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

　　刀，自愿被磨。

　　资本异化和规训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顺从者可以得到好处。即使知道自己是工具，我也在尽力地把自己往使用者需要的方向去调试。悲哀，但无能为力，因为比起沦为工具，我们更怕沦为废物，这就是社会。古今中外，一向如此，也许我们离文明并没有想象得那么近。

　　老板送走了他的家人朋友，又有时间回来坐镇了。我的好日子也结束了。最近我被频繁地带出去参加各种洽谈、会议、参观活动。然后频繁地进行“御前答辩”，答辩结果当然有好有坏。而且口头答辩已经不足以满足老板的需求了，我被频繁要求写分析报告。老板看完后还会批阅反馈，要求我修改报告到他满意为止。经常是上一篇报告没改完，又要开始写下一篇报告，或者同时在写好几篇报告。老板天天在办公室里，盯着我催更。日常杂务我也一点不能落。稍有纰漏，老板就让我搬椅子坐他对面，然后逼问式训话。

　　高助理也开始教化我怎样做好老板的小眼睛、小耳朵：要定期检查哪些材料，定期回访哪些合作商，如何核对和交叉检查。我的工作量倍增，要学习的新东西非常多，要参加的应酬也与日俱增。与此同时，我还在学车考驾照。这真的是公司培训，教练的确教得好也有耐心，但是他会定期向高助汇报我的进度，以及我有哪些问题。而这些都会被假老实人老高转告给老板。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教练会向老高汇报。由于最近工作压力巨大，我练车的积极性自然没有之前高。毕竟学车这件事，即使说是员工培训，也是工作时间之外的培训。我最近身心俱疲，跟教练取消了两次练车，然后就被老板约谈了。那早，我刚进办公室就听到了熟悉的可怕指令——

　　“搬椅子，坐我对面。”

　　我反思最近没犯什么错，他又发什么神经？

　　老板面带微笑：“听说你最近工作压力很大，非常累，好像有点无法胜任这份工作。”我被吓得快休克了。

　　（工作压力大和累的问题我只跟驾校教练请假的时候抱怨过，因为他要我给他一个合理的请假延课理由。我当时以为他只是负责，就跟他诉苦最近工作量剧增，没想到……真是跟公司有一丁点儿关系的任何人都不能信任。我感觉自己简直处在老板的全方位监视下。）

　　老板非常满意地看着我被吓傻的样子：“你觉得现在如果出去，还能找到同等薪资的工作吗？”

　　“老板，我错了。我会努力调整适应工作节奏的。求您不要放弃我。”我红着眼睛说。

　　“哦，给我一个不放弃你的理由。”他戏谑地说。

　　我冷静下来，觉得他只是想敲打我，不是真要辞退我。我答：“您已经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培养我了，如果现在放弃，沉没成本很大。而且您招新人还要重新培养，新人未必有我做得好，风险太大。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可以胜任这个岗位。”

　　他依旧笑得很和蔼：“很合理的理由。但是我要提醒你，我是一个不太在意沉没成本，并且喜欢冒险的人。”他说完这句话盯着我看，好像在欣赏我的惶恐。

　　我呼吸困难，感觉自己像即将被枪决的犯人。

　　他突然饶过我：“好了，回去工作。希望你能说到做到，配得上我给你开的工资。”

　　此时的我，感觉像刚从刑场上被解救下来的犯人，仿佛重获了新生。

　　从此之后，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工作和练车，不敢再有任何怨言。很快，我拿到了驾照。老板第一时间知道我拿到了驾照。我拿到驾照的第二天，老板带我和两位总助出去拜访友商，让我开车，说是要检验成果。其实刚刚拿到驾照的人开车是很紧张的，再加上这是老板检验成果，我更害怕了。我尽力把这当成一次普通练车，但求开稳，不求炫技。我开得一身冷汗，总算平稳到达了。耳边传来老板轻飘飘的评价：“嗯，勉强及格。”

　　我很理解，为什么老板要带着我拜访每一个友商。他把我介绍给所有合作者，将来我就是他在这里的代言人。老高教我的回访和核查方法都需要友商配合。每次拜访我都尽量记住主要负责人，加一些联系方式，理清各种关系。有不懂的地方我会主动去问高助，但是高助总是建议我直接去问老板。

　　严姐好像发现了我很怕老板。她提醒我，我将来的直接联系人是老板，我必须从现在开始主动和老板交流汇报，而不是躲着老板。其实我一直有在邮件里汇报，但是只要他不要求，我就不会主动当面汇报。当然，我知道我要克服恐惧。我开始主动问老板问题，发完邮件再做简短的口头汇报，总结重点。我发现老板在我不犯错的时候，还是挺正常的，没有那么可怕，而且他看到我作出改变好像很欣慰。

　　老板准备回瑞士了。公司里流言纷纷，讨论谁会上位分部老大的位置。我当然知道大概率是采购部主管，但是我不知道采购部之后会怎么调整，因为我感觉采购部主管下面没人可以接他的位置。采购部是分部的主力部门，因为分部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确保天然原材料的供应和加工，而加工环节很大程度上已经外包了，只留核心技术在实验室。然而，据我对采购部同事的了解，除了主管，都是一些不堪重用的老油子和经验不足的年轻人，很难想象主管走了谁能撑住采购部。当然，我没跟任何人讲过我的猜测。我虽然经常往办公室年轻人口里探听八卦，但是自己知道的消息是一点不敢往外说。我非常明白，我的一举一动都在老板的掌控之中，稍有不慎，就会被严厉敲打。

　　公司的正式文件下来了，采购部主管将兼任代理总经理，管理分部大小事务。我没想到的是，我升职了，我从总秘升职为总裁初级助理，工资又小涨了一波，公司还给我配了车。我知道，我快要开始独立行走了。我亲自帮老板订好了回瑞士的机票，他真的要走了。严姐随老板离开，高助会留下来做一些交接，过渡和收尾工作。

　　我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之前高助和严助的办公室现在变成了我的办公室，当然高助走之前还是会在这里办公。原来的总裁办其实就是分部总经理的办公室，老板走了以后自然是代理总经理的办公室，但采购部主管习惯在自己原来的办公室，没有搬来这里。老高留下来的一大任务就是观察我独立工作的能力，以及帮助采购部主管接任代理总经理。

　　老板走后，我的工作任务主要是：参与分部决策性会议和重要商业谈判，总结纪要发给老板，然后和老板视频汇报；定期检查各部门工作纪要，总结汇报；回访友商，核查报价与支出是否相符。公司的账目现在已经全部电子化，会上传总部核查，每年总部会派专业人士来审查，但我还是要用高助教我的方法做交叉检查，做到监管日常化。
　　老板规定，每周五下班前要把周报邮件发给他，每周一给他做一次固定的视频汇报，如果有事，周内会增加视频会议次数。

　　我第一次给老板做视频汇报时，就感受到了他之前训话的作用。打开视频后有一种我“搬椅子坐到他对面”的感觉。我不敢有半分隐瞒，感觉他可以一眼看穿我。他开口第一句话：“怎么样？独立工作的感觉好吗？”那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一下就上来了……

　　老板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磨好了一把听话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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