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玉镯与真心
十二月的戈壁滩,雪下得无声无息。俞瑾萱望着窗外,整个世界都被裹进了一层素白里,连实验室的铁皮屋顶都变得柔和起来。她呵出一口气,在结满白霜的玻璃上画了颗歪歪扭扭的五角星,指尖划过的地方,很快又凝上一层薄冰。 “小俞同志,你的信!” 张德海的声音裹着风雪进来,老人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雪花落在他花白的眉毛上,“看邮戳,是上海来的!” 俞瑾萱的心猛地一跳。哥哥参加高考的日子早就过了,这封信一定是报喜的。她哆嗦着拆开信封,哥哥龙飞凤舞的字迹跃然纸上:“瑾萱吾妹,兄已被上海外国语学院法语系录取……” “考上了!” 她捂住嘴,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哥哥被耽误了十年的青春,终于要回到属于他的课堂了。信纸被泪水打湿,晕开的墨迹里,哥哥写的那句 “程团长所赠资料功不可没” 格外清晰。
她正想去找程志远,却见通讯兵小李抱着电台跑过,军靴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程团长在吗?北京急电!” 俞瑾萱的心突然沉了下去。程志远的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推开门,只见程志远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军绿色的茶杯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热水在水泥地上冒着白汽。 “怎么了?” 她轻声问。程志远缓缓转过身,脸色白得像窗外的雪,嘴唇抖了半天才说出话:“爷爷…… 突发脑溢血,病危。”
*** 吉普车在雪地里颠簸了四个小时才到兰州站。程志远一路都没说话,军大衣的领子竖得很高,只露出紧抿的嘴角。俞瑾萱看着他按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道珍宝岛留下的疤痕在暮色里格外清晰。 “会没事的。” 她把暖水袋塞进他手里,那是出发前从实验室找的,灌着滚烫的开水,“程爷爷是老革命,意志力比谁都强。” 程志远的手指动了动,没有说话。直到车停在火车站台,他才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兰州到北京的硬座要二十个小时,你……” “我跟你一起去。” 俞瑾萱打断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我带了张师傅给的馕,还有你喜欢的椒盐饼干。” 程志远的喉结滚了滚,最终只是帮她紧了紧围巾:“风大,把脸遮住。”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味、煤烟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在一起,呛得人睁不开眼。程志远把她护在角落,自己背靠着铁皮车厢,用身体隔开拥挤的人潮。“你先睡会儿。” 他把军大衣铺在腿上,“枕着我膝盖。” 俞瑾萱摇摇头,从包里翻出本《物理学报》:“我看书,你眯一会儿。”
半夜时分,车厢里的喧闹渐渐平息。俞瑾萱正看得入神,突然感觉肩上一沉。程志远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头歪在她肩上,呼吸温热地拂过她的颈窝。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睡着时眉头还微微皱着,像个不安的孩子。俞瑾萱屏住呼吸,慢慢调整坐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窗外的月光透过结霜的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数着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突然想起程爷爷相册里那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原来再坚硬的人,也有卸下铠甲的时候。天快亮时,程志远猛地惊醒,看到自己的姿势时耳根瞬间红透。“对不起,我……” “没事。” 俞瑾萱揉着发麻的肩膀,笑出两个梨涡,“你比张师傅的棉枕舒服。” 程志远的耳朵更红了,从包里摸出个军用水壶:“喝点热水,兰州站接的,还温着。” 水是甜的,带着淡淡的枣香。俞瑾萱这才发现壶底沉着几颗红枣,是基地食堂难得的稀罕物。她偷偷看他,发现他正望着窗外,嘴角藏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 军区总院的走廊白得晃眼。程志远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上,发出急促的回响。重症监护室门口,秦医生正拿着病历等在那里,看到他们时松了口气:“老首长一直在等你们。” “未婚妻?” 俞瑾萱刚想问秦医生是谁,就听见程志远的声音,吓得差点咬到舌头。程志远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恳求,“爷爷一直盼着我成家。” 病房里的程爷爷瘦得脱了形,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监护仪的滴滴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但他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看到俞瑾萱时,突然眨了眨眼:“孙媳妇…… 来了?” 俞瑾萱的脸瞬间烧起来,却还是握紧老人枯瘦的手:“程爷爷,我来看您了。” “好,好……” 老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臭小子…… 欺负你没?” “没有,他对我很好。” 俞瑾萱看了程志远一眼,他正低着头,耳根红得厉害。程爷爷笑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那就好…… 我这把老骨头…… 还能撑到喝你们的喜酒……”
