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璎珞传奇

　　平城入秋，寒风萧瑟。北国的冷别于南方，这冷就像刀子，时时刻刻割人皮肉。我真是北国人吗？我并不适应这样的冷，记忆里也没有任何关于这种冷的细节。
　　刘旻骏告诉我，我是北国人，因家中出了变故，所以流落南方…
　　初醒打听出来的冯氏家族如此显赫…
　　慕容青曜说,来了北国自有我的荣华富贵…
　　如果他们只是普通的人家，我只敲门去认，认对了，就一家人相见，认错了，也不过是一个误会，现在他们是这样的显贵，我去认了，认对了还好，要是认错了，那不是冒认官亲？…是一个大罪呢，叫我如何？
　　诸多事情，我想来想去，辗转反侧，初醒在我耳畔蹭着，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抚摸我的肩头，红色胎记赫然，初醒说道，“你是这个冯家的人？”
　　我皱了一下眉，推开他的手，心不在焉的摇摇头。
　　初醒的身子温暖而结实，我的身体清凉而柔软，他似醉似梦般呢喃着，我并没有听清楚，脑子里依旧想着我的事情，被他蹭的痒了，回过神来，问，“和尚的禅房借禅房给你们了？”
　　初醒忽地从我身上下去，平躺着，望着屋顶，说，“没趣。”
　　我问，“什么没趣？”
　　初醒起来下床去，穿衣服，说，“你。”
　　我侧身望着他往自己身上一件一件的套，说道，“跟你春髫姐姐也敢这么大脾气？你就这么走，万一我真的跟这个显赫冯氏家有关，你不是到嘴的肥肉白白丢了？”
　　他回到床前，眼神中爱恨参半，“你整晚对我心不在焉，又提什么禅房，又说什么肥肉，难道你觉得我对你跟她们一样，也是为了钱？”
　　我坐起来，反问道，“你不知道我有心事？我有什么心思和你亲亲我我。”初醒索性也坐下，柔声说道，“有心事你跟我说，我们一起解决。”

　　我差一点就要和初醒说了所有想法，幸亏我及时止住。他是个骗子，他在套我的话，他自然还是为了钱。我要和他保持距离，不能相信他，否则他会潜移默化地把我变成他的提钱罐，我还自以为是什么感情呢。
　　我要去冯家认亲，但是不能和初醒商量，如果我需要找一个人商量，那个人也只能是晚榆。

　　如今的晚榆已经和在广陵全然不同，她胡女打扮，样式粗糙简单，窄袖胡服上沾满油渍，已经不是为了时髦，而是生活便服了。她还学会了胡语，与丈夫说胡语的时候，眉目间仿佛胡人。她挺着大肚子迎接我，说道，“我们要搬家了，正想要毕邑去告诉你。”毕邑在一旁洗刷马匹，笑容憨厚。

　　毕邑是个好人，从见第一面我就发现了。我虽然不敢说绝色姿容，但也是上乘容貌，别人的男人见我时，有意无意，总是会拿眼睛瞟我，是留神的，但是毕邑没有。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妻子。我来了，他很高兴，那是因为他看见自己的妻子比平日高兴了，所以他就也比平日高兴。
　　我为晚榆开心，我羡慕她。她不但有一个相爱的丈夫，还将要有属于他们的孩子。我也有留君，但是不一样，留君从来没有在我的肚子中过，我体会不了那种幸福。我虽有过许多男人，但是从未怀过孕，我私下里知道，我一定是不能生育。

　　我问，“搬去哪里？”晚榆笑道，“匈奴左骨都侯八户营寨。”
　　我听懂了每个字，却没搞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晚榆笑着给我解释。
　　原来匈奴部落在北国是一支重要的联盟，他们的首领叫做单于，之下有左右贤王，左右当户，左右骨都侯等。其中一个左骨都侯叫做八户，带领自己的部众住在平城。就在前几天，八户外出打猎，途中遇见狼群，惊了马匹，落单而走，正好被毕邑遇见，救下了八户。毕邑年轻强壮，为人憨厚，并且也是匈奴族人，八户十分喜爱，收为了义子，让毕邑搬进自己的营寨来和族人同住。

　　我对毕邑说，“你做了左骨都侯的义子，一定是有了荣华富贵了，可不能对我们晚榆不好。如果你辜负晚榆，我一定不饶你。”毕邑立刻使劲点头，憨憨的笑，看着晚榆，用蹩脚的汉语说，“绝不饶我。”晚榆笑了，我也笑了。

　　我和晚榆聊天，晚榆问我留君好不好，我跟她说留君近况，又问她何时临盆，孩子的东西都准备了没有，晚榆也一一和我说了。她满脸都是期待，我也欢喜，毕邑却沉下脸去。我问毕邑，“你为什么不高兴，是怕生了孩子费你力气和钱财养活吗？”
　　毕邑凄凄苦苦的样子，说了半天，叽叽咕咕，我也听不明白，晚榆用胡语安慰他，然后才和我解释，她说，“他知道生孩子是女人的生死关，他见过很多女人生孩子死了，他害怕我出事。”
　　我听得心中一紧，握着晚榆的手，对晚榆说，“他小瞧了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好的生下建康的孩子，母子平安。”

