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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吗?
“……你说我图什么?”
女生近乎绝望地质问,一直回荡在叶寒的脑海里。
让他想起外公去世那年,自己在中学校门口站着,等叶静澜来接他去参加葬礼。
那天是深冬,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割似的。他记不清等了多久,只知道下课铃响后就一直站在那儿,等到天完全黑了,等到手脚冻得发僵,才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小汽车慢慢停在路边。
他好像总在等她。叶静澜只会说哪天来接他,从来不会说具体几点。其实他可以追着问一句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只剩沉默地等着。
拉开车门坐进去时,他装作不经意地抬眼瞟了她一下。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侧脸在昏暗的光里没什么表情,平静得跟他心里那点说不清楚的麻木一模一样。
那一刻,他莫名松了口气,同时又被恐惧裹挟。
连亲生父亲离世都能这般无动于衷,那对他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直到车子碾过村口的土路才稍稍退去些。
这是他很少回村的日子,村里大多是不认识的人,但都认得叶静澜。见他跟在旁边,就有人小声议论“这是静澜的儿子”。人们的说话声时不时飘进耳朵里,有的说张家李家的家常事,也有隐约扫向他的眼神和悄悄话。
当天晚上,简单的问候刚结束,就有人凑到叶静澜身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关心:“孩子也不小了,你一个人扛着总不是事儿,该考虑再找个伴儿了。我看明东舅舅就挺好,人老实本分,肯定不会像……像以前那样。”
话刚说完,另一个声音马上接了上来:“再说他本来就有个儿子,你嫁过去也不用再生了,俩人搭个伴过日子,多实在。”
“你一个人过日子太冷清了,身边有个人照应着才好。反正现在也结不了婚,这次他回来了,正好先处处看,互相认识认识。”
葬礼的严肃气氛还没完全散去,这些关于再婚的议论就一阵接一阵,叶寒只觉得又荒唐又刺耳。
更何况,叶静澜恐怕和他一样,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明东舅舅。
而这些,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议论。私下里,叶寒听到的闲言碎语,可比这多得多了。
“……听说那男人是个有钱人呢,她大学刚毕业就跟了人家,可惜啊,到最后也没领证……”
“有钱人哪有几个靠得住的,负心汉罢了!你看,孩子都还没落地呢,人家早就转身找别人去了。”
“好在儿子还算争气,听说读书成绩顶好,这也算是给她留了点念想。”
“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是没爹的孩子,性子上能没问题?谁知道以后会长成什么样……”
“她守了这么多年没再婚,谁知道背地里有没有偷偷找男人?一个寡妇家,带着孩子过日子,难不成真能守得住?”
“也别把人说得那么不堪,她一个女人家,拉扯大孩子确实不容易。只是……她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赚到钱的,谁也说不准……”
叶寒心里涌起一股“果然是这样,可又只能这样”的无力感。
但他一直觉得,父母当年应该是领了结婚证的。不然的话,他银行卡里那些来自亲生父亲的定期转账,又该怎么解释呢?
总不能是因为爱情吧。
这天,他终于证实了心里盘桓很久的猜测。他那位从没见过面的亲生父亲,在叶静澜怀着他的时候,就已经出轨了。
也是在这天,他才隐约摸到了他们之间那层说不清楚的隔阂。
而这个家本身,好像就藏着答案。外公是个喝了酒就动手打人的男人,外婆总在灶台边偷偷抹眼泪,叶静澜的胳膊上常年有遮不住的青紫伤痕,就连那个不爱说话的少年舅舅,眉宇间也渐渐染上了和外公一模一样的暴躁神色。
而他,只是个沉默的旁观者。
他跟着叶静澜换上孝服,跪在灵堂的蒲团上。来吊唁的人一波接一波,鞠躬、上香,简单说几句话就走,真正红着眼眶掉眼泪的没几个。
舅舅是在香烛烧到一半的时候来的,身边拉着刚满七岁的儿子。孩子穿的小孝服明显大了两号,他拽着舅舅的衣角,脆生生地问:“爷爷上次说给我买的枪呢?”
舅舅眉头猛地一皱,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瞎嚷嚷什么!”
