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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青禾乐把银簪别在鬓角第三日,尚功局的梨花开得正盛,她却对着绣绷上未完成的花瓣发怔。掌事嬷嬷瞧她连日心神不宁,塞了包新收的龙井过来:“这茶能安神,你且泡着喝。”
她捏着茶包走到廊下,雪化后的青砖泛着潮意,忽听两个小太监在墙角嘀咕
“听说了吗?许公公昨儿个在养心殿跪了半夜,说是青玄党那边又有动静。”
“可不是,当年‘地狱无常’的案子,据说就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地狱无常”四个字像根冰锥,狠狠扎进青禾乐心口。她攥紧茶包,指尖掐进掌心,那是母亲去世前,京中百姓给那位“通敌叛国”的尚宫局掌事起的绰号。当年母亲被押赴刑场时,她才七岁,只记得漫天飞雪里,母亲隔着囚车喊她的名字,声音清亮得不像将死之人。
“青姑娘。”
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青禾乐猛地回头,见皇太子玄昭立在梨花树下,月白锦袍沾着些花瓣,手里把玩着枚白玉扳指。她慌忙屈膝行礼:“参见殿下。”
“免礼。”玄昭的目光落在她鬓角的银簪上,淡淡一笑,“李尚书送的?”
青禾乐耳尖发烫,没敢接话。玄昭却转身往假山后走:“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
假山后的石桌上摆着盏热茶,玄昭推给她:“你母亲青宛,当年并非通敌。”
青禾乐的手一抖,茶水溅在袖口:“殿下……您说什么?”
“她是尚功局最擅刺绣的绣娘,”玄昭的声音沉下来,“当年匈奴送来的和亲公主暴毙,许公公领头的青玄党,借题发挥诬陷她在《千鸟飞山图》里通敌,实则是怕她查出公主死于宫廷内斗,而那内斗的主使,正是二皇子生母,如今的皇后。”
他从袖中取出卷泛黄的卷宗:“这是当年的密档,你母亲在狱中画的《青梅》图谱,背面藏着青玄党的账册线索。”
青禾乐展开卷宗,母亲清秀的字迹跃然纸上,最后那句“吾女禾乐,勿信谗言”刺得她眼眶发酸。她猛地抬头:“许公公为何要帮皇后?”
“因为皇后能给二皇子铺路,”玄昭冷笑,“而许公公的青玄党,靠的就是贩卖官爵、勾结外戚发家。你母亲挡了他们的路,自然该死。”
风卷着梨花落在卷宗上,青禾乐的指节泛白:“殿下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是唯一能接近许公公的人。”玄昭直视着她,“尚功局负责宫中服饰,许公公最近总让你们做绣着玄鸟纹的锦袍,那纹样里藏着他们传递密信的暗号,我需要你帮我拿到确凿证据。”
他顿了顿,补充道:“事成之后,我会为你母亲平反。”
青禾乐将卷宗紧紧按在胸口,指尖冰凉。她忽然想起李宁夏,想起他送的银簪和枣泥糕,喉间发紧:“李尚书……他知道吗?”
