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消失后

　　童徇齐刚转身，就看到一位身着素衣的及笄女子跪在地上。是墨应机，身影依旧如往日般清瘦。这无疑是火上浇油，让本来就心情不佳的童徇齐，更加恼火。

　　许久的安静，让墨应机怀疑公主的到来是不是自己的臆想。如果不是再睁眼时，那双月牙白珍珠绣鞋还在眼前，她恐怕真的会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知道公主的性子，于是抬起头，却不敢看向公主的眼睛，主动开口，语调里夹杂着明显的慎重。

　　“公，公主。”

　　公主没有回应她，她知道公主是生气了。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循着公主的方向望去，脑袋里思考着能让公主消气的对策。

　　可话到嘴边，却因短暂地对上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睛而无法言语。

　　童徇齐歪着身子，坐在桌子上，腾空的双脚轻轻地晃动，似轻盈的蝴蝶，点缀在鞋头的珠链洁白圆润，随着双脚而摇动，像极了鲜花的花蕊，“呵，我还以为你就喜欢看地呢。”

　　“墨应机！”

　　公主的喝斥声打断了墨应机的思绪，她慌忙将自己的视线从公主脚上挪开，低头，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已经先开口：“不敢，公主，不是，公主，奴婢不该……”

　　“给我站起来！你的伤好了吗？不许磕头，也不许跪我。”

　　她没有起身，也停下了要叩首的动作，“公主，奴婢已无大碍。圣上有令，圣上……还请公主移驾回宫，不要再来了。”

　　回应她的是身体落地的声音，不沉闷，她知道公主是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她有些担心公主可能会受伤，于是悄悄抬头，却察觉到一道阴影投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是莲花、茶叶混合着蜜糖糕的味道。

　　忽然，她感到一只手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下一秒，她的整个人被按弯了，好在她及时用手撑在地上，没有脸杵地。与其说是被动弯腰曲背，不如说是她感受到公主的动作，主动跟随。

　　她的后背一沉，是公主坐在了她的后背上。她扭头，想看公主的状态，不是要拒绝抗议，而是打算弄清公主现在是否安适。

　　“别动。”

　　童徇齐拍了拍墨应机的肩膀，墨应机果然不在动弹。她轻轻地调整姿势，以最舒服的姿势坐在墨应机的背上，“既然不想起来，那就趴好吧，给我当垫子，正好我也站累了，桌子椅子又不舒服。”

　　“我可不管母皇说了什么，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母皇最后也是应许的。”童徇齐直白地表露出自己的想法，母皇对自己非比寻常的宠爱，她心知肚明。

　　如果墨应机看到公主现在的姿态，必然会十分有眼力见地端上鲜果香茶，供公主品尝。

　　墨应机在心底默默应和，身体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半晌才出声，“不知公主这时前来找奴婢，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吗？”

　　“没有！”听到墨应机的问话，童徇齐眉头瞬间拧到了一起，她不由得攥紧拳头，猛砸着墨应机的后背，“你真真是个榆木脑袋。”

　　紧接着，她随手取出一个红木匣子，丢到了地上。落地的匣子翻滚了几下，正好来到了墨应机的眼前，明亮的宝石点缀其间，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墨应机感到背上一轻，紧接着是公主不容置喙的命令，“打开。”

　　匣子里面是一只由老红木制作而成蝴蝶，还没有上色，静静地躺在狭小的匣子里，那里不是它原本的位置，它的身体因此有些歪斜。

　　孤独落寞，阴影也随之笼罩其上，就好像被遗弃了，被它原本的主人抛弃了。

　　墨应机的手忍不住紧握匣子，似乎要把手指都嵌入其中。可下一秒，匣子忽然控制不住地从她手中脱落，坠地，倒扣在地上，看不见蝴蝶现在的模样，但勉强可知它发生了破损。

　　“墨应机！你干什么！”

　　童徇齐捡起匣子一看，木雕果然坏了，蝴蝶的右翼几乎要与身体完全分离。

　　“说话！哑巴了还是耳聋了！”

　　眼见墨应机垂头抱胸，半天不吭一声，童徇齐用手戳了戳她，语气中夹杂着明显的不耐烦，“在家待了几天，胆儿都待肥了。但凡换一个人，敢三番两次不顺我心意，早就拖出去了。”

　　其实，童徇齐并未简单地将她当作奴婢。

　　公主娇贵的手指触及到她的身上，感受到了温热□□的弹性，可无论如何戳弄，墨应机都无动于衷，活脱脱一个沉闷古板的木雕。

　　木雕忽然动了起来，她抓住了公主小巧的右手，公主刚要甩开，却感受到了明显的湿热。

　　“怎么了？”童徇齐凑近，试图看清墨应机现在的状态，却始终无法掰齐她的头颅，只得揣着猜想询问，“怎么哭了？是我刚才碰到你伤口了吗？我去叫人来……”

