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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暗涌
漱玉茶寮深处,有一间隐于回廊之后的静阁,名曰“醉花阴”,不列明座,不纳闲客。
阁中香篆袅袅,一炉老檀吐着幽淡的烟缕。帘影浮动间,案几上两卷案宗静静铺展——左为《江南织造蜀锦贡品失窃录》,右是《通州青苗钱粮伪账考》。纸角微卷,墨迹斑驳,显是被人反复推敲,连字迹都透出几分倦意。
颜怀卿斜倚熏炉,一袭玄色窄袍衬得面色愈冷。袖口垂落的弧度似霜刃,整个人如从古画中走出的玉面判官。只是这位判官手中执着的,不是朱笔,而是通往朝堂漩涡的密钥。
对面叶绍棠懒懒倚着软靠,青绡云纹褙子随动作泛起水波般的流光。茶盏与案几相触,一声清响惊散了茶烟。
"青苗法原是为济民,如今百姓未得实惠,倒成了州县官的'生金簿'。"他指尖轻叩案几,唇边噙着讥诮,"明账三分利,暗账九厘息。这般'政绩',比燕都地价窜得还快。"
“阴阳账簿罢了。” 颜怀卿说着,执壶续茶。
叶绍棠苦笑:“眼下通州库银凭空补上的缺口,又与蜀锦折损的银流吻合。我这通州案,是被人堵得死死的。”
颜怀卿翻过卷宗,语气平静得近乎刻薄:“你这案子逾期三日未结,俸禄怕也飞了一成。”
叶绍棠闻言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叹道:“……有时候真觉得你不是在查案,是在罚人。”
话锋一转,他忽问:“你可还记得那位前月新科探花,张平?”
“面圣当日得官家青眼,出宫便往韩相府递了密信。至于信中所涉,当是通州青苗法的抑配之弊。”
颜怀卿语气平淡,像说的只是朝中某桩不成气候的事。
青苗法,本是前朝首辅吴半山与其幕僚郭澈参酌古制,将官仓借贷旧制改弦更张而成。其法本意,乃于青黄不接之时,以官粮贷民,解百姓燃眉之急。然甫一推行,便如巨石投潭,激起千层浪。江胥率清流之臣连章上奏,痛陈其弊,谓此乃"剜肉补疮"之举,终将动摇国本。
新帝践祚之初,为平息物议,明面上从谏如流,分设左右二相以示制衡,实则暗中扶持推行之派,意在压制反对之声。而今左相韩晏,正是此法之擎旗者,执拗如磐石,力排众议而行之。
叶绍棠神色淡了几分,指腹摩挲着茶盏:“张平死得也巧。回乡报喜,偏偏死在途中驿站,尸首冷了两日才被人发现。官府只写一句‘天寒疾发’,连太医院都不曾请来。”
思及此,叶绍棠冷笑道:“韩晏明知其中猫腻,却至今未奏,还是顾忌太多。”
“他若执意上奏,不仅救不了人,连青田法本身也会被连根拔起。”颜怀卿合上卷宗,神色凛然,“他守的是全局,不是义愤。”
“你可怜他?”
“我不怜人。我只怜这策,济不得民,反榨贫骨。世间荒唐,莫甚于此。”
两人沉默一瞬。
叶绍棠忽又一笑:“说回你那批蜀锦——江南织造的朱印明晃晃盖在文书上,看似铁证如山。可我总觉得……那印章透着股子蹊跷。"
"确是赝品。"颜怀卿执起茶盏,氤氲水汽后眸光如刃,"宋氏接掌江南织造不过三载,偏在此时爆出蜀锦走私,未免太过巧合。"
盏底与案几相触,一声清响。
"已有三箱锦缎流出京畿,若顺着漕运追查......"
叶绍棠愕然: “你是想说,流去了藩国?”
“调包不过掩人耳目。”颜怀卿袖中取出一册账目,指尖点在某行朱批之上,"真正要的,是这笔现银——恰好能补上通州那笔亏空。"
“所以我先前才同你说。”叶绍棠了然笑出声来,他抬眸看向颜怀卿,“这一明一暗,是同一只手在拨棋。”
颜怀卿沉默片刻,语气极淡:“眼下证据并不足以定论。”
“但方向对了。”叶绍棠故意顿了顿,“这幕后之人,你也想到了吧?”
