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十六的午后，安陵容来了，侍女宝鹃手中托了几匹锦缎。甄嬛见她自然不似往日热情，怏怏指了指榻几的对面，说了二字——坐吧。
　　“多谢姐姐！”安氏语声满是感激，落座于对面。我为她们各自上了茶，然后侍立于甄嬛的身后。安氏喝了口茶，甄嬛唇边蕴了一笑，先道：“昨儿宴上听闻妹妹已然晋了嫔位，可见已然复宠。我还没有恭喜妹妹呢。”
　　安氏瞥了我一眼，只对甄嬛陪着笑道：“妹妹就算复宠，照姐姐的恩宠，也相去甚远。”顿了顿，才歉疚又道，“姐姐还在为那日的事情生气？妹妹前来赔罪了。”说着，从宝鹃手中接过几匹锦缎，轻轻放在案上，“皇上说妹妹刺绣刺的好，将内务府所有的蜀锦，浮光锦，杭锦，素锦都给了妹妹。妹妹每件择了花样最好的，来送给姐姐，别的不说，这浮光锦，是高昌国的贡品，每一件都价值千金，淋雨不湿不说，在夜晚穿上，月光下周身光华缭绕，整个人便如仙人一般。宫里即便皇后华妃也没有的。”她只顾了夸东西好，说完了才发现甄嬛的脸色越渐冷硬，忙道，“妹妹可不是来向姐姐炫耀的。妹妹只想以此向姐姐赔礼道歉。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这件事终究是教姐姐没脸了。将心比心，若妹妹的宝鹃也被旁人推荐了给皇上，妹妹心里也会不痛快。一切，当真与浣碧无关，都是妹妹惹的祸。还望姐姐大人大量，原谅妹妹，也不要计较浣碧。”
　　她絮絮一段软语哀求，甄嬛的脸上只是浮着一丝冷笑，并不言语。没有办法，尴尬坐了片刻，安氏只得辞去。我送她至院门，她自始至终也未看我一眼，只冷冷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我怅然，也唯有福身谢送。回来的时候，甄嬛还是凭案坐着，脸上酸态显露无疑，既见我回来，讥讽笑了笑：“难得安氏这般瞧得起你，这些锦缎便悉数赏给你吧。”
　　我忙躬身一福：“安小主再瞧得起奴婢，奴婢也不能越制，奴婢不能要。”
　　“你穿的低调些不就成了？”她耸眉道。
　　“小姐所言低调，是让奴婢在自己房里对着镜子穿穿就完了么？那样穿与不穿又有何区别？若是出了房门，纵使不出宫门，闲言碎语也难保不出去。到时候，奴婢犯了僭越的死罪，小姐也逃不了干系。”我不卑不亢道。
　　甄嬛冷然不再言语，片刻，命人将这些东西丢进了库房。
　　晚间，眉庄也来小坐。并不说其他，只是叙不尽幼时情意，自懂事起，便同吃同睡，同学同玩，两心无间，还曾一起放灯许愿，要嫁与双兄弟。如今没有嫁给双兄弟，却共侍皇帝一夫，可见姐妹缘深。絮絮坐了足有两个时辰，方才辞去。
　　堂中摒除其他人，灯烛之下，甄嬛拥着被子，倚着榻几看了我良久。我自低头不语。当然晓得安沈二人的来访，是有护我之意，心中着实感激。如此，甄嬛不能不顾忌她二人。此时，她宫中唯有此姐妹二人，不能为了我而落在孤立无援之境。但，我此刻实不知甄嬛此刻心中如何揣度于我。
　　……
　　我想，这段时间必是安全的，我只令自己安分下来即可。于是，素日不出棠梨，一切尽职守份。皇帝玄凌来时，我亦能避则避。
　　自回紫奥城直到九月初，只出过一次宫门，是去梅园。清与秋水扔在原地，丝毫未动。周遭也不曾有其他人的步履痕迹。
　　是不是心里想着一个人，便会不自觉的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我从出去到回来，都没有看到清河王的身影。他是个已经成年的王爷啊，有什么理由总在皇帝的后宫里待着呢？
　　一颗心泛起悔意无穷——为何那日桐花台一别，便不再见他？他纵然曾有心于我，我如此待他，他亦觉得无趣了吧。
　　流朱说我近来好像消瘦了，问我是不是担心小姐，我也懒得理她。她拉过我的手，使劲的摩瑟，面显歉疚之色——“浣碧，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疑你了。”
　　我愣了下，不禁忒的一笑，“什么错疑了我，怎么我一点不知道？”
　　“好了，我都说我错了！”流朱嘟着嘴，摇晃我的手。
　　木薯粉事件之后，甄嬛曾与槿汐说起，我必然会做贼心虚，自乱阵脚，去找华妃或者曹琴默寻求庇佑。流朱也在旁听着，觉得甄嬛疑的有理。于是并未将此言转递于我，甚至配合了甄嬛一些行动。那日她和槿汐陪着甄嬛去烟雨阁送礼。甄曹二人一见，格外热络，行执手礼罢，共同落座。外室间说了回话，甄嬛说又宝物相赠，于是两人又‘亲密’去了内室。至于赠了什么东西，流朱也并不清楚。
　　一行人回来后便派下眼线盯我的梢儿，可是直到现在，却什么也没发生。“浣碧，我不再疑你，只是槿汐说，没想到你隐藏颇深。”她满面忧色重重。
　　我有些好笑：“既是我的悬疑不曾解开，那么，你也跑不掉了。小姐必然后悔当着你面来做这些事了。”
