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明月夜

作者:一颗小蓝莓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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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仇之火


      父亲这个称呼在她脑中炸开,陌生而惊悚的嘶哑用尽最后的气力挣扎出的绝望遗言,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的穿透她的耳朵,组合在一起却荒谬绝伦,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不可能!

      这是她大脑瞬间爆发的唯一念头,带着本能的、强烈的抗拒。

      她是崔玄珠,是西平侯府送来平崖养病的七小姐,自幼长在平崖外祖裴家,这是她十六年来根深蒂固的认知。平崖王那个威名赫赫却因“贪墨”而身败名裂、刚刚死于非命的藩王怎么会是她的父亲?!

      这太荒谬了!一定是她听错了,是连日疲惫产生的幻觉,是这压抑夜晚的鬼魅低语!

      崔玄珠神色木然的看着那三人跪在王爷身前以头抢地,看不清她脸上到底是什么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那双原本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更坚硬的东西在疯狂生长、凝结。

      她推开伸手轻推开暗室的门,吱呀一声,跪在地上的三人惊惧不已的转动脖子回头看。

      夜色浓重,暗室无光看不清人脸,只能隐约看见个瘦弱的人影。品秋藏花立刻从悲怆中回神,掏出软剑对着那人的方向刺去。

      一声震天响地的雷声“轰隆一声”响起,闪电也劈开这浓浓夜色,小主子漠然苍白的一张脸被寒光照亮,惊得她二人立刻偏了剑身,收回软剑。

      逐月听见拔剑的声音也立刻从柜后闪身出来护在玄珠身前。

      吴嬷嬷看见这一幕惊得瘫倒在地,一张涕泪横流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诧恐慌。看着小主子这张平静无波的脸,浑身血液都开始倒流,一颗心吓得要跳出胸膛。

      崔玄珠横了眼对面持剑的二人绕过逐月,一步步走到吴嬷嬷身前,目光锋利如刃。

      偏厅里一盏昏暗的烛火摇曳着,映照着室内一片血色。吴嬷瘫倒在地,面如金纸。而那个刚刚还在说话的高大身影,已了无声息的倒在圈椅之上。

      他身上被用刑的伤口和嘴角暗红的血,沿着嘴角和衣摆还在滴滴答答的落下。蜿蜒着,像一条条狰狞的血蛇,一直蔓延到崔玄珠的脚边。

      带着生命流逝的温度和铁锈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冻结了她的脚步。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张沾满血污、却依稀能看出与自己几分相似的脸上。

      那眉骨的轮廓,鼻梁的弧度…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和撕裂般的剧痛,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她。

      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塞了口噎人的馒头般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唯有那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绝望地圆睁着,贪婪又恐惧地描摹着那张陌生的、属于她亲生父亲的脸。

      这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这个她从未谋面,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将她身世的秘密和沉重的血仇狠狠砸在她身上的男人。

      品秋惊惧之下重重拉住逐月的胳膊低声问她“主子什么时候来的!”

      逐月被品秋一拉,手下一松握着的石子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们来之前,主子就在了。”

      仿佛一盆凉水被兜头浇下,冻得她喘息不过来。

      崔玄珠声音如染了冰霜,字字刺在仆俾四人身上。

      “他是谁?”

      霎时间几人都扑通跪在地上,头死死的低着一声不吭。

      玄珠见她们不说话冷笑一声,眉头紧锁面上是不可置信和深深的疑惑“我又是谁?”

      吴嬷嬷膝行至主子身前,拉住她的衣摆。“小姐,您是西平侯府的千金啊!”

      崔玄珠闻言猛的推开了她,自己也踉跄的退后一步,眼中有泪光闪动随着动作挥洒出去。她扶住手边的鸡翅木桌案勉强站稳,看了看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四人,眼中愤怒与痛苦交织着化成悲痛的怒吼:

      “你们都当我是聋子瞎子吗?!”

      过往十六年的认知在崩塌。

      西平侯崔靖那张威严却疼爱的脸,外祖母裴老夫人慈爱中偶尔流露的复杂眼神,吴嬷嬷无微不至却又过分紧张的守护,画面在她脑中如走马观花般回闪,此刻都化作锋利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切割。

      为什么她被“寄养”在平崖,又偏偏是平崖王的封地?