颜怀卿未接话。
叶绍棠轻敲桌面,语气带笑:“你倒还真信太子。”
颜怀卿低头合上卷宗,指腹轻敲镇纸,声音沉而静:“若连他都不信,这朝局,便无人可救。”
叶绍棠眸光一敛,忽地无声一笑:“你这人,说话寡,可一开口,就杀得人没话说。”
彼时,小炉中酒已温尽。叶绍棠起身掀帘:“小二,添壶热酒——”
门帘轻晃,铜铃声响。
就在这时,颜怀卿的目光忽然一顿。
帘外一抹熟悉的身影闪过,簪光如月,步履清妍。
是沈昭。
许是议事已毕,正欲离去。她立于前厅长廊间,与人低语。
那人着月蓝长衫,玉带束身,眉目清朗温雅,气度风流,不是旁人,正是右相之子苏羡礼。
他双手将一方锦盒递至沈昭掌中,言笑温存,神情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熟稔。
叶绍棠眼角微挑,慢悠悠倚回门边,含笑低语:“啧,苏羡礼是真有闲心雅致——这回怕是不止巧遇那么简单了吧?”
颜怀卿未答,指间小盏却悄然一紧,盏壁与指腹摩擦,发出一声轻微得几不可闻的“咔哒”。
叶绍棠看着他那不动如山的脸,眼神一转,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他二人立在一处……也确实叫人赏心悦目。”
“你若闲得慌。”颜怀卿终于抬眸,语气淡得仿佛落雪,“我可代你写封折子,再请官家加罚你三俸。”
叶绍棠“噗”地一声笑了,摇着折扇作揖:“得得得,你的家事,我慎言。”
小二这时提酒而入,替了案上空壶,见两人神色各异,愣了愣,旋即识趣退下,轻手轻脚掩上了门。
“好吧,说回正事。”叶绍棠趁势退回榻上,正襟危坐,“如今朝堂分流,太子所倚左相韩晏势微,而宁阳郡主背后右相苏巩声势正盛。”
颜怀卿微一颔首:“张平之死,是宁阳派下的第一刀;贡锦调包,是第二刀。”
“前者封喉左相,后者栽赃贵妃,正是一左一右,环环相扣。”
推论至此,不谋而合。
叶绍棠仰头痛饮,酒气冲喉,眸色微敛:“江南织造遭抹黑,通州银账补齐,满朝文武只道是‘巧合’——若非你查得快,再查两日,怕是连江南那几箱锦也要被人收口了。”
“这一局。”他冷笑,“杀口、遮丑、补漏,三全其美。可惜——天理不肯。”
颜怀卿接过他递来的新盏,指腹一旋,酒波微荡,眼底寒光如霜霰初凝:
“不急。这盘棋,才刚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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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沈昭的轿辇终于停在颜府侧门。
穿过三重垂花门,远远望见映雪庭的琉璃瓦映着残阳,像淬了层薄冰。
"蜜枣酥送去老夫人的绥安堂,栗蓉糕和我昨夜里绣完的那只藕荷色香包送去四娘子的芝兰院。"沈昭接过李扶枝捧着的锦盒,将心中早有的安排一一吩咐,"这玉壶春瓶与茶饼,带回浮岚院便是。"
“是,娘子。”
锦盒中瓷器胎薄如纸,釉色温润,正是苏羡礼临别相赠的那套前朝珍品。
沈昭未再多言,抱着锦盒往映雪庭行去,衣袂间隐约带着新茶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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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氏起初闻她擅出府,眉心略蹙,但一瞧那瓷,眉头便不觉松开几分。
沈昭:"母亲瞧这釉色,倒像是专为映雪庭调的。"
"这胎骨竟比官窑还细腻三分。"上官氏用帕子垫着拈起一只斗笠盏,“下回若还要出府,先知会于我。”
沈昭福了一福,声音温柔得恰到好处:“是儿媳识礼不周。下回定当先来请命。”
心下却在暗自思忖:
这套说辞,她日后怕是不能再用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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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岚院中一片岑寂,暮色为庭院笼上一层薄纱,较之晨间更添几分清冷。
院中海棠新剪,枝桠舒朗,疏密得宜,显见是费了心思。案几上茶点精致,青盏中茶汤尚温,轻烟氤氲。
沈昭执指轻叩案面:“乔儿。”
“娘子有何吩咐?”乔儿忙应声趋前,低眉顺眼,指尖却悄悄绞着衣角。
沈昭抬眸,望了眼窗外那株剪理妥帖的海棠,缓声道:“这树修得不错,倒让我想起沈府后园那株老垂丝。”
乔儿本是惴惴不安,闻言却如被抚过毛的猫儿,眼神里闪过一丝安喜。
谁知沈昭语锋一转,淡淡续道:“只是草木需剪枝方能成形,人在事上,也得识时而动。”
她轻啜一口茶,茶香尚温,语气却低婉如雨打芭蕉:“你从前听谁的规矩,我不问。但如今你随我来了这浮岚院,自然得按我的章法来。”
乔儿低头,唇角发颤:“奴婢明白,奴婢知错了……”
“你随我日久,自也知我不是个多事的主子。可人要在屋檐下住得稳,就得学会看天色、听风声……你怕王氏,我不拦。可你若一心想着两头周全,到头来怕是两头不讨好。”沈昭放下茶盏,捏起帕子拭了拭唇角,这才漠然看向她,“忠,不是你一句‘知错了’便可糊过去的,懂么?”