“他伯父当年因弹劾青玄党被贬,”玄昭道,“只是他如今身在尚书局,许多事不方便插手。”
青禾乐回到尚功局时,掌事嬷嬷正对着件玄鸟纹锦袍发愁:“许公公催得紧,这纹样绣得我眼晕。”
她凑过去细看,果然见鸟羽的弧度藏着蹊跷,三长两短的针脚,像极了卷宗里母亲画的暗号。她指尖划过丝线,忽然听见外间传来喧哗,是二皇子玄澈陪着皇后过来巡查。
“这尚功局的绣活越发精致了。”皇后抚着鬓边的金步摇,目光扫过那件锦袍时顿了顿,“澈儿你看,这玄鸟纹多衬你。”
二皇子笑着应和:“还是母后眼光好,不像儿臣,只识得些粗布衣裳。”
青禾乐低头行礼,却瞥见二皇子袖中露出半块玉佩,上面的纹路与许公公腰间的一模一样。皇后转身时,她又看见皇后的护甲上,嵌着颗与当年和亲公主同款的夜明珠。
“青禾乐,”皇后忽然叫她,“听说你绣梨花最妙?改日给本宫绣件披风吧。”
“奴才遵命。”她垂着眼,听见二皇子在身后对皇后低语:“母亲放心,许公公那边已备好给匈奴的密信。”
等人走远,青禾乐攥着绣针的手在发抖。掌事嬷嬷过来拍她的肩:“别慌,皇后与二皇子素来如此,表面母慈子孝,暗地里谁知道藏着什么心思,前几日还听说,二皇子把皇后赏赐的东珠,转头就送给了许公公的干女儿。”
青禾乐心里一动,忽然有了主意。
三日后,青禾乐拿着件绣好的梨花披风去皇后宫中。恰逢二皇子也在,正假模假样地给皇后剥荔枝。
“皇后娘娘瞧这披风如何?”她屈膝呈上,眼角的余光瞥见二皇子袖中的玉佩又露了出来。
皇后抚摸着梨花绣纹,忽然指着花瓣:“这针脚不对,重绣。”
青禾乐刚要应下,二皇子却笑道:“母后何必较真,青姑娘的手艺已是极好。”他话锋一转,“说起来,许公公昨日还夸她绣的玄鸟纹,比御膳房的点心还合心意呢。”
皇后的脸色微变,却很快笑道:“是吗?那本宫倒要瞧瞧。”
青禾乐垂眸退下,刚走到宫门口,就见李宁夏立在廊下。他手里提着个食盒,见了她便往旁边让了让:“刚从尚功局过,见你不在。”
“我给皇后送披风。”她接过食盒,是热腾腾的杏仁酪,“你怎么来了?”
“许公公让尚书省核对外戚的俸禄账册,”李宁夏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发现几笔去向不明的银子,都流向了……匈奴边境。”
青禾乐的心一跳,刚要说话,就见许公公的贴身太监匆匆跑过,嘴里念叨着:“二皇子让送密信去西市,说是给‘老朋友’的。”
李宁夏的眉峰蹙起,青禾乐却忽然笑了,舀起一勺杏仁酪递给他:“甜吗?”
他愣了愣,点头。
“那我们就让这甜,变成他们的苦。”她将食盒往他手里一塞,“帮我个忙,去西市盯着那太监,剩下的,交给我。”
风卷着落英掠过宫墙,青禾乐转身往尚功局走,鬓角的银簪在阳光下闪着光。她知道前路难行,可母亲的字迹、玄昭的承诺、李宁夏的眼神,都在推着她往前走。
而远处的坤宁宫,皇后正对着铜镜摘下步摇,二皇子在她身后笑得温驯:“母亲,许公公那边说,青禾乐好像在查当年的事。”
皇后冷笑一声,将步摇扔在妆台:“一个绣娘罢了,让她查。查得越深,死得越快。”
铜镜里映出母子二人的脸,一个阴狠,一个伪善,像极了这深宫里开得最艳的毒花。
青禾乐回到尚功局时,掌事嬷嬷正对着那玄鸟纹锦袍唉声叹气:“许公公的人催了三回,说今晚就得取走。”她走上前,指尖轻拂过鸟羽的针脚,忽然蹙眉道:“嬷嬷,这纹样第三片羽尾的针脚,是不是太密了些?”
嬷嬷凑近细瞧,恍然道:“可不是嘛,许公公特意嘱咐过,这片羽尾要绣得疏朗些……”话音未落,青禾乐已抽出发间银簪,顺着针脚轻轻挑开丝线,里头竟藏着张指甲盖大的羊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西市一间绸缎庄的方位。
她心头猛地一跳,想起李宁夏说的“去向不明的银子”,忙将羊皮纸折成细条,塞进袖口暗袋。入夜后,她借着送绣品的由头往许公公的值房去,刚转过回廊,就见皇太子玄昭立在灯笼下,指尖摩挲着那枚白玉扳指,灯影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交错的纹路:“查得如何?”
