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香

　　临川镇，清河巷，连照落在这里长大。

　　巷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临川镇人，是几年前逃荒流民送出去的孩子。然而这个孩子经几户人家转手收留，还是在清河巷顺利长大了。

　　第四户铁匠家收养他最久。连照落还记得有一次，他透过门缝，看见铁匠正在锻打一把剑。清河巷人常常来铁匠铺，不过他们来，都是让铁匠打一些锄头、菜刀、门环。

　　一天，前所未有的，铺子里出现了新鲜玩意儿，一把需要修补的破剑。

　　剑被一个老头带走了。那天，连照落追了几条巷子，气喘吁吁地停在那老头跟前。

　　“您的剑，很漂亮。”

　　老头乐道：“我活了这么久，活成一个穷光蛋，从来没有人夸赞过我的剑。小朋友，你的眼睛大概是有问题。”

　　“您用这剑来做什么？”

　　“玩的。偶尔也砍砍人。”老头很有耐心，“你这么喜欢，为什么不求你爹给你打一把？”

　　连照落的眼睛亮了：“等我拿到剑，你要教我玩儿。”

　　老头歪了歪头，想了想，道：“没问题。”

　　很久以后，连照落问：“师父，您当初为什么会答应教我？”

　　师父笑眯眯道：“只有这样，我才能留在你家多蹭吃蹭住一段时间。”

　　“那后来为什么又答应带我走？”

　　“看你使劲哭求我的样子，真可怜。”

　　八岁的连照落跟着一个老剑客离开了清河巷，离开了临川镇。那天，几乎整条巷子里的人都来为连照落送行。

　　“我不会忘了你们，我不会忘了我是清河巷人。”连照落坚定道。

　　老头道：“放心，他以后会回来的。清河巷是他的家。”

　　出镇子，走了好几里路，连照落一路上都沉默着，红着眼。他们经过临江时，连照落跑到江畔，对着青山喊：“我一定会名扬天下的！”

　　后来，他跟着老头走遍很多地方，茫茫海雾、群山翠谷、大漠孤烟，与他第一次到过的京城相比，都如过眼云烟。

　　裴庄不在京城。但裴庄的芳华榜于他有着同京城类似的吸引力。连照落跳起来，对他师父：“您等着，我会登上那榜上第一。”

　　“那你得打败多少人？别忘了，还有那鹤楼的第一杀手，崔三月。”

　　风声过耳，犹如针刺，剑光掠影，慢若枯叶坠。

　　任那人袖中的刀刃再缓、再慢、再轻，他的四肢却也如死水的残瓣、静风中的柳絮，他始终无法凝聚起身体中的力量，也无法控制心中的恐惧，低头，眼睁睁见那利刃刺入心口，血珠飞散而出。

　　醒来之前，连照落的眼前俱是这番景象。直到某一刻惊醒，他在床上挣扎着坐起，才发觉冷汗浸衫。

　　而玉田坐在床前，她的双手空悬着，手中的碗被他打翻，药汤溅落一地，空气中扬起一阵苦涩。

　　他眨了眨眼，身处的是一间素净的小舍，一床一凳一桌，再无其他。窗外夜色空明，银河朗朗。烛光下，玉田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她问：“你做噩梦了吗？”

　　他下意识甩甩头。

　　“你说梦话，我都听见了。”

　　连照落的瞳孔猛然震了一下，他急急爬起来：“你都听见什么了？”

　　“你说清河巷、师父，还有崔三月。”那双明澈的眼睛此刻正幽幽地望着他，“别担心，这是蛮宁悄悄给我们留出的一间空舍，久无人居，也不会有守卫来查岗，你放心养伤便是。”

　　连照落松了一口气：“我没有受伤，我只是......”

　　“不要再说了，我都明白。”

　　连照落抬眼对上玉田的双目，呆了一会儿，指着问道：“你为什么会哭？”

　　眼中分明还含有泪，玉田的嘴角却向上扬了扬，表情十分难看，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悲伤而已。”

　　“不要哭。”连照落话说出口，胸腔却郁积着万般苦涩，不停地翻涌，使他的语调在道尽最后两个字时滑落下去。

　　“也不要安慰我。”玉田深吸了口气，神情黯然，“明明你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还要强撑着安慰别人？你这样，只会让自己更加难过。解药在芳菲楼何处？我这就去取。”

　　“不行，找不到的，况且你的伤也还没好。”连照落按住她的手腕，垂眼道：“陪我走走吧，我想说会儿话。”

　　这是一所枯败的小院。小舍前有一处浅池，池中有一座假山。今夜晴空，玉田和连照落挨坐在屋顶上，月上枝头，映在水中，天上地上，各有一轮皓月。望着那山高月小，远方笛音悠扬，两人各怀心事，化不了心中烦心万虑。

　　玉田道：“原来你开始学剑前，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怪不得白天那个崔姓的黑衣人会认识你，你们交过手？”连照落轻轻点头。

　　“还有你的师父呢？他没有同你一起来琥边城吗？”

　　“我让他生气了，他把我骂了一顿，后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玉田仰头望着幽深的天：“那你一定要找到他，好好给他道个歉。我相信他会原谅你的。”

　　一只鹭掠过，池面微皱，一圈一圈散开水纹，再一重重圈中心聚拢，归于平静。连照落盯着那轮水月变得破碎，又合于完整：“我害怕我犯的错误，让他不肯再见我，更别提原谅。”

　　玉田转头盯着他，好一会儿，问道：“你做过的事情，有没有伤天害理、祸害他人？”连照落想了想，摇摇头。

　　“那就别怕，他是你的家人，家人是世界上最包容你、保护你的人。我想相信无论当时你惹他多么不高兴，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他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帮你的。”

　　“可是，”连照落喃喃道，“可是......”