"娘子!"乔儿扑通跪地,罗裙扫落几瓣残红,"奴婢再不敢糊涂了..."
"且去收拾厢房罢。"沈昭搁下茶盏,语气比月色还温柔,"
乔儿连连应是,狼狈退下。
恰在此时,一道修长人影踏月而归。廊下灯笼将来人的身影拉得极长,将那小丫鬟仓皇退去的模样尽收眼底。
“啧啧……”茂茂缩在郎君身后,小声咕哝,“少夫人这一出,绣花针藏在绫罗里,不见血也害人疼得钻心。”
颜怀卿眼风一掠,茂茂立即闭嘴,装作对檐角铜兽生出无限兴趣。
他步入内室,神色如常:“训人?”
沈昭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忙敛了神色起身,眉目温婉:“教小丫头规矩罢了。”
茂茂趁机溜走:"小的去催晚膳!"李扶枝也识趣地退下。
室内一时静谧。
颜怀卿率先打破沉默:"刚从祖母那请过安。她说你送的点心很合口味。"
沈昭浅笑,将案上一盒茶饼推到他面前:"这是给郎君的。"
"建溪茶?"颜怀卿指尖拂过瓷罐,鼻尖微动。
"郎君好眼力。"
"北苑贡茶,寻常难得。"他说着,指节微紧,动静也放缓了半拍。
“与旧友碰面,得知他藏有好茶在漱玉茶寮,便请他割爱,转卖了一部分给我。”
“苏羡礼?”
语声不重,却像月下骤然沉了一寸风色。
沈昭点头,语气仍是从容:“正是。”
她未察觉他眉间微动,只当此为寻常闲话,神色坦然。
颜怀卿却低垂眼睫,指腹在瓷罐封口处缓缓摩挲,半晌才淡淡开口:“你昨日才归宁。”
话语似随口而出,却带着莫名的停顿。
沈昭心头微顿,温声解释:“原是想添些炉具与新瓷……冬日也近了。”
“每年冬至,浮岚院都会有御瓷拨入。”
沈昭微怔。
——好在她新嫁入颜府,不知这项例制,此番借口才未至穿帮。
自万绣庄偶遇苏羡礼后,颜怀卿就反常得很。
初时她只当是寻常醋意,可转念一想,又觉荒唐——
颜怀卿此人,向来寡言克制,行事如寒潭静水,从不为儿女情长所扰。这般人物,怎会因风月小事失态?
她隐约记得庙堂传闻——左右二相势同水火,明争暗斗多年。颜府虽自诩中立,直属天子麾下,可颜怀卿身为右中郎将,手握御林军兵权,又协守东宫……倘若他真与当今太傅左相韩晏交好,那她与右相之子苏羡礼的往来,即便只是旧友叙旧,也无异于引火自焚。
沈昭指尖微凉,理智催她明哲保身,莫要卷入朝堂漩涡。可她生性清傲,宁可坦荡受疑,也不愿以虚言搪塞,徒留后患。
——她哪里知道,自己虽误触了几分真相,可颜怀卿的冷意,不过是始于漱玉轩的偶然一幕,又在她此刻提及苏羡礼时彻底凝结。
颜怀卿忽然起身,玄色衣袖带起一阵凉风。他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下次出门,告知茂茂一声。"
沈昭望着他挺直的背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她轻声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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