孩子被推得晃了一下,小嘴立刻瘪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外婆赶紧从供桌旁边绕过来,把孩子拉到怀里,往他手心塞了块水果糖,低声哄着:“乖,咱不说这个,吃糖。”
叶寒跪坐在蒲团上,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没说话。
守灵的最后一夜,他躺在临时搭的床板上,眼皮沉甸甸的,心里却堵得难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迷迷糊糊中,门外传来几句压得很低的说话声。他屏住呼吸仔细听,听出是舅舅和外婆的声音,可内容模糊不清。
他轻手轻脚地光着脚下了床,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听见舅舅不耐烦的声音:“明天就出殡了,你得赶紧去找她。等她走了,再想找可就难了。”
“她不会听我的。”外婆说。
“那你呢?你也不听我的?”舅舅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带着点故意装出来的恳切,“不然她怎么会听你的话,回来参加葬礼呢?”
外婆好像被说动了,没再出声。过了一会儿,舅舅的脚步声从近到远,慢慢消失了。
等了好一会儿,叶寒才悄悄穿好衣服,走向灵堂。深更半夜的,灵堂里只有叶静澜一个人守着。
或许这是她真正想要的。
灵堂最里面躺着的,是那个他恨了太久的人。而此刻,另一个令她又爱又恨的身影,正一步步朝她走来。
好像早就猜到外婆是来干什么的,叶静澜刚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走近,就先开了口,声音淡淡的:“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外婆说。
叶静澜没接话,沉默在两人之间慢慢扩散开。最后还是外婆先熬不住了,语气带着点试探:“静澜,这次葬礼花了不少钱。你弟弟的儿子眼看要上小学了,他们想送孩子去城里读,你也知道,城里的条件总归要好点……”
话没说完,叶静澜已经把一张卡递了过去,声音没什么起伏:“密码跟之前一样。”
外婆接过卡,手微微发颤,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角,哽咽着说:“我就知道……从小到大,就你最乖、最听话。是我对不起你啊……”
叶静澜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淡的,像是这类话已经听了太多次,早就磨得没了波澜。
“这是最后一笔了。”她开口,声音冰冷,“下次再回来,该是送你了。”
外婆顿时慌了神,抓住她的胳膊急声道:“静澜,你别这么说!当年是你爸打你,我……我没动手啊!”
叶静澜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冷得像结了冰:“都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怎么能一样啊?”外婆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垮下来,带着哭腔哽咽,“我也……我也一直挨他的打啊……呜呜呜……”
“你走吧。”叶静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再闹下去,惊动了村里人,对谁都没好处。
外婆呜呜咽咽地走了,临出门时还回头念叨着,让她过年一定回家。可谁都清楚,外公刚走,这个年,注定是过不成了。
叶寒愣愣地蹲在灵堂外侧的廊柱后,像尊被冻住的小石像。直到灵堂里的呜咽、争执都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香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他才慢慢直起僵硬的膝盖,一步一步,慢慢挪了出来。
他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总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叶静澜的轮廓,却又隔着层雾看不真切。心里隐隐浮起一个念头:或许要等到外婆也不在了,等到下一次再踏回这个院子,才能真正看懂她眼底那些没说出口的东西。
才能真正拥有她。
而他……他是怎么回复那位在同样在迷茫无望中的女生的呢?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竟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意外的笃定:“你图的,是你心里那点没被磨掉的热乎气啊。”
“你给哥哥买领带,给弟弟攒游戏机,给妈妈熬姜汤。你不是图他们回报,是图自己问心无愧。你怕承认‘他们不爱你’,更怕自己先松了那口气,怕自己也变成那种冷冰冰的人。”
他顿了顿,听见听筒那头传来抽气声,又继续说:“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只是不甘心。不甘心那些一起分过的苹果、吵过又和好的日子,怎么突然就不算数了。但你记住,这些‘不甘心’不是傻,是你比他们更敢相信‘好好相处’是可能的。这不是你的错。”
“嗯。”叶寒听见女生带着湿意的回应。
夜晚的灯光照亮了从天空飘落的雪花。
“是这样吗?”叶寒仰脸对着夜空,无声地发问。
雪花落在他冰凉的面颊上,融成一小片湿意,最终还是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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