　　到吃晚饭的时候，毕邑端上烤野猪肉，那是他在山里打的，为了打猎还跌破了手臂。我们一边吃着烤野猪肉，我才慢慢吞吞的说了自己的事情。
　　我把肩上印记给晚榆看，晚榆说道，“你平时都是很有决断的人，怎么到了这个事情这么迟疑起来？只管上门去认，是与不是，要去了才知道。”
　　我十分疑虑，踌躇说，“万一不是呢？”晚榆说，“万一不是，认错了，大不了打你一顿哄出来。你还怕吗？”毕邑在一旁也使劲点头。
　　晚榆说的对，就算我认错了，难道就杀了我么？可是…我的眼神却依然犹豫。晚榆叹一声，说道，“我明白，你心里怕的不是被打一顿，也不是被羞辱，而是，他们不是你的亲人，你还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我被一语道破，眼中含了泪，低头不语。

　　我的姐姐没有了，我不知父母出身，记不得儿时经历，在这世上，虽然自由，却也孤单。晚榆温柔的拉起我的手，眼中也倏忽带泪，她说，“这样说来，我也是一个人，我母亲早亡，父亲横死，妹妹也不在了。”
　　我与她两两相望，眼泪双双落下。她却泪中带笑，拉紧我的手，说道，“但是就算他们不在，他们的爱不会消失，就算我们记不得了，他们会记得，会在另一个地方等待我们，直到我们重新团聚的一天。”
　　也许，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鼓励，晚榆拉着我的手，“无论他们是不是你的亲人，我和留君是你的亲人。未来你也会遇到相爱的人，你会幸福。”
　　我会幸福，我含泪点头。
　　在晚榆的鼓励下，决定去认亲了。

　　认亲这件事并没有我想象的复杂。冠军将军、肥如县侯、驸马督卫冯西的府邸在平城北面，临着皇城，这一片坊子都是高大门楣，贵族居住的地方。我给门房递了敲门红包，这是南方的规矩。我想，无论南北，有钱好办事，就递了。
　　门房接了钱果然殷勤，我说，“你告诉你们将军，我是去江南投奔姑妈的采莲，你们将军要是不明白，我就走了，请务必要问到将军本人。”
　　那天冯西将军没有在家，我第二天又去，传话的门房依旧没有见到将军，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我又去，心里忐忑不安，这一次门房见了我就笑嘻嘻的主动迎出来，说道，“我昨晚见着将军了，跟将军说了你的话，将军十分高兴，吩咐我，你今天来了就直接领进去。”

　　冯西端坐高堂，他白皙肥胖，双下巴，大眼睛，白皮肤，长长的耳垂，有一副佛像。我端详他，他也端详我半晌，然后问我，“你是采莲？那你肩上可有冯氏印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直接拉开衣服。
　　冯西看了一会儿，说道，“我冯西认妹，也是众人都知道的，为辨别真伪，防止假冒，我让奶娘带你去后堂洗一下，若是洗掉了，你就是假的。”这个胎记跟了我这么多年，从没有掉过。我点头。
　　一个年迈的奶娘颤颤巍巍从后堂走了进来，看见我，昏花老眼焕出神采，叫道，“彩衣？”冯西说道，“她说她是采莲。”
　　老奶娘哦了一声，随后低头算了算，喃喃自语，“对，这样的年纪，应该是采莲，彩衣活着的话，要三十岁了。”
　　我眼圈一红，眼泪落下。我来对了，这是我的家人，他们知道这个世上曾经有一个叫彩衣的人。

　　我的印记洗不掉，奶娘一边洗一边哭，说，“你是采莲，不但印章是真，你这颗小痣，我也认识，我虽然没有奶过你，但是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出事那年，你才九岁…”说着痛哭流涕。
　　冯西当即认了我，叫来妻子伯灵公主，还有五个侍妾，并六个儿子，十个女儿，让他们一一叫我姑姑。我的大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府中摆宴，冯西坐在正位，笑着说，“我冯家的人，自带冯家的特质，你一进来，我就知道十有八九真是采莲。”
　　奶娘也在座，只是因为地位是奴，不敢端坐，只用脚踏坐在一侧，奶娘说，“二小姐这个举手投足，有当年老夫人的风范。”说着又啜泣起来。
　　伯灵公主举觞笑道，“合家团聚，是一件好事，咱们应该高兴，快举杯喝酒。”于是全家举杯，满席欢畅，十几个侄子侄女都来敬酒。饮得我几乎不胜。
　　冯西问我儿时的事情还记得多少，我不免窘迫起来，直说道，“全不记得了。”奶娘疑惑，冯西也放下酒杯，奶娘问，“那一年你九岁，怎么会不记得？”所有的人都看着我。

　　他们怀疑我了吗？我并不惊慌，就算他们怀疑我，也是应该的，就算他们将我赶走，我也不会怪他们。我已经不虚此行，我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处。
　　我镇定的将自己和姐姐的遭遇一一说了，我说道，“自从被坏人打了头，我就忘了所有的事情，姐姐说，小时候的事儿，还是不知道的好，忘了是我的福气，一句也不肯告诉我。所以我全然不知道小时候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伯灵公主将手中的酒杯放下，眼神闪烁的看向冯西，似乎觉得我十分可疑，所有的侍妾，子侄们也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统统看着我。
　　冯西的眼神看向奶娘，似乎想要印证什么。奶娘眼中又涌出了泪水，老态越发明显，她似乎并没有看到别人的反应，对冯西说，“将军，你看她这个时候的样子，像不像老夫人的神气？”冯西的眼中也一晃出了泪花，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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