉臂膀酥麻,只得运功招架。暗疑:他武功明明被废了。——怎能再战?试其劲力,竟似远胜从前。再观飞琼身形奇诡,尽是杀招;其势阴毒凌厉,刀刀直攻要害。方不敢轻易,又怕误伤着他,且退且挡。
复看飞琼刀法虽狠辣,却破绽百出,命门气穴俱不护住,却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打法。明是欺自己不敢伤他,才无畏至此;自袖中抽了扇子,急退数步避其锋,运气一掷,正击在飞琼右肩肩井穴上,谁知飞琼恍如不觉,一刀划地搠断扇子,提刀复前砍。吕师夔这方明白他功力属实已废了,不由大怒道:“你真待寻死?”
原来秘术门中,有那怙恶不悛之人被逐、功力尽废后,不甘际遇,琢磨出一等回筋逆脉的法门,专与这些功力尽毁的出门人习学。此术极阴毒,练者十日即可小成,不必勤修苦练如正途者。但必损耗心脉,大折寿数,乃秘术门中第一等禁忌;吕师夔也只耳闻,从未见过。
况这禁术非靠驭气,运功乃是直靠精血撑持。从前的气穴、命门已禁持他不得;谈何斗胜?除非杀了此人,或待其精血耗尽,脉竭自毙,旁无他法。从前修习禁术的,想都是些魁梧汉子,精血正盛;他本自怯弱,能支持几刻?这才晓得,他今日推说要报仇,其实是自拚一死。止不住怨怒撞胸,屈曲谁释?
见飞琼不住刀,腾空劈来。吕师夔一怒之下,飞起一脚踢落其刀;又一掌,当胸击上;飞琼摔出数丈,滚倒在地,吐血不止。吕师夔亦不住手,冲剑向前。伯颜大叫:“勿伤吾妹!”飞赶而来。忽从山后又转出一人,叫声:“休得伤人!”竟奔来护在飞琼身前。
吕师夔定睛一看,那人竟是真金。更生恚忿,那剑挟十分劲气,无丝毫窒顿,直直前击。飞琼大惊,勉强抬首,嘶声喝道:“吕师夔住手!”只在电光石火间,见那剑尖已没进真金胸口。
山后十数随扈宿卫,原本得令不得上前。听见公主大呼,知出了事体,忙奔出来,见状急上前按翻了吕师夔。急看太子时,幸得剑刺未深,只伤及皮肉,却被剑气伤得昏沉。
飞琼拾刀撑住身子站起,摇晃着走到吕师夔面前,自提起了刀。吕师夔抬起头直盯他面目,也不说话。宿卫不敢拦阻。伯颜走到他身后,道:“吕氏故伤殿下,自有王法处置。你不可任气!”飞琼点点头,到底支持不住,拄着刀跌跪地上。伯颜命宿卫将吕师夔先送兵马司暂押,候殿下伤愈再审谳;将真金扶至山后临溪筑里。
飞琼且问宿卫:“太子怎生也得归来?”宿卫都道:“是陛下仍不放心大都,教殿下赶回镇守。”飞琼听了,也只能捺下惊疑;且候真金醒转。
待真金苏醒,已是夕阳时分。看自己躺在榻上,宿卫绕榻。萨仁图雅跪于榻前,见自己醒来,进侍汤药。真金见此,心底先有三分喜悦。命宿卫都退出去,自要和公主说话。听他劝:“殿下请进了汤药。”亦不接盏,只含笑看他。飞琼熟知宫中规矩,须得医人当面试药,验明无毒后才能进上。因将托盘置在几上,取匙自舀半匙饮过,复奉与真金。
真金笑道:“卿所素知,我的膳药都是妃子代尝。”飞琼只跪地伏首,高举盘盏。真金见他不接言,明知他意绪难平。遂不再作调笑口吻,忙接盏饮尽了药,叫飞琼坐榻上说话。飞琼不起身,只叩头道:“臣万死。”真金叹道:“好妹妹,好端端地,休说这话。快起来。”