      那把焦尾琴也并非三哥哥所赠,而是所有证据的藏身之地。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一个精心编织了十六年的巨大骗局!她不是西平侯的女儿,她是平崖王的女儿!

      一个被亲生父亲亲手送走、只为在滔天祸事中为她求得一线生机的……孤女。

      吴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又爬起来跪在主子脚边。

      “小姐!记住王爷的话,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忘了今夜也忘了他!”

      崔玄珠的视线落在圈椅上的身影,他临终前嘶吼着要保护好她,让她“好好活着”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那温热的、属于她亲生父亲的血,此刻浸透她的鞋袜冰冷地粘在她的脚上。

      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冲破了她的心里防线,泪滴顺着下颌砸在吴嬷嬷的肩头,淹没在棉质的的衣裙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碎,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泪汹涌而出,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你叫我如何忘!”

      悲痛至极的怒吼之后,是一口鲜血从口中呕出,和地上父亲饿血交融在一起。玄珠的手指紧紧攥着鸡翅木的桌角,指甲从桌面刮过留下明显的划痕。

      吴嬷嬷立刻起身扶住她,面上是浓重的担忧之色,三名侍女也围在她的身侧。

      崔玄珠抬手擦了擦唇角,不管不顾的推开她们朝着后院那颗石榴树狂奔而去。

      此刻外面已下起了雪裹挟着雨点落在她身上,没一会就湿透了衣裳。

      崔玄珠毫不在意,跪在地上麻木的用手扒着石榴树下的泥土。

      泥土被雨雪浸湿泥泞不堪,崔玄珠沾了满手的脏泥依旧在挖着,指甲被劈断鲜血顺着指尖落在泥土里,也察觉不到痛意一般麻木的继续。

      品秋藏花上前帮她被伸手她一把推开,她眼里的泪滴落下,唇角还有未干的血丝,一张小脸上满是雨滴,双目圆瞪着大声斥责她们“滚开!你们这些骗子!”

      “骗子”二字如同毫针刺在心间,看着小姐抗拒的样子,二人只能去取了伞在一旁为她遮雨。

      一个紫檀木小盒被她如珠似宝的捧在手心,沾满了污泥的嫩手借着雨水冲洗完在衣裙上狠狠蹭着。

      她颤抖着打开木盒,揭开用油纸包裹的一叠厚厚的、从未寄出的信笺。

      为首的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行力透纸背、饱蘸深情的字迹,墨色已有些陈旧:

      “爱女姬宁满月之喜,父泓遥祝”

      姬宁?她原本叫姬宁吗?那他进门时喊的不是凝儿,而是宁儿……

      崔玄珠打开信封,抽出一张已经泛黄的楮皮洒金纸。

      “宁儿,今日是你满月之期,父王隔窗而望你正酣睡咂嘴,多想近前抱你在怀!然,窗外风声鹤唳,青州焦土枯骨,太子包庇亲眷为祸百姓。我欲查案这锦绣王府,于你而言,不啻龙潭虎穴。为父不能赌,不敢赌。

      父王只愿你平安康健,啼声洪亮。莫怪父王心狠,此间险恶,非你稚龄可担。愿你一生不识愁滋味。

      此身已入泥淖,唯愿吾儿,身在桃源。

      父泓遥祝。”

      第二封。

      “吾儿芳辰:又是一年五月初三,周岁矣!

      遥想裴家庭院,你身着红袄,蹒跚抓周。无论笔墨、钗环或小弓,皆为父心之所悦。

      闻你体渐强,父心稍慰。每念你咿呀学语,暖流伴钝痛。那软糯呼唤,本应属于为父。

      窗外刀锋悬,青州焦土未冷,此身困于囚笼。唯以不见为墙,隔断腥风血雨。愿你墙内晴空,花开满园。

      平安,喜乐。

      父泓遥祝。”

      崔玄珠心中苦痛交加,胡乱擦着止不住的泪眼,喉头哽咽,颤抖着打开第十封信。

      “吾儿芳辰:惊闻你失足落水,父心如
      焚。虽有嬷嬷在侧,父王仍恨不能以身代之。你幼时便体弱,父王日夜悬心,今闻你渐愈,方敢提笔。

      太子已将毒手伸至儋州,父王搜集恶行,非为私仇,实不愿黎民再受荼毒。然此路艰险,父王唯愿你一生不知此间污浊,做个富贵闲人。

      若他日闻得东京风雨,万勿好奇,万勿涉险!切记切记!