　　“不要，不要……”

　　墨应机终于抬起了她的脑袋，露出泪流满面的脸庞，她摇着头，口齿极其含糊，双手却紧紧抓住公主的双臂。

　　“告诉我，你怎么了？墨应机。”

　　面对比她大八九岁的墨应机，童徇齐根本无法摆脱她宽大有力的手掌，她只得注视着墨应机，她不知道墨应机为何突然会流泪，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墨应机哭。

　　“公主……”她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来，童徇齐只能听清“公主”二字。

　　墨应机从公主墨色的眼眸里，看到了狼狈的自己，公主是那么的精致端庄，她悄然收回了自己的手，似乎觉得自己的污秽会玷污公主的玉袍。

　　黑色的眼瞳如明镜般，轻易照出墨应机的内心。她的泪水渐渐止住，公主一直在安静地等待她情绪的平复。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自己像一只偷油吃、被抓了个现行的老鼠，无地自容。

　　她明明就只是个平民百姓，一个无用的木匠，哪里能得公主青眼？

　　“这个蝴蝶，公主是要还给我了吗？公主现在是讨厌木雕了吗？不想再看到它了吗？”她不再流泪，眼中还闪着泪光，问题却如刚才的泪水，一股脑地全涌了出来。

　　这只蝴蝶是她专门为公主制造的，用特制的关节链接翅膀与腹部，使得在触碰到蝴蝶的腹部，就能使其振翅欲飞，宛若活物。

　　它应该待在公主的书桌上，而不是暗无天日的狭小盒子里。

　　她的眼中罩了一层薄薄的的灰雾，身上早已愈合的伤口忽然传来一阵疼痛。

　　是伤口在痛吗？她不确定。

　　“怎么可能？送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了，为什么要再还给你？”童徇齐姣好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原本眼中的关切已转变为不可置信与无奈，“你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关傻了吗！”

　　“你哭就是因为这件事！你还把它弄坏了，这是我的东西，你得赔。”童徇齐的手指向那裂成两块的蝴蝶，似恨铁不成钢地坦言，“我如果讨厌木雕的话，今日就不会来此见你。”

　　听到这话，墨应机的眼睛顿时变得清明，她的心中似乎又腾起火苗，“奴婢知错，奴婢会再做一个更好的蝴蝶，献给公主。”

　　“墨应机，你真是个蠢货。”

　　面对公主突如其来的责骂，墨应机的眼神变得更加清澈天真，她本以为公主会满意这个回答。但这句轻飘飘的责备，与她之前遭受的辱骂相比，轻如鸿毛。

　　她是墨府的二小姐，是最平庸的人，母亲是这么评价她的。她不如大姐那样聪慧过人，能高中进士，入朝为官，也不像三妹那样巧舌如簧，能言善辩，轻松周旋于大人物之间，还不似四妹那样天赋异禀，各类木工技艺一点就通，深得母亲喜爱与厚望。

　　从她记事起，母亲教授她们各种技艺，从木刻设计到精巧装置，再到器械制造，大姐不在其列，因为她学堂的学业优异，要准备科举考试。

　　她虽比三妹、四妹先接触这些，却始终不如她们，也因此受到冷漠，不得重视。但即便不被母亲看好，她也在刻苦学习，渴望勤能补拙，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她从未放弃。

　　后来，边疆大捷，为庆祝将士凯旋，宫中大办盛筵。她也有机会能跟随母亲入宫献礼，母亲特意嘱咐要争取讨得皇帝或是永昌公主的欢心，这样能得到丰厚的赏赐。

　　听闻之前有人让永昌公主开怀大笑，皇帝由此赏赐她黄金千两。故坊间传言，“博永昌公主一笑者，可得黄金千万”。

　　她铭记在心，可真实的想法却是安稳完成演出就好，不能失误，也不能触怒龙颜。

　　她在宴会上并没有见到永昌公主，许是站位靠后看不到的缘故。可是她却不小心将其中一条白龙的龙腿方向安反，导致在幕布上舞木彩龙时，出现了不协调的情况。

　　好在当时白龙处于最边上的位置，幕布上还有八条龙，吸引着众人的视线。

　　这其实算不上什么严重的大问题，但墨李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她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演绎过程中，墨李看出问题，为了在不影响献礼的前提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她急中生智，改变了原本彩排时的造型，指挥着两边的龙依次退场，最后重新再上。利用这个空档，可以将龙爪修复原状。

