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名臣

　　翌日清晨，康峥海亲自去关府，同关饮江讲了御前比试的事。关饮江虽然有些意外，但他并不觉得畏惧，相反，他很兴奋，近乎沸腾的兴奋。

　　康峥海语重心长地说：“饮江，我希望你能赢，别让为师丢了这个脸。”

　　关饮江泰然自若地笑了笑：“老师你放心。”

　　当初要不是岳渊得神威侯指点，就凭岳渊几天学来的拳脚功夫，何以赢得了他？

　　关饮江依稀记得李檀和岳渊在望台上耳语的模样，那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教他终身难忘。群英会的屈辱再度涌上脑海，攥得指节咯啦作响。

　　李檀不是批他“难成大器”么？他就要让李檀看清楚，他与岳渊，谁才是大器之材！

　　康峥海冷冷一笑：“倘若岳渊这次输了，为师必得要他离开翰林院，李檀想要出使鹿州的计划也会功亏一篑！”

　　关饮江问：“老师为甚么不想侯爷去鹿州？”

　　康峥海沉默着，半晌不吭。

　　几年前他还是黎州郡守时，各郡郡守之间交换巡察。现任鹿州郡守董自如负责巡按黎州，而当年黎州发大水，因康峥海失察之故，防洪河坝坍塌，一下死了三百余人。

　　康峥海给了董自如五万两白银才压下这回事，没让朝廷知晓，否则他回京一事必然渺茫无望。董自如手上握着他的把柄，他当然不想董自如倒台，牵累到自己。

　　康峥海不会把这些话告诉关饮江，只说：“李檀这个人做事肆无忌惮，但凡教他抓住一点把柄，必把人往死里整，届时鹿州可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回到朝中又不知是何等的耀武扬威呢！”

　　“不是他，就是阁老。而且……在殿前，阁老出言维护岳渊，他们会不会是一条船上的人？”

　　康峥海摇摇头：“不会。皇上执意立李檀为相，顾守豫现在就成了个摆设。他出言维护岳渊是假，实则是想争夺大权。鹿州这块肥肉谁吃都是吃……只不过……顾守豫没有李檀的手段，鹿州是虎穴、狼窝，进去容易，出来难……”

　　他眯了眯眼睛，陡现一道狠光。假设皇上派内阁大臣亲查，无疑是将董自如逼到穷途末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董自如是一头恶狼。若董自如能像之前整死皇上派去的钦差一样整死顾守豫，那该有多好，届时他只需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关郎，还在谈事么？”

　　娇俏的声音传出来，令两人惊了惊眼，齐齐望过去，正见承乐公主轻快地走进来。她给康峥海屈膝行礼：“先生！”

　　“老臣参加公主——”

　　承乐公主一把抱住关饮江的胳膊，说：“关郎，说好今日陪我去挑首饰的，可不许言而无信。先生，你莫要跟我抢夫君！”

　　“灵珊，不得对老师无礼。”

　　康峥海见她吐了吐舌，抚着胡子低低笑起来：“老臣哪敢？不过饮江三天后有一场比试，这些天需要勤加练□□可否放一放他？”

　　“比试？甚么比试？”

　　关饮江把与岳渊比武的事说了，承乐公主听之后笑弯了眼睛：“正好！关郎要是赢了，我就在父皇面前求他，擢升你为中郎将。总教你做这么小的官儿，宫里的姐妹都笑我呢。”

　　“殿下是嫌弃我让你丢人了？”关饮江声音蓦地冷下来，“就算没有殿下，我也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康峥海斥道：“饮江，怎么跟公主说话呢？”

　　“哎呀，不是！”承乐一把抱住他，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都是你的人了，怎么会嫌弃你？……我只是一心盼着你赢，好让父皇更器重你罢了。”

　　关饮江不着痕迹地拂开她，说：“神威侯不是你的舅舅么？你不希望他的门生能赢？”

　　“你是我夫君，自是承乐最亲近的人，我哪里还会再想别人如何？……那岳渊是甚么人，我看都不及你万分之一好呢。”

