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我们在一起

　　刘长阳下了晚自习回家，客厅端坐着一个陌生女人。
　　女人着白色长裙，柔顺的黑长直披在身前，一手支着茶几半托着腮，笑脸眯眯，眉眼满是温柔，和一丝生人勿近的冷涩。
　　刘母介绍道：“你霜姨刚从国外回来，正好让她辅导你数学。”
　　她把儿子推进了书房，满意地关上房门，拍拍手，回卧室继续追剧。
　　刘长阳带着少年不可一世的桀骜与叛逆，把书包仍在地上，“那些题我都会，不麻烦霜姨了。”
　　“我知道。”高霜丝毫没有因为少年人的无礼而变了脸色，依旧眼角弯弯，从书桌上抽出一张白纸，写下一串式子，随后把纸丢给刘长阳，“算算这个吧。”
　　1+1/4+1/9+……+1/n方=
　　刘长阳盯着式子看了几秒，从书包翻出碳素笔，随手抓过一张演算纸，进行尝试。
　　他将杂乱写满的演算纸仍在一旁，一手握着笔涂涂抹抹，另一只手不停地绕着额头。
　　高霜拾起他的演算纸，从他潦草的字迹中了解他的思路。
　　“可以了，已经一个小时了。”她握住刘长阳的肩膀，“你的思路不对。”
　　刘长阳挣扎着又写下一个算式，在写下的一瞬就明白其不可行性，不情愿地放下笔，回头看向霜姨。
　　高霜将一张演算纸摆在他的面前，“这里，你通过代入前几个自然数，初步猜想答案与π有关，可你自己几乎是即刻否定了这个答案，连验证这个猜想的勇气都没有。”她用红笔在相应步骤画了个刺眼的红圈，“当然，我并没有指望你能算出来结果，只是自我否定这种事，不是你一贯的作风，所以，发生什么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春风轻拂，树叶瑟瑟，像是春风乍起，水面微皱，以悠扬与清婉，打开少年的心扉。
　　“霜姨，是否会有那么一个人，你全心全意地对他好，可他就是不领情，偏要偿还你的全部好意，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高霜轻轻地抚摸少年的头，“会的，还会有人即使山重水复，也一直斩钉截铁拒绝你的好意，即使他的结局是……死亡。”
　　那清凉的声音有了感情，就像是湖泊中霎时荡起一股热浪，激起层层涟漪，将整个水面都镶上琥珀色的阳光。
　　“可是，我想和他做朋友，他却总是很冷淡，而我也总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伤了他的自尊。”
　　高霜很敏锐地抓住关键词，“自尊？”
　　“是啊，他在农村长大，经济状况不好。”
　　“我能理解你，也能理解他。”两行清泪顺着高霜面颊流下，她仰头，语调宛如干涸的河床，“你知道霜姨为什么常居国外吗？”
　　“为什么？”刘长阳转头，望向身后这位神秘的亲戚，据说她身为首富家的千金，拒绝了直接进入家庭企业的坦途，而是在顶级高校读完心理学本科后，跨专业去国外攻读数学硕士学位，自此音信寥寥。
　　“那年我十八，送自己的成人礼物，是去一次灯红酒绿的酒吧。”
　　高霜走到窗口，凝视漆黑的夜和闪亮的启明星。
　　“我喝醉了。在一缕若有若无的意识里，我被人抱起，他为我掖好被子，自己坐在了沙发。我将疲倦睡去的他拉上床，和他分别睡在床的两边，只是，我毕竟喝醉了。”
　　潺潺流水在严冬凝为冰，从大海流出，又带着眼泪的腥咸，掺杂着苦涩与痛楚，她继续说道：“醒来时，我注意到被套上的血迹，幸亏他睡得很熟，也幸亏我睡觉并不安分，被子完全铺在我的身下。我反复清洗着，似乎怎么也洗不掉我的罪恶与羞耻……我溜回了家，父亲问我在哪过夜，他说，是如实交代，还是被逐出家门，从此与高家一刀两断。”
　　她在啜泣，肩膀剧烈颤抖。
　　“哥哥们拖着我，回到那个酒店，我听着他的呻吟，而他不经意对上我的目光，即使两颊被打得充血，仍向我微微一笑，好像在对我说‘没事的，别担心’，萍水相逢，他救了我，而我却毁了他的一生。”
　　“后来，我背着兄长，给他打了一笔巨款，可他选择原路退还，我又留下我的电话号，却迄今都没等到来电，也有可能，我早已认不出他的声音。再后来，我一意孤行去到法国，家里托关系让我进了索邦，而我，自虐般地选择了数学专业。不会法语，独自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学着最难地课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短暂地麻痹自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作为优秀毕业生顺利毕业，并获得深造的机会，所有人都在赞扬我的毅力与勇气，只有我才知道，我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她从衣服内侧的口袋中拿出一张磨损严重的学生证，上面印着一个男生的照片，上面标注的姓名为“李寒”。
　　乌云布满整个天空，启明星在层层阴云背后挣扎着迸出光亮，可微弱的光终究还是穿不透厚厚的层云，本就乌黑的苍穹一点光亮也没有了。
　　“今天的夜和那晚一样黑呢，只是，没有你。”高霜双手高高举起那张学生证，仔细地端详。
　　“你是，我的启明星。”
　　亚麻色的悲伤弥漫于整个房间，夜的深沉给一切哀伤提供了保护色，在黑暗中激起惊涛骇浪。
　　高霜拭去泪痕，假笑道：“对不起啊，憋在心里太久没有抑制住。”