飞琼叩头道:“殿下万金之躯因臣涉险,臣已该死之至;倘今日殿下有甚长短,是臣一人坏了天下人指望,臣百死何赎?求殿下日后再休如此了。”
真金笑道:“这有什么?咱每从前打猎飞放,草原上骑马摔跤,捽伤跌损都常有,何时把这些在意过?还有一说:便为你伤折、死了,我也心甘。”飞琼连连叩首,口称“死罪”。
真金叹道:“你如今怎么生分至此;从前在草原上你我是怎样好来!好妹妹,那时你怎生唤我的,今天还怎么称我岂不好?”飞琼俯首道:“不从乱令,君子之教。殿下今日言语,臣不敢与闻。殿下宜审之。”
真金摇头道:“好妹妹,我还想你和从前一般,叫我真金哥哥。做不做这太子,我都是你的真金哥哥。”飞琼叩头道:“君君臣臣,纲常所在,臣不敢僭。”
真金见他只低着头,竟无半句衷肠话,只是谨严礼法而已。点头叹道:“你还怪我。”飞琼嘿然无言。真金起身扶他,飞琼只不抬头。真金知他负气,扶住他肩,低声道:“你还恼那日的事?”因叹道:“休怪九思罢。是我不能与九思讲明。东宫军里,唯有右卫指挥使颜进与子明等曾交通;九思其实不知。况——”
飞琼忽抬头道:“臣不问这些。张九思不过东宫一匹夫耳,他心里是何主见,全无要紧处。臣只想问一句,殿下周详定计之时,就从未想过要王著活着的?”
真金不料他有这一句,竟不能答。半日,摇摇头道:“当日子明来见我,他说愿诛首恶,甘心一死。”飞琼忽打断道:“那做什么要留下我?”
真金惊愕之下,看他赤红着眼,面如死灰;半是郁怒愤激,半是惨然凄伤,哀哀欲绝。又是疼惜,又是愧悔。忙起来站在地上,扶他不起。自己不能开言,只是叹气。
飞琼含泪道:“仲甫不爱身,臣亦不惜死。殿下成全仲甫,却教臣不能死绥,苟延蚁命,自此旦夕忧惧,一世不得安心解脱者,其轩轾一何至此也!”真金叹道:“好妹子,你心里气不过,恨我怨我,可是如此?”
飞琼不答言。今日是第一回,觉对着眼前这人,膝弯不下去;为不失仪,只好跪地垂头,方能勉强压抑辞色。明知自己怅痴怨望不能遏抑,已是逾矩了。
因仍垂头道:“臣不敢。臣知殿下谬爱之深;然而赏罚立信,方能使众人心服。杀胡马一事,百人投袂,仲甫居首功,而竟为葅醢;张枢密为藩府故旧,不能免身;当众人奋战杀身不顾之时,臣匿于岩穴,惕息避难,而终得保全首领,仍受殿下抬举如此。——”因长叹道:“臣恐后来者寒心!”
真金按着飞琼肩头,半日叹道:“卿只知张枢密、王子明冤仇难伸;未知我的不得已处。你知杀胡马案派的是博罗、阿里、和礼霍孙三司掌事同审。你不知道,此理传到上都,陛下即点了我为此案主审。”
飞琼闻言,敛了声气。知皇帝年迈,猜忌渐重。真金点头道:“你已知有旨意,我随扈上都,复奉命巡北去,与陛下队伍分别了;不能即至大都,故命博罗等代行司审,诸事先启我而后行。我明知博罗仰上意,必杀张枢密;又知陛下疑已生,嫌隙已存。我若出言救人,至于稍露惋惜,就是自承其事。况你大哥先自北回来,你还不知是何事体罢?”