“账册该是藏在西市福顺绸缎庄。”青禾乐压低声音,气息拂过冻得发红的鼻尖,“只是许公公的人看得紧,得想个法子引开他们。”
玄昭挑眉,眸中闪过一丝算计:“明日我邀二弟在御花园对弈,许公公必定亲自盯着,你趁机去西市。”他递过块雕着龙纹的腰牌,“凭这个,京兆尹的人会听你调遣。”
青禾乐接过腰牌,指尖不经意触到他微凉的指腹,像被烫到般慌忙后退半步:“奴才遵命。”
次日巳时,御花园的六角亭里摆开了棋桌。二皇子玄澈执黑先行,落子间眼角余光瞟向廊下的许公公,嘴角噙着笑:“大哥近日总埋首政务,倒是难得有闲情陪臣弟下棋。”
玄昭拈起白子,慢悠悠落在天元位,声音平淡无波:“二弟说笑了,比起你日日陪着母后尽孝,我这点事算什么?”他指尖轻点棋盘边缘,话锋一转,“听说昨日许公公给你送了匹云锦?倒是稀奇,他素来只惦记着青玄党的事。”
玄澈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随即笑道:“不过是些寻常料子,哪比得上大哥宫里的贡品。”他忽然话锋一偏,目光扫向远处的尚功局方向,“说起来,前几日见青禾乐姑娘鬓角那支银簪,倒像是尚书省库房里的样式,大哥可知晓其中渊源?”
玄昭抬眸,目光掠过廊下脸色微变的许公公,淡淡道:“李尚书的心思,你我怎猜得透?”他落子如飞,白子在棋盘上连成一片势不可挡的阵仗,“倒是这棋,二弟若再分心,可就要输了。”
两人唇枪舌剑间,青禾乐已带着京兆尹的人赶到西市。福顺绸缎庄的掌柜见了龙纹腰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理会,径直往内堂走去,推开书柜后暗门,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堆满了泛黄的账册,每一笔都用朱砂标注着青玄党贩卖官爵、勾结匈奴的明细,最底下那册里,甚至夹着当年诬陷青宛的证词原件,墨迹旁还留着许公公的私印。
“这些,够他们掉脑袋了。”青禾乐将账册逐一塞进木箱,刚要起身,就见李宁夏从门外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盒,肩头落着些细碎的雪:“我刚从尚书省过来,许公公的人都被调去御花园护驾了。”
他打开食盒,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漫出来,是刚出炉的梅花糕:“垫垫肚子,待会儿还有硬仗要打。”
青禾乐拿起一块糕,甜香漫过舌尖时,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暖意,原是藏在这些细碎处的,比如此刻他眼底的关切,比如鬓角那支始终妥帖别着的银簪。
掌事嬷嬷见青禾乐带回个沉重的木箱,吓得脸都白了,拉着她的手往屏风后躲:“你这丫头,疯了不成?这要是被人发现……”
“嬷嬷放心,这是能护着尚功局的东西。”青禾乐将账册藏进绣品库最深的柜子里,用一匹云锦盖严实了,转身要走,却见个面生的小太监立在门口,尖着嗓子道:“青姑娘,九公公请您去趟偏殿,说是有要事相商。”
她心里咯噔一下,跟着小太监穿过九曲回廊,见九公公正对着一盆墨兰出神。此人是先帝身边的老人,向来深居简出不涉党争,今日找她做什么?
“青姑娘可知,你手里的账册,能掀翻半个朝堂?”九公公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兰叶,“但你信得过皇太子吗?”
青禾乐握紧袖中银簪,指尖抵着冰凉的簪头:“公公何意?”
“玄昭想借你的手铲除青玄党,再顺势扳倒二皇子,可他登基后,你母亲的案子未必能翻。”九公公冷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个紫檀木锦盒,“这里面是玄昭私通朝臣的密信,你我联手,等他扳倒青玄党,再将这些呈给陛下,到时候,新帝登基,定会给你母亲正名。”
青禾乐看着那锦盒,忽然笑了,鬓角的银簪在廊下的天光里亮得晃眼:“公公的好意,奴才心领了。”她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春风,“只是这紫禁城的戏,才刚开场呢,急什么?”
