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见南山

　　许南山选的那家西餐厅坐落在一个绿树成荫的安静街区，与剧团附近的喧嚣恍若两个世界。门面是低调的深灰色石材，金色的招牌字体简约而优雅。
　　推开沉重的铜框玻璃门，仿佛瞬间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内部空间开阔，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华丽的水晶吊灯，光线被调节成恰到好处的昏黄，墙壁是温暖的赭石色，上面挂着几幅抽象风格的现代画作。
　　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烤面包以及某种高级香氛混合而成的、令人放松的馥郁气息。侍者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和黑色马甲，步履轻盈，说话时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许南山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一位年长些、像是领班的侍者熟稔地迎上来，微笑着称他“许先生”，并将他们引至一个靠窗的、被半高隔断围起来的安静卡座。
　　卡座里是柔软的深蓝色丝绒沙发，坐下时仿佛被温暖的云朵包裹。
　　窗外是一个精心打理过的小庭院，几株修剪整齐的绿植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里环境很好。”陈悠环顾四周，由衷地赞叹。这种地方与她日常接触的排练厅、快餐店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不张扬的奢华感。

　　“喜欢就好。”许南山将菜单递给她，自己则拿起另一份，“他们家的惠灵顿牛排和海鲜拼盘口碑都不错，前菜的鹅肝和生牛肉薄片也值得一试。
　　看看有没有你感兴趣的？”他的介绍依旧简洁到位，不带炫耀，只是分享好的选择。

　　陈悠看着菜单上那些优雅的法文菜名和后面跟着的不菲价格，心里悄悄吸了口气。她最终听从了许南山的建议，点了生牛肉薄片作为前菜，主菜则选择了相对保守的烤海鲈鱼。
　　许南山点了鹅肝和惠灵顿牛排，并征询陈悠的意见后，为他们两人选了一款口感较为轻盈的白葡萄酒。

　　点完餐，侍者安静地退下。
　　空间里暂时只剩下他们两人，舒缓的爵士乐在背景中低回。
　　先前在办公室和走廊里的那种正式、略带紧张的氛围，在这里渐渐被一种更私密、更柔和的气氛所取代。

　　“现在，我们可以正式地、不受打扰地谈谈‘合作’了。”许南山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铺着洁白桌布的桌面上，双手交叠，目光平和地看向陈悠。他鼻梁上的眼镜此刻摘了下来，放在一旁，那双深邃的眼睛毫无遮挡地显露出来，更显得专注而真诚。

　　陈悠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她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许先生，我……我还是觉得有些意外，甚至是不安。剧团里优秀的舞者很多，为什么是我？”这是她心头最大的疑问，也是她无法坦然接受这份“厚爱”的根源。

　　许南山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问，他轻轻晃动着面前的水杯，澄净的柠檬片在里面缓缓旋转。“我欣赏你的直接，陈悠。”他微微一笑，“首先，请相信，这并非一时兴起，更不是出于任何我个人的、不恰当的私人感情。”
　　他提到“私人感情”时，语气非常自然坦荡，反而让陈悠因为自己心底那一丝隐秘的猜测而有些脸颊发热。

　　他继续道：“我们许氏旗下的‘寰宇艺术基金’，主要方向就是发掘和资助有潜力的年轻艺术家。我们有一套自己的评估体系。你的资料，包括演出录像、业内评价、甚至是一些排练场的记录，我都仔细看过。”
　　他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专业的审慎，“你的技术或许不是最炫技的，但你对作品的理解、对角色情感的投入和表达，有一种非常难得的、内在的穿透力。在《金陵旧梦》里，你不仅仅是完成了动作，你让观众看到了那个时代背景下，一个具体的人的挣扎与坚守。这是一种超越了单纯技巧的、更为珍贵的艺术感知力。”

　　他的评价如此具体、如此内行，完全不是外行人泛泛的恭维，这让陈悠感到一种被深刻理解的震动。

　　“其次，”许南山话锋微转，“你的职业态度和自律性，在圈内有很好的口碑。艺术需要天赋，但长久的艺术生命，更需要严谨和坚持。我们投资的是‘艺术家’，而不仅仅是‘演员’，我们看重的是可持续的、长期的发展潜力。”

　　这时，前菜上来了。生牛肉薄片切得极薄，如同花瓣般铺在白色的瓷盘上，淋着特调的酱汁，点缀着芝麻菜和帕玛森芝士碎，精致得像一幅画。许南山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悠小心地用餐叉取了一小片送入口中，牛肉入口即化，酱汁的酸咸恰到好处地激发了肉质的鲜美。她点了点头，表示美味。

　　“最后，”许南山也尝了一口鹅肝，然后放下刀叉，目光再次回到陈悠脸上，语气变得更加郑重，“也确实存在一些……外部因素。我爷爷和吴团长的父亲是过命的交情，两家是世交。吴团长向我推荐了你，他的眼光，我信得过。这层关系，像是一座桥梁，让我有机会更早、更深入地注意到你。但请相信，最终做出投资决定的，是你自身的价值，而非仅仅是这层关系。桥梁只是连接，能否抵达对岸，取决于你自己的实力。”