飞琼心底一沉,摇头道:“臣驽钝。”真金道:“海都送还了北平王。伯颜丞相乃是先行护北平王归,故得返京。”
飞琼先想着安童哥哥得归不曾?却不曾听大哥说起,只待见了大哥再问。真金知道他惦记安童,因道:“海都乞一时之和,并非投拜,只送北平王并十余侍从回来。上都诸王这月还在议他的事。海都看重安童丞相,还指望安童为他经营四方,自然不肯送回来。”
飞琼听此话,早明白太子难处。半日,叹道:“臣实不知此事,亦不知殿下有这些计较。”真金道:“我知卿不欲理会,却不能不说与卿知。”
飞琼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先师教导,徒仁不足成事。臣所论者,不过个人私情感发,妇人之仁而已,不足为殿下谏。臣从前尝忧殿下宽仁谦抑太过,恐临事无决。今见殿下推廓得开,臣心里其实高兴。”真金叹说:“你不怪我?”
飞琼道:“殿下今日处境,只能如此。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头。此事出臣意外,是臣不能体贴殿下苦心,臣惶恐。北平王倘有别论,博教上下愿为殿下地。”
真金扶飞琼起来,坐在榻前,握着他手道:“且不必论北平王。你还不肯叫我‘真金哥哥’?那年那达幕,伯颜丞相带你同来。是廉夫子带众人射箭,你却独夸我的式子好,又问我的名字。我说我叫真金,你便唤了一声‘真金哥哥’。你记不记得?”
飞琼实记不清当年事。不过小孩无知识,又真金族妹嫁与安童,自己嫂嫂又是安童之妹,沾带这一点干系,故称兄长也过得去,混叫了几年哥哥。自从稍涉人事,知真金比别个不同,便不复逾矩了。今见真金执著,不敢违拗太过,只得低声叫了一声“真金哥哥”。
真金喜悦不尽,道:“好妹妹!如今大风大浪都度过了,好似熬过一春草原上白灾,终于冰消雪融;红圆光日,又朗照怯鲁涟河滔滔流水。这是长生天赐与我之恩泽,更是你带来的福气。你我历尽诸劫,还得共坐一榻,像从前在东官一般,共论治道,我心里真是欢喜的很。”
飞琼对曰:“此是幸得长生天护庇我皇元储君。臣是无福之人,不足论也。阿合马虽死,党羽俱在,弊政不除,理算未歇。解百姓于倒悬,是长生天有俟于殿下。况北平王乃陛下幼子,祖宗世法、诸王议论、伊儿汗国与金帐汗国等各藩国主见,殿下须一一理会。阿里不哥前鉴不远,殿下须深自筹画,以防不虞。”真金握其手道:“好妹妹,日后的事还需你襄助。”飞琼默然不应。
真金叹道:“你方才怨我留你独活。你从前说,天下何时无才,顾人主如何用之。子明是除国大害,扞国大患的漆雕之儒。他今蹈死不悔,作了国之牺牲。孤欲报答子明,只能还他一个清平天下。你却不同:你有王佐之才,学成经世,才兼辅弼,备知法弊政失。此时百废待举,才是你得用之时。从前庄静先生曾说,除阿合马之害,必在你身上。许学士临终致我密函,再三敦嘱,用臣,白栋、和礼霍孙等,只怀儒心,未知儒术,不可亟任大务。来日庶务更新,须候许飞主持:教你管领青宫,导以正道,而后人才可期,汉法可成也。如今许飞名上虽死了,平沙公主犹在,更得国人心。日后做哥哥的治国,仍拜托你用心,出言定策了。”
飞琼从不知这段,良久不语。真金只道他见事翻覆,心灰意冷,不肯答应。刚待劝说,见飞琼举手正了衣冠,缓缓起身,拜于地上道:“殿下要臣审胡马案,须应臣一事。”
真金听他口气,却是答允的意思,忙道:“但说何求,无有不允。”起身扶他。飞琼却不起来,微微笑道:“这其中大有难为处。殿下不妨听罢再降钧令,免致后悔反覆。”
真金听他言语蹊跷,愈生疑惑,因道:“好妹妹,你肯助我查案,谏诤进止,是我得好处,有何难为?你要用何人,要使何物,尽情说与我知,凡我所有所能,凭你求取罢了。”未知飞琼所求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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