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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婚
义卖次日清晨,天微阴。城隍庙前的竹棚正中多了一块小台,是女校与商会合办的“简婚示范”——倡俭、减宴、不铺张:只拜天地一拜,牵五色绳一结,亲友共饮一盏酸梅汤。案上摆着咸鸭蛋与粽子,取意“圆熟与合裹”。
孔昭与何柔站在台前。她穿浅杏色素旗袍,袖口绣蔓草;他军帽端正,领扣系到最里。风从庙门里出来,带着艾草的凉。
司仪念到“合卺”,段伯衡把两盏酸梅汤递到两人手里:“旧例酒,今以梅汤代。”他示意众人:“今日但取心意。”
人群安静了一息。忽然,后排有人扬声:“心意也要清白!”话音未落,一只手把半张相纸举到人头之上——帘角、肩线、女子的侧影,恰到眉眼处断裂。
“昨夜旅馆亲眼看见!”那人喊。
人群漾起一圈声浪。有人道:“像是广和的亲眷。”又有人接:“半张也足够看个分明。”
孔昭握盏的指节一紧。昨夜压在皮夹里的那半张影像像从衣内滚出,滚到他胸口。他抬眼去看何柔,见她只微垂着睫,神色不乱,像是把风压在眼里。
“像不是是。”贝清从台下一步上前,声音不高,字句分明,“诸位若愿看,请看报上‘影与帘’的小图。背光高打,肩线自长;帘纹对不上,‘像’便是做的。”
“那相纸呢?假的?”人群里有人问。
“半证之证,不足为据。”闻宁已站到另一边,把昨晚印好的“小证据栏”样张举起,“照相馆的‘作业票’写得明白:昨夜戌初,二帘对窗,剪影试光。我们将票据拓印上报,全证对全证,诸位亲眼看。”
“报纸也会骗人!”半张相纸那人又喊。
“会。”闻宁点头,“所以我们连底片角也拓印,连帘纹图也画清。你们自己看,不是我们替你们看。”
台前又静一瞬。司仪咳了一声,低声问段伯衡:“还行么?”
段伯衡还未答,孔昭忽向前一步,把那盏酸梅汤重重放回案上,声音发涩:“在清白未明以前——我,退婚。”他像是把一口硬气生生咽下,转身,军帽沿在空中划出一条直线。
人群“哗”地一声。何柔脸色白了一下,随即稳住。她接过贝清递来的手帕,低低道谢。贝清转身面向人群,声音更低,压过嘈声:“今日义卖,为女童学费。诸位若信理,且把气息收一收。我们要的,不是吵赢,是看清。”
她又对孔昭背影道:“孔先生,影可动心,纸可定心。你若要退,请把退字也写在纸上——等报上证据出齐,再写也不迟。”
孔昭的步子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他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动了动,终究快步入了人海。
风从台下掠过,吹得五色绳轻轻晃。段伯衡见场面将乱,抬手示意留声机放起旧曲,又把一盘切开的粽子端上台边,温声道:“吃粽解气。诸位若要看证据,明早看报。”
“明早之前,人可先悄悄坏了。”阴影里,殷仲收回视线,对身侧的人轻声:“把话只说半句——‘像’,别说‘是’。”
那人领命,沿着人群后排又撒出几句“像得不得了”的风。风一动,纸灯笼一排排轻颤。
——
散场后,广和摊前。何柔与贝清并肩坐在竹椅上。何柔把剩半盏酸梅汤端在手里,汤面凉了一层薄薄的雾。
“表姐,我不怕。”她先开口,“怕的是看不清。”
“那就看清。”贝清道,“你且先把粽叶绳拆了,明日再系一回。”
何柔点点头,把腕上那根五色绳轻轻解开,卷好、放在荷包里。
闻宁抱着新印出的“只看全证”小样回来,放在案上:“今晚最后一版,我们把‘作业票’和底片角拓印在版心。赵班头——”
“到!”赵仆从从人群里探出头,举了举哨子,“我守庙口,盯到天亮。照相馆那边,我让兄弟们多巡两趟。”
“阿七会露头。”闻宁低声,“今夜是戌初,仍会试光。”
“他露不露头不要紧。”赵仆从把哨一叼,“票与角在我们手里,头迟早露。”
贝清收起小样,轻声道:“多谢诸位。我们以纸为证。”
她抬头,天色更阴了一线。纸灯笼在庙檐下亮起来,火光温柔。她想起那句被她圈红的小话:**“可动者动之以理,可定者定之以常。”**心里像被一盏不热不冷的灯照着,稳。
台前的粽子只剩几只。段伯衡把最后一只切开,分到几人手里。他举起手里的半只,像举盏:“愿影不上身,愿纸有分量。”
众人各自点头。风吹过,艾草与糯米的味道还在,影与纸,则各自往各自的夜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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