九公公望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这青禾乐看似温顺,眼底却藏着不输男子的锋芒,比他想的要深得多。
而此时的御花园,玄昭已将玄澈的黑子逼入绝境。他落下最后一子,淡淡道:“二弟,这盘棋,你输了。”
玄澈盯着棋盘,忽然笑出声,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大哥莫急,棋局还长着呢。”
亭外的风吹落几片桃花,落在刚送来的账册上,将未干的墨迹晕开一片暗红。青禾乐站在远处的梨花树下看着这一切,摸出袖中那张羊皮纸,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好戏,确实才刚开始。
暮色漫进尚功局的雕花窗棂时,青禾乐已将那口沉甸甸的木箱藏进了绣品库最深处。她用三匹压箱底的云锦层层裹住,又在周遭堆了半人高的废弃绣架,直到确认从任何角度都瞧不出破绽,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身往东宫去。
东宫的烛火比别处亮得更早。玄昭正坐在紫檀木案后批阅奏折,烛芯偶尔爆出的火星,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穿着玄色常服,领口绣着暗金龙纹,手指捏着朱笔悬在纸面,见青禾乐进来,只抬了抬眼,那目光锐利得像淬了冰,随即放下笔:“账册拿到了?”
“是。”青禾乐垂手立在案前,从袖中取出用油布裹好的账册副本。展开时,指尖抚过“青宛”二字,那绢纸薄如蝉翼,却像有千斤重,指腹下的墨迹仿佛还带着当年的血温,让她指尖微微发颤。但她的声音却稳得很,像结了层薄冰:“但我有条件。”
玄昭挑眉,右手食指在奏折边缘轻轻点着,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掂量她的话。片刻后,他抬眸:“你说。”“事成之后,需在太庙前为我母亲平反。”青禾乐抬眸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藏着怯懦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没有半分退缩,“要昭告天下,青宛绝非通敌叛国之徒,是被人诬陷的。”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这过程中,不得伤及尚功局任何人,尤其是苏掌事。”
玄昭沉默了。案几上的烛火映着他深邃的眼,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指尖重重叩了叩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下了某种决断,随后颔首:“可。”他从抽屉里取出枚螭龙玉印,玉质莹润,在灯下泛着温雅的光,印上的螭龙却张牙舞爪,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我的私印,凭它可调动东宫暗卫,若遇阻碍,不必束手束脚。”
青禾乐接过玉印,触手温润,掌心却像被烙铁烫着般发紧。那玉印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腕微沉,仿佛握住的不是权柄,而是一把双刃剑。她依旧垂着眼,声音平静无波:“多谢殿下。”转身时,鬓角的银簪掠过灯影,在青砖地面投下细碎的光,像撒了把被揉碎的星子,转瞬即逝。
三日后的午后,九公公遣人来尚功局传话,说在御花园的暖阁约见青禾乐。
暖阁里烧着上好的银骨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空气中的沉闷。九公公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椅上,捧着盏碧螺春,茶烟袅袅,模糊了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比平日和善了几分。见青禾乐进来,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开口:“听说你应了皇太子?”
“是。”青禾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炭盆里跳动的火焰上。她伸手拨了拨炭盆里的银箸,火星溅在青砖上,亮了一下便灭了,像那些转瞬即逝的念头,“他能给我母亲平反,我为何不应?”
九公公冷笑一声,茶盏在掌中转了半圈,杯盖与杯身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你当他是真心帮你?那小子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老奴看得清楚,不过是借你的手铲除异己罢了。等青玄党倒了,二皇子失了势,你和你母亲的冤屈,在他眼里还算什么?”他将那紫檀木锦盒推到她面前,盒面雕着繁复的缠枝纹,纹路里嵌着细碎的金粉,在光下闪闪发亮,“这里面是玄昭私通朝臣的密信,还有他暗中培植势力的账册,足够让他万劫不复。你我联手,等他扳倒青玄党,咱们再将这些呈上去,到时候……”
青禾乐抬眸,目光清亮得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看向九公公:“公公可知,我最不喜的便是做棋子?”她将锦盒推回去,指尖在盒盖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暖阁里格外清晰,“我要做的,是执棋的人。”
“你想如何?”九公公眯起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像是在估量这颗棋子的分量。
“我自有安排,不劳公公费心。”青禾乐起身,炭盆的热气烘得她脸颊泛红,像抹了层胭脂,却掩不住眼底的冷意。她理了理鬓角的银簪,那银簪擦过耳尖,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但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个人知晓……”她没说下去,只是笑了笑,那笑意浅浅的,却未达眼底,带着几分警告,“公公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该懂什么叫祸从口出。”
九公公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暖阁外,那背影挺直,带着一种与她身份不符的倔强。他猛地将茶盏掼在案上,青瓷碎裂的脆响惊得炭盆里的火星跳了跳,茶水溅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这丫头的心计,竟比他预估的深了十倍不止,看来这宫里的浑水,要被她搅得更浑了。
青禾乐刚回到尚功局门口,就见二皇子玄澈的贴身太监小李子候在那里。小李子见了她,忙躬身行礼,脸上堆着谦卑的笑:“青姑娘,我家殿下在梨树下等您,说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她心头一紧,指尖悄悄攥紧了袖口的布料。这几日局势微妙,二皇子在此时找她,绝非偶然。但她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点了点头:“劳烦公公带路。”
梨花开得正盛,满树洁白,像堆了一树的雪。玄澈立在梨花树下,穿着件石青色锦袍,袍角绣着暗纹的梨花,与树上的花影交相辉映。几片花瓣落在他肩头,他也没拂去,手里把玩着那半块云纹玉佩,玉质温润,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见青禾乐来,他脸上露出一抹浅笑,那笑容温润,却让人看不透真假:“听说你帮着大哥查账册?”
