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月明夜

　　“小娘子请回吧，大妃病了，不能见你。”

　　若珠的大帐前，阿沁面无表情道。

　　钟令音满面焦急：“求你通融通融……”

　　阿沁叹息一声：“小娘子，我就跟你直说罢，既然是可敦下令惩戒陆绥，我们大妃也是爱莫能助。”

　　“我只是想求大妃赐给陆绥一点伤药。”

　　“陆小郎君吉人天相，定能挺得过来，请回吧。”阿沁板起脸来，对钟令音的哀求无动于衷。

　　钟令音失魂落魄地回到帐中，秦嘉禾满是期待地迎上来：“怎么样，求到药了吗……”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了钟令音蓄满泪光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你对大妃可是有恩啊！”秦嘉禾失望至极，忿忿不平，“这些蛮子，果然不值得怜悯！”

　　“阿令……”

　　陆绥不知何时醒了，气若游丝，毫无光彩的目光静静落在钟令音身上，仿佛带着无限眷恋。

　　钟令音连忙扑到他身边，极力隐忍着痛苦，对他绽开一丝微笑。

　　“我、不会有事的，这只是、小伤，过、过两天，便会、好。”陆绥的声音虚弱至极，如同轻雾，风一吹，便会流云四散。

　　钟令音的喉头被莫大的酸涩阻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只能胡乱地点头。

　　陆绥见状，面上也染上哀伤的神色，他伸出手，仿佛想要替她将乱发捋至耳后，然而那只手，却是重若千钧，还未举高，便脱力落下。

　　钟令音立即握住他的手，感受到那只手的温度，如同面前之人的生命一般，渐渐流逝，不可挽回。

　　她垂眼，还是没忍住，落下一滴泪来。

　　“衣、袖……”陆绥艰难地说。

　　钟令音抬头，一时不明所以，但看他的视线落在了衣袖之上，她便试探着去摸陆绥的袖口，触到一个硬物。

　　拿出一看，竟是那柄匕首。

　　昨夜听到乌穆勒与他人交谈，谈及匕首乃是“涿云殿下”之物，陆绥便省悟，说得大概是钟令音的母亲，涿云将军。

　　那柄匕首是她母亲的遗物。

　　方才被燕蚩兵抬回时，乌穆勒就走在他身侧，腰上匕首触手可及，他趁其不备，偷取下来，藏在袖中。

　　钟令音神色复杂地看着陆绥，倏然起身，跑到了帐外。不一会儿，压抑的哭声传了进来。

　　秦嘉禾不免担忧，追出去安慰她。

　　“令娘……”

　　听到有人靠近，钟令音渐渐止住了哭声，红肿着双眼道：“我无事。”

　　她拉住秦嘉禾的手：“嘉娘，你能不能帮我照顾陆绥一会儿。”

　　秦嘉禾道：“当然可以，只是你这是想去做什么？”

　　“我要去林子里找药。”钟令音坚决道。

　　秦嘉禾讶然，阻拦道：“不可，谁知道林子里究竟有没有药材？你擅自跑出去被发现，是要受罚的！”

　　钟令音安抚地摸摸她的肩头：“或许有呢？总比坐以待毙好。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不会被发现的。”

　　二人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帐中还是能隐约听清些许，宋训静静地抬起头来。

　　——

　　夕阳西下，天空一片艳丽的红霞。

　　苍鹰展翅翱翔在无边的天际。钟令音骑着马，踏着向橘红落日无限蔓延的原野，肆意奔跑。清爽的、带着芳草香气的风扑面而来，扬起她的发丝和衣摆。她胸前的衣袋里满满当当，都是鲜嫩的羌苕。

　　她想到这一点，神情越发雀跃轻松。

　　接近马奴们洗马的河边，她恋恋不舍地跳下马背，轻轻抚了抚枣红色的马鬃。

　　桑吉死后，燕蚩王为安慰若珠，赐给了她这匹来自大宛的千里驹，钟令音为能及时赶回，借牧马之由，将它带了出来。

　　河岸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唯有河水汹涌奔袭。

　　她看了看天色，尚未到马奴们回帐的时辰，直觉的，她感到出事了。

　　她将羌苕分出一半，藏进千里驹的马鞍下，牵着它缓缓往马奴的营帐走去。

　　营帐前一片煌煌灯火。

　　马奴们全都跪在帐外，低垂着头，一片肃穆。其中一个少年瞥见钟令音的身影，连忙指着她道：“你看大人，她回来了！”

　　站在他面前的乌穆勒缓缓转过身来，眼刀扫向钟令音。

　　钟令音心中咯噔一下。被发现了。

　　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些，走到乌穆勒的面前：“将军，你这是……”

　　“你去了哪里？”乌穆勒冷淡地剪断她的话。他这次说的是彤日族语，而非汉话。

　　钟令音眉头轻轻一压，做出不明就里的疑惑表情，同样用彤日族语回答：“自然是去牧马。”