      父心所愿,唯你安好,余者皆可抛。纵使为父身化齑粉,魂飞魄散,此愿亦如平崖群山,亘古不移。

      凝儿,我的女儿,唯愿你一世长安。”

      泪水滴在信笺上晕开笔墨,心如刀绞。
      最后一封信不再是彰显王室尊贵的楮皮洒金纸,而一张皱皱巴巴却被仔细折好的麻纸,打开一看竟是血书!

      字迹潦草,一看就是慌忙之中写下的。

      “爱女凝儿:及笄将至,是大姑娘了。遥想那日,你华服云裳,步摇流苏映晨光,敛衽行礼,风华初绽。父多想隐于人群,贪看一眼!多想亲簪那支备了多年的东海明珠凤簪。

      然烛火将熄,刀锋在颈。父唯遥向平崖,默行此缺席之礼。

      愿吾儿如平崖明月,清辉不染;如崖边青松,风霜弥坚。遇良人,得挚友,享安乐。

      无论父在九霄或黄泉,此心此愿,永伴吾儿。

      莫念,莫悲。

      唯记平安喜乐。

      父泓,于生命烛火将熄之际,遥祝爱女,及笄芳华。”

      字字泣血,锥心之痛。

      崔玄珠捧着这厚厚的一沓信笺放在胸口,泪如决堤之水,痛如剜心之刑。

      “父亲!”

      一声悲鸣的嘶吼响破长空,电闪雷鸣的寒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凄楚万分。

      崔玄珠跌撞的跑进偏厅,扑在已经仙去的父亲怀中。

      王爷的身体已然冰凉,她却紧紧的抱着渴望获取一丝温暖。

      嬷嬷和侍女见小主子如此悲痛,也是泪意不绝。

      “小姐,王爷去了。咱们为王爷理理仪容吧,天亮之前暗卫要把王爷送回监牢,否则王爷越狱之名就坐实了。”

      嬷嬷强忍着泪,拉开伏在王爷身上痛哭的玄珠。

      品秋藏花把王爷放置于长案之上,玄珠亲自为王爷擦着身上血污,缝合受刑的伤口。

      父亲遍布全身的烙刑和鞭痕刺痛着玄珠的眼睛,滔天恨意在心中翻滚,心中痛意仿佛要把她撕碎。

      暗卫把父亲的尸身带走,崔玄珠行尸走肉般被扶回晚香堂。

      按照父亲所说的方法打开焦尾琴的暗格,青州桐油大火和儋州军饷贪墨的卷宗证据血淋淋的呈现在她眼前。

      她翻看完又拿起父亲的信对比,的确为王爷亲笔手书。

      洒金纸上的字迹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模糊了墨痕。崔玄珠的手指死死攥着信笺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这次她没有哭,只是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瑟瑟发抖。那些字,每一个都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心里。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每年一封字字句句,皆是遥不可及的凝望,是深入骨髓的思念,是剜心剔骨的愧疚,更是一个父亲在绝境中,用尽最后力气为女儿构筑的、隔绝血雨腥风的屏障。

      平安喜乐?身康体健?

      她的生父被逼服毒,背负污名,满身伤痕惨死于亲侄之手!

      青州七日烈焰焚尽万千无辜生灵,化作焦土!

      儋州将士的忠骨因贪墨军饷和太子屠戮而埋于异乡!

      这平安,这喜乐,如何能得?如何敢得?!

      一股灼热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崔玄珠猛地俯下身,再次吐出一口鲜血。

      压抑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和那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悲鸣。再抬起头时,唇边已染上一抹刺目的殷红,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如雪。

      然而,那双眼睛里的脆弱和迷茫,已被一种淬炼过的、近乎冷酷的决绝彻底取代。

      她誓为父亲报此血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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