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梦冬丧春
民政局大厅的排号机吐出C037的纸条时,白暮雪正把氟西汀药片按在《监护人申请表》的凹痕上。
药片铝箔的反光刺进他瞳孔,让“裴亦初”三个钢笔字晕开墨迹。
“解释一下”,他声音嘶哑,轮椅的刹车片在抛光地板上刮出刺耳噪音。
裴亦初蹲下来与他平视,指尖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混着申请表上复印机碳粉的气息。
“这里”,他点着“关系类型”栏的钢笔字,“我勾了‘拟制血亲’”,阳光从百叶窗缝隙切开他的侧脸,睫毛在颧骨投下栅栏状的阴影。
白暮雪盯着那四个字。
父亲葬礼那天,姑姑在骨灰领取处也说过同样的话:“法律上我们才是拟制血亲”。
当时许逸钦正在窗外用粉笔在地上画咒符,粉笔灰像雪落在新坟。
“你当我的私人医生”,白暮雪突然揪住对方领带,真丝布料勒进他指节的疤痕里。
“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领带夹刮破他虎口,血珠渗进“监护人”三个字的笔画凹槽。
“私人医生?监护人?裴亦初,你明明有私立医院的offer……”
裴亦初的呼吸滞了滞。
他白大褂口袋里滑出胰岛素泵的警报器,红灯在两人之间闪烁。
“我喜欢你,白暮雪”这,句话他说得字正腔圆,每个音节都像铆钉砸进钢板。
窗外木棉絮飘进来,黏在染血的申请表上。
白暮雪忽然笑起来,笑声空洞得像风吹过破败的窗棂:“那你以后的经济收入难道要靠我吗?”“药罐子,精神病,连大小便都需要监测的……”
“我有钱”。
裴亦初从公文袋抽出一沓资产证明,瑞士银行钢印刮疼白暮雪的指尖。
“信托基金、股票分红、专利授权……”
纸页翻动声里混着胰岛素泵的滴答声,“我只安排对你的治疗,你不需要给我任何东西”。
“你只需要活着,呼吸,偶尔吃一口我做的樱桃蛋糕”。
白暮雪垂下了眼。
他的白发扫过股权转让书,在“受益权”条款上停留。
“裴亦初”,药瓶在他掌心发出细碎碰撞声,“我还是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做,就因为爱吗?”
空调出风口突然停止送风。
寂静中只有裴亦初的腕表秒针在走。
“你不应该在我这种人的身上浪费心思”
白暮雪用指甲抠抓轮椅扶手,仿皮革屑落进他鞋袜里。
裴亦初猛地抓住他手腕。
体温透过纱布传递过来,“哪种人?你是我爱的人”,他的拇指按在白暮雪动脉处,那里有新鲜刀伤结的痂。
白暮雪突然笑了笑,望向蓝天。
防紫外线玻璃外的积雨云正在聚集,像泼翻的灰墨水。
“裴亦初,我的世界没有春天了”他的声音很轻“我等不到我的春天了”。
“那有了我之后”,裴亦初从公文包抽出气象报告,“你的世界会一直都是春天”,纸页上印着广州未来三十天的气温曲线,全部在18℃以上。
“我就是你的春天”他指着自己心口的樱花疤痕,“你的春天在等你”。
轮椅突然向后猛撞。白暮雪挣脱的力道让输液架轰然倒地,葡萄糖液在地面蔓延。
“裴亦初,你听不懂吗?”他扯开高领毛衣,铬酸洗液烫出的伤疤在冷光灯下蠕动,“我对活下去没有任何的欲望!你要守着我的墓碑守一辈子吗?”