“不过是奉旨办事。”青禾乐垂着眼,目光落在脚边的落花瓣上,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指尖悄悄攥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奉旨?”玄澈忽然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梨树下显得格外清晰。他上前一步,伸手想拂去她肩头的一片梨花,动作自然又亲昵。青禾乐却像被针扎了般,侧身躲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语气带着几分玩味:“若我说,我能比大哥做得更好呢?”
青禾乐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二殿下想说什么?”
“青玄党与皇后的把柄,我手里也有,而且比大哥拿到的更致命。”玄澈又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那香气馥郁,却带着压迫感。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私密的情话:“如果你愿做我的妻子,待我登上那个位置,不仅会为你母亲平反,昭告天下她的清白,更会给你无上荣宠,说白了,我愿还你母亲一条‘生’路,让她在史书里活成千古忠臣,受万世敬仰。”
青禾乐忽然笑出声,那笑声清脆,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凝滞。鬓角的银簪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晃得玄澈微微眯起了眼。“殿下说笑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底却一片冰凉,“我母亲早已不在人世,黄土埋身多年,您能还的,不过是虚名罢了。”她后退半步,拉开安全的距离,语气淡得像水,“何况,我这人胆小,担不起皇子妃的位置,还是守着尚功局,绣我的梨花安稳。”
玄澈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手里的玉佩被他攥得发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风吹过梨花树,满树花瓣簌簌落下,像场盛大的雪,落在他空荡荡的掌心,凉得刺骨。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青禾乐回到尚功局时,李宁夏正等在廊下。他穿着件月白色的常服,袖口磨得有些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见她回来,他立刻将手里的食盒递过来,指尖带着室外的凉意,食盒却热乎乎的:“刚从宫外买的糖糕,桂花馅的,还热着,快尝尝。”
她接过食盒,指尖不经意触到他温热的指腹,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忽然想起玄澈的话,心里像塞了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李宁夏见她神色恍惚,眼神有些发直,不像平日那般灵动,便轻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青禾乐打开食盒,里面的糖糕冒着热气,裹着层晶莹的糖霜,散发着甜腻的桂花香气。她拿起一块咬了口,豆沙混着桂花的味道在舌尖漫开来,甜得发腻,却压不住心头那股淡淡的涩,“只是觉得这宫里的人,说的话都像掺了蜜的毒药,听着甜,咽下去却能穿心。”
李宁夏望着她鬓角的银簪,那银簪在夕阳下闪着柔和的光。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若有一日,宫里待不下去了,觉得累了,我便带你出宫。找个江南的小镇,开间小绣坊,你绣你的花,我……我就给你打打下手,日子肯定比在这里舒心。”
青禾乐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她抬眸,撞进他盛满星光的眼底,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利用,只有纯粹的关切和温柔。她慌忙别过脸,耳尖却悄悄红了,像染上了天边的晚霞,声音也有些发紧:“吃你的糖糕吧,尽说些胡话。”
廊外的梨花还在落,纷纷扬扬的,像极了当年母亲赴刑场那日的雪。她攥紧手里的糖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糕点的甜香在鼻尖萦绕,心里却忽然清明起来,这盘棋,她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干净净,让那些藏在暗处的龌龊,那些踩着鲜血和冤屈往上爬的人,都暴露在天光之下,再无遁形之处。她要的不仅是母亲的清白,更是这深宫之中,一份真正的安稳。