手术室外的等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程志远背对着墙壁站着,军绿色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俞瑾萱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会没事的。” 他的身体僵了僵,最终反手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在消毒水味弥漫的走廊里,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 程爷爷脱离危险那天,北京下了场大雪。俞瑾萱正在病房陪老人下棋,程志远推门进来时,身上还沾着雪花。“秦医生说您可以出院休养了。” 他脱下军大衣,上面落满的雪很快化成了水。
“臭小子,” 程爷爷敲了敲棋盘,“小俞让我车马炮,我还输了三盘,你上?” 程志远刚要说话,就被俞瑾萱拽到一边:“程爷爷今天精神好,我故意让他赢的。” 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他说你下棋比我还臭。” 程志远的嘴角忍不住扬起来,眼底的疲惫被温柔取代。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他睫毛上跳跃,像落了层金粉。临行前,程爷爷从枕头下摸出个红布包:“丫头,这个给你。” 褪色的红布里裹着只翡翠手镯,绿得像初春的湖水,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我家老婆子的嫁妆,本来该给志远妈…… 现在给你正好。” 俞瑾萱慌忙摆手:“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拿着。” 程爷爷把镯子塞进她手里,眼神突然变得严肃,“程家男人认死理,一旦认定了,就是一辈子。志远这孩子嘴笨,但心实,你……” “爷爷!” 程志远打断他,耳根红得厉害。老人瞪了他一眼,继续说:“丫头,这镯子你戴着合适。” 俞瑾萱低头看着腕上的玉镯,冰凉的玉石贴着皮肤,却暖得人心头发烫。程志远站在一旁,眼神里的认真像戈壁的石头一样坚硬。
*** 回程的软卧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俞瑾萱小心翼翼地取下玉镯,放在掌心:“这个…… 还是你收着吧。” 程志远的手指轻轻拂过镯子上的缠枝纹:“爷爷给你的,就戴着。”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把玉镯重新套回她腕上,“而且,我们不用再假装了。” 火车哐当哐当穿过隧道,车厢里瞬间暗下来。俞瑾萱的心跳得像擂鼓,在黑暗中,她听见程志远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俞瑾萱,我们在一起吧。不是为了让爷爷安心,是我想。” 隧道尽头的光涌进来时,她看见程志远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戈壁最亮的星。“好。” 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 回到基地的第一天,食堂就炸开了锅。俞瑾萱刚端着餐盘坐下,就听见邻桌几个后勤女兵的议论声:“听说她跟程团长在北京住一个房间呢……”“怪不得能上科学大会,原来是靠这个……” 手里的筷子突然被人抽走。程志远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把自己的餐盘放在她面前:“今天有你喜欢的糖醋萝卜。”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食堂瞬间安静下来。 “程团长……” 有人想打圆场。 “下午三点,全体人员到礼堂学习。” 程志远打断他,目光扫过那几个议论的女兵,“重点学习《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论,谁也不许缺席。” 他坐下时,悄悄把俞瑾萱碗里的肥肉都夹到自己盘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俞瑾萱腕上的玉镯泛着淡淡的光。
那天晚上,程志远送她回宿舍。月光把戈壁滩照得像铺了层银霜,他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给你的。” 打开一看,是枚银质的星星胸针,针脚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是手工做的。“基地银匠铺打的。” 他挠了挠头,“没有玉镯贵重……” 俞瑾萱把胸针别在工装上,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比什么都贵重。” 程志远的耳朵瞬间红透,像被戈壁的火烧云染过。他望着她跑回宿舍的背影,摸了摸被吻过的地方,嘴角忍不住咧开,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岗哨的士兵发现,今晚的程团长有些不一样。他站在雪地里,军帽上落满了雪花也没察觉,嘴角一直带着笑,时不时摸一下胸口 —— 那里别着枚崭新的钢笔,是俞瑾萱送的,笔帽上刻着小小的 “远” 字。宿舍里,俞瑾萱对着镜子摆弄那枚星星胸针。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腕上的玉镯和胸前的银星交相辉映。她翻开日记本,笔尖在纸上轻快地跳跃: “1977 年 12 月 20 日,今天程志远说喜欢我。原来被人坚定选择的感觉,比任何实验成功都让人欢喜。戈壁的冬天很冷,但他的眼睛,比北京的暖气还要暖。”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轻轻落在窗台上,像无数温柔的私语。俞瑾萱知道,这个冬天,她再也不会觉得冷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