　　“可那个人说，你骑马逃走了。”乌穆勒指向方才说话的少年。

　　钟令音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告密者是曾经落入冰窟，被她与陆绥一同救上来的那个少年。

　　她淡淡睨了少年一眼，改为汉话对乌穆勒道：“将军相信他的话？”

　　那少年闻言，丝毫是感到心虚，微微瑟缩一下。

　　“我只相信事实。”乌穆勒说完，忽然劈手向她袖间袭去，钟令音一惊，连忙后退，但是他的速度太快，已经躲闪不及。

　　电光火石间，却见寒光掠过，马奴们惊呼一片，告密的少年在顷刻间，已经倒地身亡，咽喉上的一线血痕漫延开来。

　　乌穆勒平静地还刀入鞘，他所用的凶器，正是从钟令音袖间抢来的匕首。

　　“你帮我找到了失物，我为你除去了敌人，两清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即走。钟令音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没想到刚刚到手的匕首，就这样被夺走。她心里既懊恼、又挫败，脱力一般地缓缓蹲下，将头埋入两膝之间。

　　乌穆勒走后，马奴们仍旧惊魂未定，看向钟令音的目光带上了几分畏惧。

　　过了片刻，她打起精神，没有理会那些异样的眼光，起身掀开帘子走进帐内，秦嘉禾紧随其后。

　　“令娘，找到药了吗？”

　　钟令音没有作声，从怀里捧出羌苕。

　　秦嘉禾惊喜道：“这么多！”

　　钟令音分出一些倒进她的手中：“这些劳烦你碾碎了给宋训敷上。”

　　说完，也没有细看秦嘉禾的神情，急匆匆地将剩下的草药通通碾碎了，给陆绥敷到伤口上。

　　他尚在昏睡之中，脸色煞白，眉头紧皱，但好在呼吸还算平稳。

　　钟令音松了一口气，转头见秦嘉禾仍在原地，面露难色。

　　“怎么了？”她奇怪地问。想了想，以为秦嘉禾在乎男女之防，毕竟她已年过十五，身材日渐丰隆，不再是孩童了。

　　钟令音从秦嘉禾手中取过羌苕，往宋训的方向走去，秦嘉禾却没有回避，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宋训仍然趴在草簟上，紧闭着双眼。

　　“宋训……”秦嘉禾率先开口，换了他一声。

　　他没有睁眼，冷厉道：“滚！”但他仍旧虚弱，这个字说出来，也气势全无。

　　钟令音柳眉倒竖：“宋训，你这是什么态度？”

　　宋训懒懒地睁开眼，看清来人，别过眼去，冷哼了一声。

　　钟令音不知他为何又是这般别扭的态度，气结于心，刚要开口，却被秦嘉禾拉住。

　　“抱歉，”秦嘉禾声音低沉沉的，对宋训道，“是我错怪你了，不是你告的密。”

　　她这样伏低做小的声音，没有换来宋训的谅解：“别这么说，若是我如今腿脚灵便，也定会去告密。”

　　秦嘉禾显然不知如何面对他的怒火，求助地看向钟令音。

　　钟令音这时已经听明白发生了什么。想来是猝然听闻有人告密，而宋训又恰好因故离开了片刻，秦嘉禾便误会了他。

　　“你别喊冤，还不是你平时鸡鸣狗盗的事做得多了，才会引人怀疑。”钟令音在掌心碾碎一点羌苕，一掌拍在宋训后背的伤口处。

　　宋训本打算呛她两句，话未出口，当即被她拍得呲牙咧嘴，痛叫一声。

　　另一边，陆绥咳嗽两声，醒了过来。

　　钟令音听到动静，关切地回头张望，秦嘉禾顺势接过她手中的羌苕：“快去看看吧。”

　　——

　　“我睡了多久？”

　　待钟令音坐到身旁，陆绥哑声问道。

　　“不到一日。”钟令音道，“再睡一会儿吧，你当下最紧要的事，是将身体养好。”

　　陆绥却摇头，轻轻拉住她的衣袖，示意她附耳靠近，压低声音道：“这两日我帮不上什么忙了，‘那个计划’只能靠你来布置。”

　　钟令音讶然，而后蹙眉道：“不行，你需先养好伤，逃走之事，之后再寻机会。”

　　陆绥道：“很难找到像巴鲁尔大会这样的机会了。等回到王廷，逃走更是难上加难……”

　　“可……”钟令音还有犹豫，但看陆绥态度坚决，便只能点头。

　　——

　　陆绥在帐中养了两日，巴鲁尔大会倏然而至。

　　这日清晨，钟令音像平常一般到河边打水，河岸边，早有一个身影在那里静候。

　　蒙越转过身来，勾起笑容，这笑容却阴森森的：“令音，好久不见。”

　　钟令音对他出现在此处，丝毫不感到惊讶，冷淡道：“恭喜王子重获王心。”

　　“这要感谢你啊，”蒙越眯眼盯着她，“若非是你，父王也不会疑心我至此，非要将我放在眼前才能安心。”

　　钟令音闻言，冷笑一声，露出故作天真的表情：“王子吉人天相，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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