　　“那霜姨，你后悔吗？”刘长阳若有所思。
　　高霜思索良久，坚定地说道：“我有愧，但无悔。”
　　她小心翼翼地收起学生证，“这些年，我愈发明白经济的重要性，是家庭用金钱托举，让我出国，让我进入名校，让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贫穷与富裕无疑是大洋两岸，阶级等级已在暗中标注，无形的墙挡在众人之间，面对比我家更富有的家庭，自卑与自馁油然而生，所以我理解寒，也理解你的那位同学，有时候，远离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刘长阳不安地抖着腿，“所以，我们不能成为朋友吗？”
　　“不。”高霜拉过椅子坐在他的对面，用极为柔和的声音说道，“爱是毒药，也是解药，你有着少年未经社会污染的最纯粹的爱意，那足以跨越山和大海，攻克万千阻拦。阿阳，你还年轻，尚且有爱人的能力，不要像霜姨一样，只能在新闻上得知爱人的死亡……”
　　少年懵懂的眼神对上弯弯的桃花眼，他从那双饱经世事沧桑的眸中觅到一帘纯净，名为爱与勇气。
　　“所以，阿阳愿意用爱瓦解世俗的标签，和他成为朋友吗？”
　　刘长阳郑重地点头，“我会的。”
　　故事的开始，爱克万难。

　　李古酌像往常一样，在早自习收完语文作业，送到办公室。
　　“老师，除了刘长阳都交齐了。”
　　第二天也是一样，“老师，除了刘长阳都交齐了。”
　　第三天、第四天还是一样。
　　李古酌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被那个空座吸引，他再也忍不住，找到闫老师，“他……怎么了？”
　　闫老师正在备课，“想他了？那我可得让他快点回来。”
　　李古酌立即羞红了脸，“才没有。”
　　“高烧住院，加上脚伤复发。”闫老师说道，“正好我今天晚饭点打算去看看他，要不要带你一起？”
　　“我还是不去了吧……”李古酌说着，就想往班级跑。
　　“过来！”闫老师一把拉过李古酌，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把糖，“孩子，我不知‘人生先苦后甜’这种话能不能安慰到你，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鼓足勇气，去探索这个世界温暖的一面。就我了解，刘长阳是个很好的孩子，你或许可以去试着接纳他，不要妄自菲薄，你会遇到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你，也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
　　“可是老师，我不想再失去了。”
　　“那就抓住、握牢。”闫老师鼓励性地拍拍学生的肩膀，“那么，一会在这见。”
　　闫老师将学生推进病房，就跟着刘母出去喝茶了。
　　刘长阳捧着老师准备的一大束康乃馨，不知所措地站在病床前。
　　除了左脚打的石膏，刘长阳一点病人样都没有，生龙活虎，容光焕发，精神状态极佳。
　　“烧早就退了，脚腕本来没事，但因为有旧伤，医生让静养几天。”他乖乖汇报着自己的病情。
　　“嗯。”李古酌把花放在床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本，“语文笔记。”
　　刘长阳不情不愿地接过，象征性地翻开浏览，“不是吧，我都这样了还让我学习，你还有没有良心！”
　　“还有两周就月考——”
　　“为什么不用我送你的笔？”刘长阳打断对方，“还有，你的右手怎么了？”
　　笔记上字迹工整，但笔油洇染地到处都是，纸页也被劣质的油笔划破。
　　他拉过他的手，淤青从手心蔓延到小指，稍稍有些肿大，他极轻地抚摸着，可当触及到伤口时，对方还是条件反射地抽回了手。
　　“嘶。”李古酌的五官拧成一团。
　　刘长阳按下呼叫铃，对急忙赶来的医生说道：“检查一下他的手。”
　　李古酌跟着医生去拍了X光，刘长阳找了个护士给自己推轮椅陪同。
　　“软组织损伤，骨头没事。”花甲之年的医生端详完X光片，拉过李古酌的手给他上药。
　　棉签每触碰青肿处，李古酌都本能地打一个寒颤。
　　“现在知道疼了？本来没多严重，可你偏偏要活动它。”医生不满地固定住病人颤抖的手臂，“受伤了就休息几天，不然一写字，手腕一摩擦就更不容易好了。”
　　刘长阳从侧面抱住李古酌，将他的脸埋在自己怀中，抚摸他因疼痛而急剧抖动的脊背。
　　“马上就好了，再坚持下好不好？”他用哄小孩的声音安慰道，弱化的尾音里满是心疼。
　　李古酌趴在他宽厚的肩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依靠，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流，“我疼……”
　　“怎么，现在疼，之前写字就不疼了？”医生熟练地缠上绑带，“回去记得冰敷，疼得厉害的话可以吃点布洛芬。”
　　“谢谢医生。”两人齐声道，李古酌跟着刘长阳回到了他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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