警报器突然尖锐鸣叫。
裴亦初的胰岛素泵显示“低血糖”警告,但他只是平静地拔出针头:“我不逼你”血珠从腹部渗出,染红白衬衫。
“我想救你”,他跪下来抱住轮椅扶手,“我想让你有活下去的欲望,给我一次当春天的机会”
白暮雪一滴眼泪突然砸下来。
泪珠落在裴亦初手背的针孔上,化开干涸的血迹。
“对不起”,他颤抖着去擦那滴淡红色的水渍,“我有点激动”。
裴亦初张开双臂抱了抱他,这个拥抱很轻,像接住一片坠落的雪花,但白暮雪听见对方胸腔里有金属瓣膜的开合声,是心脏起搏器的节奏。
“这不是你的错”,裴亦初的声音从胸腔共振传来,“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窗外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帘模糊了玻璃上“民政局”的金字,水流在窗面裂出冰纹般的轨迹。
裴亦初从浸湿的公文包掏出一本旧相册,翻到某页被烧焦的照片:两个男孩在樱花树下牵手,背景是青岛栈桥。
他指着左边笑容灿烂的男孩,“我爸带我去看冰裂时拍的”又指向右侧沉默的白发孩童,“这是你父亲”照片边缘有钢笔字:永无岛居民合影。
白暮雪的呼吸停在半空。他认出照片里父亲握着的玻璃瓶,正是珍藏青岛海水的那只。
雨声忽然变得遥远,只有心脏监测仪的蜂鸣在耳膜震荡。
裴亦初将染血的申请表塞进他掌心,墨迹被雨水晕开,“拟制血亲”四个字化成了飞舞的鸦群。
“签名处”他引导白暮雪的手指触摸空白栏,“在这里画押我们的春天”
闪电劈开云层时,白暮雪看见对方瞳孔里的自己,他咬破指尖按向纸张,血指印覆盖了“监护人”的“监”字,像给囚牢盖上了春日的邮戳。
暴雨渐歇时分,轮椅碾过积水倒映的彩虹。
裴亦初推着他走进暮色时,胰岛素泵的警报仍在低鸣,但《春天奏鸣曲》的口琴声混了进来,像冰层下奔涌的暗流。
白暮雪握紧那沓湿透的资产证明。
纸页边缘割疼他掌心,却有种奇异的踏实感,仿佛握住了一整个北半球即将到来的春天。
月光被窗格切成苍白的立方体,第三个方格正好落在裴亦初的睫毛上。
他睡着的模样像被雪覆盖的松枝,呼吸间带着薰衣草精油的甜香,那是白暮雪最近才能忍受的助眠气味。
胰岛素泵的软管从睡衣下摆延伸出来,在床单上盘绕成银色的溪流。
白暮雪在04:17醒来。
佐匹克隆的药效像退潮般从太阳穴撤离,留下耳鸣般的虚空。
他数着裴亦初的睫毛阴影,开始拨弄他的头发,数到第一百零七根时,窗外掠过夜航飞机的红灯,像颗移动的樱桃。
梦境是从电梯失重感开始的。
裴亦初突然坐起来,指尖沾着蛋糕宣传单的油墨香:“宝珠巷那家老铺子”,他声音很温柔,“突然想吃樱桃蛋糕了”。
宣传单角落的日期是2037年2月30日,一个不存在的情人节。
“现在?”,梦里的白暮雪听见自己抱怨,“二十三公里哎……”
但他竟然站了起来,轮椅在墙角静默的靠在一边。
裴亦初替他披外套时,纽扣擦过他锁骨下的疤痕,触感真实得像冬日静电。
出租车计价器的红光在梦境里格外刺目。
白暮雪盯着跳动的数字,17.2公里处突然听见玻璃碎裂声,是裴亦初摔碎了胰岛素药瓶?还是?他摇下车窗,夜风灌进来带着铁锈味,像血滴进雪地。
蛋糕店的橱窗亮得诡异。
樱桃酱红得像动脉血,白暮雪盯着自己的倒影,白发长及腰际,行走时毫无跛态,这认知让他惊醒般后退,却撞进某个温暖怀抱。
“宝宝乖”,裴亦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指梳理他长发。