　　“彩云流转，九龙腾飞，山河锦绣永固，社稷安康长存……”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演出顺利结束，但她还是因此被母亲训斥。

　　她虽然知道是自己犯了错，但一想起母亲那严厉的眼神、失望的语气，她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很少哭，因为母亲说眼泪是世界上最没有的东西，就算把眼睛哭瞎了，也不可能提高你的手艺。

　　她是想做好的，她是想变好的，她是想追赶的，她也想成为母亲的骄傲……起初，这些想法，她都通过她的一举一动表现出来了，却没有人注意，因为母亲的目光始终在别处。

　　母亲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到我身上……

　　她不停地擦拭着泪水，却发现泪水越擦越多。最终她仿佛自暴自弃了般，放下手，任由泪水落到她的灰蓝色的素衣上，看着平静的蓝布上出现深色斑点，看着水墨斑点渐渐淡去、消失。

　　除了她，无人知晓它们存在过。

　　“你怎么哭成了这个样子？发生了什么？”

　　耳边的风轻轻带来银铃般的声音，墨应机闻声抬头，正好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黄色的锦绣衣裙衬得她的脸格外白皙。

　　墨应机不知怎么了，一副呆楞的模样，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怎么？是秘密？不能说吗？”

　　明亮的眼睛似有白色的小鹿在跳动，除了关切，更多的是好奇。

　　墨应机猛然垂首，因为她感受到了微热的触感，又再次抬头，果然在那个女孩的指尖发现了晶莹的泪珠，她的泪珠。

　　在稍微向上望去，她又看到了那双美丽迷人的眼前。她瞬间缩了起来，闷声讲述了自己犯错和被母亲训斥的过程。

　　“啊，我还以为你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呢？哭的五官都错位了？”

　　“就是天大的事情啊！那可是皇上，要是真出了什么差池，惹得皇上不悦，肯定会受罚的。”墨应机立即摇头否定，连声音都变得嘹亮了。

　　“不会的，母……”

　　女孩的声音忽然消失，惹得墨应机抬头询问，“什么？”

　　她没听清女孩说了什么，于是又问了一遍。

　　女孩扬起嘴角，“圣上才不会因为这等小事而生气呢，她可是很大度的！”

　　看着女孩如此斩钉截铁的样子，墨应机难免生出奇怪的想法，“为什么？你好像很了解圣上，莫非你是这里某位尚宫的女儿？”

　　原本站直身子的女孩，忽然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般，垂了脑袋，墨应机没有看到女孩的无语。

　　她还在自说自话：“这是我初次入宫，什么都不懂，有些规矩礼仪的，不了解。宫里是不能哭的吗？我不会又犯错了吧。违反规矩是要受罚的，不会是要把我关起来吧……”

　　“这是什么？好可爱！”

　　许是墨应机的话过于云里雾里，许是女孩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转移了话题，恰好她看到墨应机的身边站着一只黑白色的小“鸟”，不会动的小鸟。

　　女孩小心翼翼地伸手，居然真的抓住了小鸟，之前她也想扑御花园里的小鸟时，可每次都是刚靠近，它们就飞走了。

　　可她却发现小鸟很僵硬，触感与她养的白雀一点都不一样，于是她询问原因，才知这是一只由木头雕刻出来的燕子。

　　“木头做的燕子！你做的吗？”瞧见墨应机红着脸点头，女孩毫不吝啬地夸赞，“好厉害呀，做的和真的一模一样。可以教我怎么做吗？”

　　墨应机点头，脸颊上的红晕更深，小声说：“这很简单的，我不厉害的，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的，到时候你也可以雕刻出各种各样的东西。”

　　女孩半晌也没有出声回应，墨应机缓缓望向女孩的脸，正好撞上她亮晶晶的眼。墨应机以为女孩在犯难，连忙摆手，“不要钱的，就当作你陪我说话，安慰我的谢礼。”

　　听到这句话，女孩忍不住笑了起来，悦耳的笑声恰似林中潺潺溪水，灿烂的笑容一如明媚的阳光。

　　“你很热吗？都流汗了。现在还是春天呀。”

　　她很热吗？墨应机也不知道。

　　她的脸确实红透了，体内的血在翻腾，同时在流汗，可她并未感觉到炎热。

　　“你穿的这是什么衣服？这糟糕的触感，这是给人穿的吗？令堂不会虐待你吧。”

　　女孩随即松开墨应机的衣摆，靠近质问，美丽动人的眼睛此时却像只鹰，锐利无比，洞穿人心。

　　“好像太阳啊……”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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