　　流朱脸色一红，又道，“我清者自清，容得小姐疑我，也不怕小姐疑我。只是替你有些委屈，以你资质，也的确在诸宫人之上，难怪前番会有出头的事，可你也并没有借此求荣，可见你是真心忠于小姐的。”
　　我为‘忠于’二字嗤之以鼻，暂且耐着性子与她讲：“我且问你，我领木薯粉时，黄规全已然去了暴室。那么新上任的内务府总管控制木薯粉的消息如此严密，莫非他也是华妃的远亲？”
　　流朱如醍醐灌顶一般，眼睛睁得大大：“对啊！我怎么没有想起来？那你为什么不跟小姐说？”
　　“她不问，我平白的去说，难道是告诉她，我做贼心虚，才向她解释吗？”
　　“也是啊。如此可见，真是我们错疑了你。可是槿汐说，新上任的内务府总管姜忠敏感激小姐踢掉黄规全，才有他今日之位，所以对小姐伺候十分周到，不可能是别人的人啊。”
　　我心中愈发冷了些，淡笑道：“槿汐誓作主子跟前第一人。小姐只看她忠心，对其言听计从。若非如此，黄规全恐怕也不会那么惨。他日这把火未必烧不到你我身上。往后只管加着小心吧。”
　　……
　　我从不知，想一个人会是如此苦痛的一件事。饭也懒得吃，觉也睡不着。一旦睡着，便全是他的影子。可是转念又想，我怎么能还没再次见到他，便悄无声息的沉沦没落下去呢。这样，也太没意思。我终究还是要为自己的命争一挣的，于是到底强打着精神做事。
　　偏这一日一早，槿汐匆匆走进房来，丢下两件衣裳，道：“今儿是小主儿进宫一周年的日子。皇上要来咱们宫里用膳。小主吩咐都穿戴整齐体面些，到前面精精神神的侍奉。”说罢，转身走了。
　　我和流朱面面相觑，只见这衣裳料子是极好的粉色，倒是流朱穿着合适，而我一贯绿裳，除了抹胸和腰间的丝绦是芽黄的，连头上巾带，脚下鞋子也是深浅不同的碧色。流朱有些讶异，“这粉色我穿倒没什么，可你穿了，便和头脚不配了。且这颜色嫩，也不好配。你等我瞧瞧我的妆匣……”
　　才说道这里，便听外面个小丫头喊道：“大家伙都快着些，皇上的龙辇快到咱们宫门口了。”我和流朱听了都是一惊，再没时间磨蹭，只得迅速换了衣裳到了莹心堂前，甄嬛早就装饰一新的站在那里迎候了，身边左右是槿汐晶清和小允子等。仿佛无意，她的眼光在我身上轻轻一飘，便满面笑容向门口方向望去了。
　　我站定了脚，果然见宫门口处，玄凌下了轿撵，龙行虎步的大步走来。冕旒冠摘了，有宦官托着，朝服未退，可见是刚从朝上下来。看他面带笑容，可知心情不错。众人欢天喜地跪倒接驾，玄凌道了声平身，只扶了甄嬛起来，与她挽手同归堂内。
　　槿汐吩咐宫人赶紧把早膳端上来，于是宫娥来回几趟穿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早宴，八样荤素搭配的精致菜碟，四盘糕点，一壶新磨的豆浆。别的不说，只那豆浆一样儿，便需要宫人半夜推磨劳作到天亮，方能制出新鲜可口的豆浆，至于什么鹅肝，鸡脯，果子狸才荤味菜肴更需用心炮制了。
　　早膳可口，佳人悦目，皇帝的心情更好，顺口说出边疆战事告捷，汝南王与慕容氏勇夺六州，战功赫赫。
　　我心中暗想，既然是慕容家出力若此，皇帝不去慰问功臣家属华妃，却来另外一个小老婆处报捷，也当真是‘英明’。甄嬛面上浮着笑意，赞道：“一切都是皇上天纵英明，运筹帷幄。当真是大喜。臣妾以粥代酒相贺。”言罢，举粥喝了一口。
　　玄凌大笑：“可惜早宴无酒，否则朕一定要喝上两杯。”他满面笑容，但口角却衔着一丝心事，一看便知有未尽之词。略略沉吟，才接着道：“慕容家一家出猛将，华妃也有处事之能。朕忖度着，不如复了华妃协理六宫之权，也算对功臣之家一个安慰。你觉得如何？”他语气甚轻，仿佛怕惊了眼前的人。
　　暗叹玄凌生的一副好皮囊，却连这么点小事也要过问宠妃的意见，未免也太没主见。又想华妃虽有处事之才，但毕竟手段有些阴狠叵测。玄凌未必不知，却还要赋予之权力。难不成除了权力，便没别的可以代替了吗？真乃‘明君’也。
　　只见甄嬛一时未语，似有些愕然。旋即转过头来，只见满面的惊怒之色，但柔缓着手臂，斟了一杯热热的豆浆，奉于玄凌，听她声音温软如三月春风，便知转身的功夫，已然呼吸匀畅，面色喜悦了。“皇后娘娘怎么看此事呢？”
　　“朕还没有问过皇后，且先来问问你。”玄凌老实道。如此可见，他虽昏弱，但于甄嬛，也的确真心。
　　甄嬛思忖了片刻，“皇上的心意是好的，只是皇上想过没有，慕容氏前线刚告捷，皇上立刻恢复了华妃协理六宫之权。知道的自然是说皇上体恤功臣，不知道的恐怕说皇上无能，唯有仰仗着慕容家才有胜仗可打，所以迫不及待重用华妃以做笼络。”
　　好一招挑拨离间！我心中暗自叫狠。只是这样的离间，于头脑清明之人来说，实乃大忌——旁人怎么皇帝是看不见的，但眼前的人若不是这样想，如何会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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