梨花初落的第三日,潮湿的风裹着残瓣的冷香,沿着尚功局斑驳的石阶漫上来,卷得廊下晾晒的丝线簌簌作响。玄澈的人便是这时来的,不是往日里那个弓着腰的小李子,而是个面生的小太监,双手捧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上卧着张素笺,米白色的宣纸被压得平平整整,只“九曲桥”三个字在阴云下泛着温润的墨光。可那墨迹像是浸了水的棉线,沉甸甸地坠着,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青禾乐捏着那张纸,指尖在“九曲”二字的折痕上反复摩挲,纸页边缘被捻得起了毛边。廊下的风掀起她月白色的袖口,露出半截皓腕,腕间那道前几日绣活时被银针扎出的浅痕,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淡淡的粉,像片被雨打蔫的花瓣。她抬头望了眼天色,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飞翘的宫檐,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在心头,连呼吸都觉得滞涩,眼看就要落雨了。
九曲桥的石栏爬满了苍绿的青苔,雨后的潮气混着护城河里水藻的腥气漫上来,黏糊糊地沾在裤脚,带着沁骨的凉。玄澈背对着她站在桥中央,石青色的锦袍被风掀起边角,露出里面月白色中衣的素净纹路,衣料上暗绣的梨花在阴云下若隐隐现。他手里依旧把玩着那半块云纹玉佩,指腹摩挲玉面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那不是块死物,而是某种能窥探人心的法器,每一次触碰都在解读着什么。
脚步声踏在潮湿的桥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玄澈闻声转过身。脸上没了往日那抹温吞的浅笑,眸色沉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潭底翻涌着细碎的光,看不清是探究还是别的什么:“青禾乐,你不简单。”
青禾乐立在桥头,鬓角的银簪被风拂得微微晃动,簪头镶嵌的小珍珠在阴云下闪着细碎的光,像藏在草叶间的星子。她垂下眼帘,望着桥面石缝里钻出的几株野草,草叶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殿下说笑了,我不过是尚功局一个绣娘,每日里与丝线针黹为伴,指尖沾的是浆糊,眼里看的是花样,能有什么不简单的。”
“绣娘?”玄澈忽然上前两步,木质的桥身在他脚下轻轻晃动,带起一阵细碎的“吱呀”声,像老旧的琴弦被拨动。他的目光像淬了钩子,牢牢锁在她脸上,连她睫毛的颤动都看得一清二楚:“能在大哥眼皮子底下藏好那箱足以掀翻朝局的账册,又能让九公公那只老狐狸吃了瘪,还得捏着鼻子不敢声张,这等本事,寻常绣娘可有?”他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几分自嘲,像石子投进空寂的深潭,荡开一圈圈沉郁的涟漪,“但你该明白,这深宫是盘死棋。多少人抱着翻盘的念头闯进来,最后都成了棋盘下的枯骨,连名字都留不下。你母亲的冤屈,或许从她被冠上‘通敌叛国’四个字那天起,就没机会昭雪了。”
风猛地掀起青禾乐的鬓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抬眸时,眼底的光比云层缝隙里漏下的天光还要亮,像淬了火的针尖:“翻不翻得盘,总要落子试试才知道。哪怕最后输得一败涂地,总好过困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棋子压垮自己,连挣扎都不敢。”
“试?”玄澈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像被风吹开的刀鞘,露出里面闪着寒光的锋芒,“你以为凭那箱泛黄的账册,就能撼动盘根错节、连陛下都要让三分的青玄党?就能扳倒母仪天下、稳坐中宫的皇后?大哥不过是利用你铲除异己,九公公想借你之手拉大哥下马,你不过是他们棋盘上颗裹着糖衣的弃子,甜腻的外壳下藏着剧毒,随时能被碾碎成泥。”
“若我偏要掀了这棋盘,自己做执棋人呢?”青禾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咬碎了冰碴的韧劲,像初春刚破冰的溪流,明明看着柔弱,却能一点点凿穿河底的顽石,“这盘棋该如何落子,落在哪里,是输是赢,都不必二殿下费心。”
玄澈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从她紧抿的唇线滑到那支颤动的银簪,忽然松开了攥着玉佩的手。玉坠垂在腰间,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轻轻晃动,撞击出细碎的“叮咚”声,像谁在低声诉说。“好,我拭目以待。”他往桥的另一端走去,石青色的袍角扫过石栏上的青苔,留下淡淡的水痕,像条无声的尾巴,“只是别摔得太惨,毕竟……”他顿了顿,后面的话被风卷成碎片,散在潮湿的空气里,只剩桥身轻微的晃动声,在空旷的御花园里荡开。