　　“别多想了。”玉田拍拍他的肩，“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你说。”

　　“白天崔三月和那另外三人的关系有些复杂，好像他们曾经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鹤楼究竟是什么？”

　　连照落解释道：“鹤楼是一个杀手集团，专从江湖中搜罗、豢养各种身怀绝技的高手，大多都是些无名无姓的孤儿，或者无处可去的流浪者，这些人没有软肋，更少有牵挂，只要稍作利诱，他们便会义无反顾为其做事。”

　　“可那雪衣女人，还有那老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分明看上去和崔三月有些矛盾。难道鹤楼也有内讧？”

　　“这便无从知晓了，那崔三月应该已经改投了裴家。按理说，鹤楼中人不会轻易脱离组织，一旦如此，杀手便会陷入孤立境地，结局大概率是被仇杀。因此，他们往往也会更听鹤楼的话。”

　　玉田怪道：“那你从前与他们打过交道吗？”

　　连照落果断道：“不可能。之前从师父口中听时，还以为鹤楼只是个江湖传说，没想到竟然真的存在，还和裴家人来往密切。”

　　玉田皱了皱眉，“可那......有一人，看上去很留意我们。”连照落仰头望着幽深的天：“我总觉得，这裴庄背后，隐藏着一个谜团。”

　　微风送来梅香，也送来一丝丝冷意。玉田沉思，道：“明日，我得抓紧查清裴青简的下落。”

　　“我帮你一起查。”

　　话音刚落，玉田耳尖微动，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门被破开。连照落忙拉着玉田匍匐在瓦片上，繁密的树枝挡在前，恰好作为他们的隐蔽。

　　走在最前方提着灯的女人，是裴远妙，身后跟着几个仆从和丫鬟，为她撑着伞。玉田眼中一变，瞬间充满了担忧，她看见蛮宁从屋子里慌慌张张迎出来，恭敬地垂首在裴远妙跟前。

　　连照落轻轻捏了捏玉田的手指安抚着，示意她冷静。

　　裴远妙的脸在摇曳不定的光影中看上去比那日更加昏沉，她的双手仍是哀弱地握在胸前，两只眼睛却紧抓着蛮宁不放。她忽然抬起了手臂，很快，身后的随从都离开，小小的院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蛮宁低低道：“庄主，这么晚了，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要吩咐蛮宁的？”

　　裴远妙绕过她，缓缓走近屋子，问：“门怎么关着？”

　　“太晚了，要睡了。”

　　说话间，她在蛮宁的注视下推开了门，走进屋子，坐在了桌前。

　　“替我把灯点上。”

　　蛮宁只得过去照做：“庄主，这间屋子是我跟小绿两个人住的，但她昨日收到信，母亲病种，告假回乡了，所以......”

　　裴远妙目视前方，眼中却是无神：“所以这间屋子，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住？”

　　“是。”

　　烛光顿时照亮了半间屋子。裴远妙冷冷道：“将那边也点上。把这间屋子，不，这个院子里所有的灯都点上。我怕黑。”

　　心悸过后，蛮宁的声音忽变得镇静，她依然站在原地，挺着身子，道：“庄里采购费用越来越不够用，蜡烛也所剩不多，都送到您和三公子房中去了。”

　　“人在哪儿？”

　　蛮宁蓦然抬头。屋顶，玉田的手掌也缓缓握紧了身侧的剑柄。

　　“庄主，这里不是只有你我两人吗？”

　　裴远妙长叹了口气，她的手指没有节奏得敲着桌面，轻声道：“崔先生，请拿人吧。”

　　对面漆黑的厢房中传来几声打斗，接着，一道黑影破窗飞出，落入院中。正是崔三月。玉田全身肌肉骤然紧绷，准备抽身，手却被固住，连照落在她耳畔落道：“你看。”

　　崔三月右手还提着一个白影，将其丢在地上。那是个受伤的人，衣上还有几道新添的血印。

　　蛮宁惨叫一声，立刻朝倒地的青年扑去。青年抬起头，喊道：“别冲着阿宁！”

　　崔三月笑了，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谢青玉，又是你。”转头对裴远妙道：“裴小姐，这就是你要抓的人？”

　　裴远妙缓缓走至跟前，目不转睛看着地上那两人：“是的，多谢裴先生帮忙。”

　　她沉默了，似乎在等待，而崔三月仍立在原地，双手抱在胸前，似乎也在饶有兴趣地等待着这件事情的结果。他望向裴远妙：“谢青玉几次三番潜藏庄中，次次都是这个小丫鬟的包庇掩护。裴小姐，打算如何处置？”

　　裴远妙僵笑一声：“我自有方法。”

　　崔三月不再多言，他的黑衣墨刀融进夜色，消失在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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