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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桃木剑锋掠过青石砖隙,最后一点未散尽的妖秽之气如露水遇朝阳,咝咝消散在终南山清晨的雾气里。玄明收起剑,立于清虚观前的石阶极目远眺,层峦叠嶂,云海翻涌。长安七日,竟比山中七年更为漫长。
他摊开掌心,那半枚龙纹玉佩温润依旧,却不再沉甸甸压着身世迷雾。皇室血脉是真是幻,于他而言,已如身后云烟。紫宸殿内侍送来的丹药治愈了他的内伤,也带来了尘封旧案的真相:他确是废王之后,当年师父受故人所托,冒险将他藏于道观,才保全性命。如今时过境迁,陛下无意追究,亦不便相认,唯愿他安心修行。一段因果,就此了结。
他朝长安方向稽首一礼,不是谢恩,是了缘。
丹田内炁流转,比受伤前更为精纯澎湃。生死边缘走一遭,强引天雷涤荡妖邪,几近油尽灯枯,却也意外淬炼了道心与修为。此刻,山风过耳,虫鸣鸟语,落叶轨迹,皆清晰无比,仿佛能与这片天地同呼吸。师父曾说,修行在世间,不在山野。他如今才真正懂得。
是时候下山了。并非回归长安,而是继续他未尽的游历。天地广阔,尚有无数机缘与邪魔等待着他。
与此同时,长安西市。
一阵喧哗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小丫头片子!这保护费,今日你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几个膀大腰圆的地痞围在一个新开张的小铺子前,为首的光头汉子一巴掌拍在摆满精致绣品和点心的木桌上,震得瓷碟叮当响。
铺子名“巧思斋”,掌柜是个身着干净布衣、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是坠儿。她毫无惧色,双手叉腰,声音清脆得能滴出水来:
“交?王五哥,您这账算得可不对。第一,坊正大人昨日刚查过,咱这铺子各项税赋一文不差,记录的册子还在我这儿呢,您这‘保护费’名目,坊正大人知道吗?需不需要我现在去请他老人家来,咱们一起对对章程?”
王五脸色一僵。
坠儿不给他插话的机会,语速更快:“第二,我瞧您眼角发青,走路虚浮,昨夜是不是又去南曲赌坊耍钱了?输了不少吧?欠了刘大官人多少印子钱?您这会儿跑来收我的钱,是急着填窟窿?您说,要是刘大官人知道您收不上钱,还打着他名号在外头吓唬人,他会先找您麻烦,还是先找我麻烦?”
王五额角渗出冷汗,他身后几个跟班也面面相觑,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这丫头怎么什么都知道?
坠儿微微一笑,拿起一块刚出炉的杏花酥,递过去:“第三,王五哥,大清早动气伤肝。尝尝?新做的。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您几位要是常来照顾生意,我自然记得各位的好。可要是想砸饭碗……”
她话音一顿,目光瞥向街角。恰好一队巡街的金吾卫走过,带队队正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坠儿立刻扬起笑脸,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那边听见:“……那就得请军爷们来评评理了。听说京兆尹大人最近正严查市井无端滋事、影响士子百姓生计呢!”
王五脸色彻底变了,狠狠瞪了坠儿一眼,一把抓过杏花酥,含糊地骂咧了一句,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周围看热闹的邻居发出低低的哄笑,纷纷夸赞:“坠儿姑娘,好厉害的口齿!”
坠儿笑嘻嘻地朝四方拱手:“多谢各位高邻照应!新出的桃脯,大家尝尝鲜!”
她转身回到柜台后,小心地拿出一本《千字文》,就着晨光,手指笨拙却认真地描画着上面的笔画。开铺子赎身后,她最大的花销便是请隔壁书肆的掌柜娘子教她认字。她记性好,学得快,脑子更活络。西市龙蛇混杂,她却能凭着过耳不忘的记性、精准的推理和懂得借力打力的本事,不仅站稳了脚跟,竟还真帮着坊正推理破解了两起小偷小摸的案子,得了些“小诸葛”的戏称。她心里那“女子为吏”的梦想小火苗,燃得更旺了。
李淳踏入“巧思斋”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他身着簇新的青衫,气度沉稳了许多,眼底却仍有属于书生的清澈。
“坠儿姑娘。”
“李公子!”坠儿惊喜抬头,“您怎么来了?快请坐!尝尝新茶!”
“不必张罗。”李淳笑着摆手,从袖中取出一份公文,“吏部铨选出来了,我补了京兆府万年县尉一职,过几日便要去上任了。”
“县尉?太好了!”坠儿真心为他高兴,“管治安刑名,正适合李公子您这样正直的人!”
“是啊。”李淳点头,神色认真,“历经妖邪之事,更知人间清明之可贵。在其位,谋其政,我必竭尽所能,保一方安宁,让百姓无冤屈之叹。”他看向坠儿,忽然道:“坠儿姑娘,昔日戏言,并非虚言。我衙门之内,正缺一位心思缜密、善于勘验推理的能手。虽无女子为吏的先例,但可先从编外书吏做起,专司协助整理卷宗、勘验现场、提供线索。你……可愿意?”
坠儿愣住了,眼睛猛地睁大,捧着茶碗的手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只有眼眶迅速红了起来。重重地点了下头:“我愿意!李……大人,我定能做好!”
两人相视而笑,一份基于信任与共同经历的承诺,在茶香中悄然立下。
几日后,玄明辞别师父,下了终南山。他未走官道,而是拣了条僻静的山路,享受这难得的清静。
山风拂过,林涛阵阵。他步伐看似不快,却一步丈余,身形飘逸,显是修为大进。
行至一处山隘,他忽然心有所感,蓦然抬头。
前方不远处,一棵苍劲的古松之下,立着一道绯红身影。山风猎猎,吹动她的裙袂与发丝,面上依旧轻纱遮掩,只露出一双清冷明澈的眸子,正静静地望着他。
是绯云。
她似乎专程在此等候,又似是偶然途经。
四目相对,隔着一段距离,一时无言。长安城中的生死搏杀、柳知言的疯狂、地下洞窟的雷霆、分别时的决绝……无数画面在彼此眼中一闪而过。
最终,玄明微微一笑,遥遥拱手,执了一个道礼。无言的感谢,无言的问候,一切尽在不言中。
绯云看着他,清冷的眼底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笑意。她未说话,只抬起手,隔着山风,朝他轻轻摆了摆。姿态洒脱依旧,仿佛只是路过一位故人,随意打个招呼。
旋即,她转身,绯色身影如一片流云,投入苍翠山峦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玄明放下手,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静立片刻。山间雾气聚散,松涛依旧。
他转身,继续前行。脚步沉稳,道袍飞扬。
前方山路蜿蜒,通向更广阔的天地。他的修行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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