风里忽然飘来雨丝,细细密密的,打在青禾乐的发间、眉梢,带着微凉的湿意。她抬手拂去鬓角的水珠,指尖触到银簪的凉意时,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坐在窗前教她绣梨花,总说“针脚要藏得深,线要走得稳,绣出来的花才耐得住风雨”。原来这深宫生存的道理,和绣活竟是一样的,藏起锋芒,稳住心神,才能让想守护的东西,真正立住脚跟。
傍晚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时,东宫的人踏着雨幕来了。小太监捧着个描金漆盒,盒面上绘着缠枝莲纹,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他却顾不上擦,只躬身道:“青姑娘,殿下在书房设了棋局,特请您过去对弈。”
青禾乐踏进书房时,玄昭正坐在棋盘前捻着黑子。紫檀木棋盘上铺着浅米色的棋纸,纹理细腻,黑白棋子分码在两侧的羊脂玉盒里,颗颗圆润饱满,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透着肃穆的气。烛火比上次亮了两盏,跳跃的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将他下颌的线条衬得柔和了些,可那双眼睛里的疏离,依旧像结了层薄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坐。”玄昭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对面的梨花木椅,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青禾乐坐下时,指尖触到椅面的凉意,像摸到了深秋的潭水,那股凉顺着指尖往骨缝里钻。玄昭执黑先行,修长的手指捏起一颗圆润的黑子,轻轻落在天元位,棋子与棋盘碰撞出清脆的“嗒”声,像石子敲在冰面,打破了书房的寂静:“账册看得如何了?”
“已记下大半。”青禾乐执起白子,骨瓷般的指尖捏着莹白的棋子,悬在半空却迟迟没落下去。烛火在棋子上投下小小的光斑,随着火焰晃动,像只眨动的眼。
玄昭抬眸看她,目光从棋盘移到她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到藏在心底的盘算:“下一步棋,你要怎么下?”他的声音很平,落在棋盘上,却像在问更要紧的事,那些藏在账册里的秘密,那些牵扯着无数人命的阴谋,该如何摆上台面,又该如何收场。
青禾乐的白子轻轻落在黑子右侧,形成犄角之势,动作不疾不徐。她抬眸时,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又藏着洞悉一切的清明,像雨后初晴的湖面,看着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暗涌:“殿下觉得,该怎么下?”
玄昭捏着黑子的指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棋面,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像冰面裂开细缝:“你倒是会反问。”
“不是反问。”青禾乐又落下一子,白子在棋盘上连成道浅浅的线,像道无形的屏障,将黑子的攻势悄悄挡在外面。她的声音轻快了些,带着几分看穿了把戏的通透,“只是觉得,你们这紫禁城真有意思。每个人都捧着自己的棋盘,算着别人的输赢,想着如何把对方的棋子吃掉,却忘了棋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就像这枚白子,你以为它要守角,它偏要拆边;你以为它要进攻,它偏要先稳住阵脚。”
她落下的白子在棋盘上形成巧妙的呼应,看似散乱,实则暗藏玄机,将黑子的凌厉攻势悄悄化解于无形。玄昭看着那道若隐若现的白线,眸色深了深,捏着黑子的手迟迟没有落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烛火在棋盘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将两人之间的沉默拉得很长,长到能听到窗外渐密的雨声“哗啦啦”的,像无数双眼睛在窗外窥视,又像无数枚棋子落在空处的声响,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这小小的书房,连同里面的人心,一起罩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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