　　他这番话说得坦诚而透彻，既没有回避世交关系带来的便利，也明确强调了陈悠自身能力才是关键。这极大地缓解了陈悠心中的不安和疑虑。她感觉自己被放在了平等、受尊重的位置上进行对话。

　　“我明白了。”陈悠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郁结散开了不少，“谢谢您的坦诚和认可。”

　　“那么，我们可以谈谈具体的合作意向了吗？”许南山从身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简洁的意向书草案，递到陈悠面前，“不用紧张，这只是初步构想，你可以带回去慢慢看，有任何疑问或者需要修改的地方，我们随时沟通。”

　　陈悠接过那份文件，纸张质感很好，上面的条款清晰明了。
　　主要包括：基金将会为她提供定制化的职业规划、对接更优质的国内外演出和比赛资源、邀请大师级编导和教师进行针对性指导、以及提供一笔用于提升个人艺术修养如观摩、游学等的专项资金。条件非常优厚，而且充分尊重她的艺术自主性，并没有苛刻的捆绑条款。

　　“这……这太慷慨了。”陈悠浏览着那些条款，感觉像是在做梦。

　　“这是基于对你未来价值的投资。”许南山温和地纠正她，“我们相信你能创造出远超于此的艺术价值。”他拿起酒杯，向她微微示意，“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陈悠连忙端起自己的酒杯，与他轻轻碰杯。水晶杯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叮”，仿佛敲响了她职业生涯一扇新的大门。
　　浅金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映着她眼中闪烁的、复杂的光芒——有激动，有感激，也有沉甸甸的责任感。

　　主菜在恰到好处的时候送了上来。两人一边享用着美食，一边聊着更轻松的话题。许南山不再局限于工作，他问起陈悠学习舞蹈的经历，问起她喜欢的舞蹈风格，问起在剧团生活的趣事。陈悠渐渐放松下来，话语也多了起来，偶尔说到开心处，还会忍不住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

　　许南山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倾听者，但他总能抓住她话语中的闪光点，适时地回应，或者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引导她更深入地表达。他知识渊博，谈吐幽默，当陈悠提到某位现代舞大师时，他居然能说出其代表作和艺术特点；当她说起排练的辛苦时，他也能理解那种对身体极限的挑战和精神上的磨砺。

　　陈悠发现，和他聊天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情。他像一片深邃而包容的海，能接纳她所有或幼稚、或跳跃的想法，并能给予智慧的回应。
　　她不再仅仅将他看作一个“投资人”或者“团长父亲老战友的孙子”，而是一个真正能理解她、与她产生精神共鸣的、极具魅力的男性。

　　午餐接近尾声时，侍者送上了甜品菜单。许南山推荐了这里的招牌巧克力熔岩蛋糕。

　　“会不会太甜了？”陈悠有些犹豫。

　　“搭配覆盆子雪芭，酸甜平衡，应该不会腻。”许南山建议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而且，我觉得，今天值得一点甜蜜的收尾。”

　　陈悠的心跳又漏了一拍，点了点头。

　　甜品果然如他所说，巧克力的浓郁醇苦与覆盆子的清新酸爽在口中碰撞出奇妙的口感，恰到好处。

　　结账时，陈悠没有再争抢。
　　她知道，这是“合作”的一部分，也是他的风度。

　　走出餐厅，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许南山很自然地将那份意向书草案放进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陈悠。

　　“回去好好看看，不急着回复。”他看着她，目光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温和，“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拿出手机，调出了自己的私人微信号二维码，递到陈悠面前，“这次，别忘了加个联系方式，陈舞蹈家。”
　　之前加的是他的工作微信。

　　他的语气带着轻松的笑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着光，仿佛看穿了她早晨的懊恼。

　　陈悠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像是晚霞瞬间染红了天际。她有些手忙脚乱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微颤地扫描了那个二维码，点击了发送好友申请。

　　乎是在下一秒，提示音响起，申请被通过了。

　　看着微信列表里多出来的那个头像——一片深邃的、星光点点的夜空，用户名就是简单的“南山”——陈悠的心头，仿佛也有一颗星星悄然亮起，驱散了所有的不安与阴霾。

　　“好了。”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羞涩的灿烂笑容。

　　“那我送你回剧团？”许南山收起手机，询问道。

　　“不用了，离得不远，我走回去就好，正好消消食。”陈悠摇摇头，晃了晃手中的文件袋，“谢谢你的午餐，还有……这份信任。”

　　“是我该谢谢你，愿意考虑我们的合作。”许南山站在餐厅门口的台阶上，目送着她，“路上小心。”

　　“嗯，再见。”陈悠挥了挥手，转身沿着林荫道走去。

　　这一次，她的脚步踏实而轻快。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跳跃着光斑。她紧紧握着那个装着未来可能的文件袋，微信列表里躺着那个刚刚添加的联系人。
　　清晨的烦躁、相框的裂痕、办公室的紧张……所有的不安仿佛都被这顿午餐、这番坦诚的交谈、以及那个终于加上的微信，温柔地抚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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