“回去路上买个新药瓶?”,白暮雪转身只抓到虚空,霓虹灯在他掌心投下“永无蛋糕店”的残影。
回程时路灯全灭了。
出租车收音机自动播放《葬礼进行曲》,司机后颈有铬酸烫伤的C形疤痕。
白暮雪抱紧蛋糕盒,奶油从缝隙渗出,是雪人在融化的眼泪。
公寓楼在梦中高耸入云。
第二十七层的窗户突然亮起,裴亦初的身影出现在窗台,像贴在黑色天幕上的剪纸。
他正在打电话,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和白暮雪手机里存的视频表情一模一样。
坠落发生得寂静无声。
裴亦初张开双臂像要拥抱夜空,黑色大衣被风鼓成鸦羽。
他穿过月光立方体时,甚至对楼下的白暮雪笑了笑,唇语分明在说:“樱桃要新鲜的”。
撞击声像装满水的塑料袋爆开。
白暮雪低头看去,蛋糕盒变成骨灰盒尺寸,樱桃酱从裂缝涌出,浸红了他突然恢复残疾的双腿。
葬礼上的棺材是玻璃的。
裴亦初躺在樱花堆里,心口的起搏器电池闪着冷光。
白暮雪被轮椅推过花圈丛林时,看见所有挽联都写着“春天夭折于冬夜”。
“合棺——”,司仪的声音像电子合成音。
玻璃棺盖缓缓闭合时,白暮雪突然扑上去。
他看见自己白发倒映在棺盖上,与裴亦初的黑发交织成太极图。
“他变成冬天了”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棺材缝里突然飞出许多纸折的樱花,每片花瓣都写着《春天奏鸣曲》的音符。
剧痛从心脏炸开。
白暮雪哭着醒来,指甲深深抠进裴亦初的胳膊。
月光依旧停在第三个方格,但此刻照着他满脸冰凉的泪水。
“做噩梦了?”裴亦初的指尖带着睡意的温热,抚过他痉挛的背脊。
胰岛素泵的滴答声规律如常,薰衣草香氛机吐着白雾。
白暮雪疯狂撕开对方的睡衣。
心口处的樱花疤痕还在起伏,起搏器芯片在皮肤下微微凸起。
他把耳朵贴上去,听见人工瓣膜开合的金属音,像春天叩击冻土的声响。
“裴亦初”,他哽咽着吞咽对方的名字,“你的名字象征着初春……”泪水浸透纱布,尝起来和梦里的樱桃酱一样甜腥。
窗外真的在下雪。
广东罕见的雪粒敲打着玻璃,像某个梦境在试图破窗而入。
白暮雪突然看清裴亦初睫毛上的霜晶,那不是月光,是真正凝结的冰碴。
“买蛋糕好不好?”裴亦初梦呓般蹭他颈窝,白暮雪发疯似的推开他“不要!……裴亦初你别这样”
“宝珠巷……”这句话让白暮雪骤然僵住。
他瞪大眼睛看向床头柜,那里静静躺着张蛋糕宣传单,日期栏印着:2023年2月30日。
雪下得更大了。
裴亦初在睡梦中摸索胰岛素泵,输液管缠绕两人交握的手指,像命运纠缠的血管。
白暮雪凝视窗外纷飞的雪片,忽然分不清坠落的是冬还是春。
他最终把耳朵贴回裴亦初心口。
人工心脏的跳动声穿过肋骨传来,冰冷而精准,像永不融化的冰核藏在温暖的春天里。
晨光初现时,雪停了。
白暮雪数着裴亦初的呼吸声,在第七百二十一次时轻声自语:“如果必须有人坠落……”他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瓶,倒出双倍剂量的氟西汀。
药片在掌心映出窗外的朝阳,红得像蛋糕上的樱桃,也像某个从未存在的情人节玫瑰。
而裴亦初在睡梦中微笑,仿佛正看见永无岛的樱花落进海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