　　关饮江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

　　康峥海漫不经心地提道：“饮江箭法超群、百步穿杨，现在只盼皇上能让先比试箭法，届时饮江旗开得胜，岳渊必然怯场。”

　　承乐恍然着喃喃道：“是么……？”

　　关饮江皱了皱眉，但见康峥海风轻云淡的神情当中又夹杂着莫名的压迫，他想说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按照宣德帝要求，关饮江和岳渊要比试“马枪、骑射、对式”三项科目。

　　李檀破例将李家枪中三路精髓枪法教给岳渊，以应对马枪之试，耗一日；练习弓步射箭，应对骑射之试，耗一日；再行拳脚拆招，应对对式之试，再耗一日。

　　三日安排，有条不紊。

　　最后一天，李檀与岳渊拆招对式后，出了一身热汗。傍晚时分两人遂在井边坐下，浸了凉布巾，擦拭着颈间大汗。

　　岳渊替他擦着背脊，李檀一声不吭。岳渊问道：“怎么，一直见你皱着眉，在担心明天的比试么？”

　　李檀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岳渊笑了声，缓缓抱住李檀，轻吻着他的后颈，用极其低惑的声音说着：“这次赢了，还有奖励么？”

　　李檀抓住他的手臂，半侧着头笑道：“这时候还想着讨赏？你想要甚么？”

　　“带我一起去鹿州罢？”他声音中有隐隐的期待。

　　李檀僵了僵，没有说话，转而道：“你这么有把握？”

　　“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就算输了也没关系……”李檀说。

　　岳渊窝在李檀的颈间，发丝搔得他有些痒，岳渊用下巴蹭了蹭散乱的发，低声说：“我知道鹿州一行对你很重要，我一定会赢……只是你要去龙潭虎穴，就别想抛下我。”

　　木桶当中波光粼粼，倒影中岳渊的眼睛里全是说不出的柔软。李檀怔了片刻，漾着水的手撩起一汪水，一下浇到肩上去。两人本就是赤膊相贴，这突如其来的冰凉令岳渊瑟缩惊呼了声。

　　李檀噗嗤一笑。

　　岳渊恼怒着翻过身来，屈膝压在李檀的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作弄我？”

　　“你身上全是汗呢。”李檀抿不住笑，指尖轻轻拂去他胸膛上残留的水珠，轻声说，“别贴着我了，练武去。”

　　岳渊周身绷紧，一把捏住李檀的下颌，低头覆唇，湿软的舌尖急探进他的口中。李檀顺从地张开口吮咬回应着，旖旎着纠缠不舍。

　　岳渊呼吸渐促重起来，移开唇，抵着李檀的额头喘息两声。
　　他咬了咬牙，恨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李檀低低笑着，不知死活地仰头再轻吻了他一下，问：“故意甚么？”

　　“你……”岳渊气着往他唇上轻咬了一口，忿然道，“——我练武去了！”

　　他咬着牙起身，掂起一旁铜盆中剩得些许凉水，浇了满身，凉得他连连吸气，这才好过些。他瞪了李檀一记，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见岳渊的身影消失竹翠绿荫当中，李檀披上衫子，哼笑一声，说是轻嘲，却又是满满的欢喜：
　　“年轻人，少点儿定力。”

　　日光如瀑冲刷着金顶朱墙，明亮而庄严。

　　偌大的校场，筋绳系着碗大的青铜铸的圆形方孔钱，一排十枚，次第排开，吊在搭建好的靶场上。

　　岳渊和关饮江站在铜钱之时，才知道今日先比骑射，因场地狭隘，只考箭法不考骑术。宫中难得有这样的好戏看，临时搭建的望台上坐满了人，有文武百官，也有后宫妃嫔。

　　宣德帝居中位，双目威然。淑妃李念与他同坐，也不知跟他说了甚么话，惹得宣德帝连声大笑。

　　承乐公主也在席上，看着宣德帝和淑妃耳语不断，心中拨上了小算盘，终是盈盈拜上去，恃着小女身份缠在宣德帝一侧，时不时为关饮江说着好话。

　　余席除却李檀、康峥海、顾守豫等大臣，景王谢容、吴王谢庸也来凑了个热闹。

　　岳渊、关饮江身姿傲然，一如竹，一如梅，同走入靶场。

　　日光猛烈，照得人头晕眼花，眼睛都有些不大能睁开。铜钱虽有碗口大小，可中间方孔却是极为窄小，堪堪能容一支羽箭穿过；加之此时，热浪阵阵，青铜所铸的钱币虽沉，也不禁微微荡漾起来。

　　宫人捧着弓箭和箭筒上前，两人分别接过。

　　分至东西两侧，交叉次第射穿十枚钱孔，率先失箭的一方算败。

　　锣声敲响前，关饮江冷笑一声：“这一次，我不会输给你了。”

　　岳渊尝试拉动着银弦，听关饮江一句，面无波澜，他抬起手空弓起弦，对准眼前的铜钱，说：“背后造谣诋毁的小人，赢不了。”

　　岳渊相信李檀，他是绝对不会对关饮江说出“奴才不得僭越主上”的话。康峥海歪曲事实，关饮江却还要助纣为虐，岳渊觉得关饮江成为康峥海的门生之后，就好似变了一个人，再不是以前的关关了。
　　如今在试场上，面对关饮江，他只想赢。

　　岳渊陡松手指，“嘭”的一声空响，天崩地裂，气势如虹。

　　“当——”的锣声敲动，比试正式开始。

　　待两人分别走到东西两侧，判官立于中间，拿出一方骰盅，扬声道：“问天道，定先后！”
　　先行者处于劣势，倘若他是第一个落空的人，无论对方下一箭中与不中，都算先行者输。

　　关饮江搭箭弯弓，扬声道：“不问天道，我先来——！”

　　岳渊拉满弓，紧接一句：“不必！”

　　两箭骤然齐发，如双龙呼啸出海。

　　李檀紧紧握住了拳，全神贯注地盯住岳渊。谢容坐在他的对面，捏了半晌的酒杯，指尖儿都冰冷了；吴王谢庸倒是看得兴致勃勃。

　　双箭齐中，穿过铜钱方孔，如似涛声拍岸，铜钱叮呤一声清响。众人不禁高呼，鼓掌喝彩。却见两人不停，左右各移两步，银弦再满，鹰翎击破长空，再齐中一箭！

　　两人脚下移步，分明四侧热浪滚滚，可箭头上流落的星寒仿佛将这一方靶场都冰上了。

　　双方已经交叉换到对方一侧，箭无虚发。

　　换至两轮，难分胜负。

　　等再行至中间交换之时，岳渊不经意地勾起了唇，强拉满弓，箭猛然飞出，却稍稍偏了一分，几乎是危险、或者说是精准地擦过钱孔，飞箭击得铜钱不停地晃动起来！

　　关饮江交移至这一枚铜钱时，拉了满弓却不敢发，眼前的币孔来回激荡、飘忽不定。便在他迟疑的一瞬，几不可闻的，他听到岳渊轻笑了一声。

　　这不是失误！这是故意的！可关饮江弓已拉满，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而在此刻，岳渊持弓拉月，对准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的铜钱，蓄势待发。关饮江惊懵了心，手下一滞，未能跟岳渊一起发出此箭。

　　“嘭——”的一声，如同银瓶乍破。

　　众人不禁从座位上站起来，好看清楚岳渊这一箭有没有中。却见羽箭猛地失下力道，啪嗒掉在地上，岳渊的身影几乎和掉落的羽箭一同颤了一下，他偏了头，沉闷地痛哼一声。

　　众人大惊着低喝一声，哗然一片。

　　李檀看见岳渊紧紧握着的弯弓，一条冰弦失了生命似的，随风飘荡在空中。

　　弦竟然断了！！

　　“阿渊——！”

　　他焦急地走上前去，扳过岳渊的肩，问道：“怎么了？！”

　　岳渊回过头来，李檀就见他英朗的脸颊上赫然一道细长的血痕，原本看着就是浅浅的一道，转眼间就渗出血来，可见极深。

　　李檀心疼得眸色生波，手指摩挲着他的脸，却不敢去触碰那道伤痕。

　　岳渊握着弓的手指节泛白，声音近似沙哑：“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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