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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谕降临第6天】
这是一座由旧工坊改造的铁器坊,门楣上挂着一块铁匾,清清楚楚写着“破锋坊”三个字,应该是不久前挂上的。
刚踏入门内,一股沉重的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仿佛都被火炉炙得扭曲。天花板高悬着几盏泛黄的油灯,墙体缝隙中还嵌着一根根炽热的铜管,将火焰与风从地下引导而出,驱动着庞大的锻造系统。
这些铜管分布精巧,汇集于坊心的主炉旁,宛如神经与血脉般交错,负责调控气流和火力。在炉体底部还有一组低频震动装置,通过踏板与风箱连动,匠人可根据打击节奏实时调压,令火舌在金属表面游走得如丝般均匀。整套系统不仅能稳定保持高温,还能集中火势于一线之上,专门用于锤炼尖刃与曲刃兵器。
在工坊南侧,有一条贯通至矿渣沉井的暗槽,它不光排出多余炉灰,也可将火焰余势引入侧炉再熔铸,使一炉之火可供数位匠人轮番锻造。这种对火焰最大限度的挖掘与操控,已近乎一种工业化祭祀。
锤击声此起彼伏,一柄柄尚未冷却的长刀、匕首、战斧等武器正被送入冷却槽,铁匠们赤膊上阵,肌肤上蒸腾着水汽与汗水,钢铁与焦炭的味道混杂在空气中。工坊的一角堆着一捆捆已完成的箭簇与刀胚,箭尖雪亮,刀锋带着隐约的青芒,散发着冷冽而致命的光。
我缩在茴香枝中,火苗轻轻跳动。这里的热力与我熟悉的方式不同,它被困于铜管、炉膛与怒吼之中,不再自由,仿佛每一缕都带着命令与杀意。这不是篝火夜谈的温暖,也不是厨房药炉的蒸腾,它有一种压迫感,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进工坊门之前的那种不安又回来了。这次的感受更具体,就好像有力量在我的身体里鼓噪,想要穿破禁锢冲出;而我的内心却有着隐隐的刺痛感,并未因这力量感到兴奋,而是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感受——是恐惧。
普罗米修斯并未注意到我的异常,他专注在这宛如迷宫的巨大锻造炉上,寻找着黑金长矛的痕迹。厄庇墨透斯推着潘多拉和一车包裹得严实的矿石,一同进到着宽敞的工坊,倒也不显局促。
“找谁的?”一个粗嗓门从旁边的通道中传来。
我们循声望去,一个壮硕的男人走了过来,围着一条半旧的皮围裙,眼神不善,满脸胡茬。他上下打量我们一圈,目光犹疑地在潘多拉身上略一停顿,便盯住了普罗米修斯:“你是哪一队的?怎么以前没见过?”
“我们是第三技工营调派来的,”普罗米修斯粗声答道,“之前我们就在堤俄玛附近寻找材料,仗打起来的时候躲了一段时间,现在刚找到机会避开阿斯塔人,归营复命。”
男人冷哼一声:“工坊最近乱得很,不少人打着招工的旗号混进来偷铁料。你若真是打铁的,倒也容易检验。”
他转身翻了翻工具堆,丢来一把冷却未成型的枪尖粗胚:“打磨它,给我亮亮本事。”
普罗米修斯毫不迟疑地接过枪尖,抬头望了眼炉火,撩起袖子。他手指轻抖,仿佛有火舌在掌中游走。我心念一动,回应了他的召唤。他调用了我最精纯的火力——不多,但分寸极其精准。
他轻提风箱,掌控气流升温,火焰立刻变得炽烈而均匀。潘多拉迅速将旁边散落的工具挑了几件递过来;厄庇墨透斯则把冷却槽往前一拉,顺手拭去锤柄上的汗渍和金属屑,三人动作十分协调默契——这倒不是演的,之前普罗米修斯他们时不时给人类传授些锻造的技巧。
普罗米修斯就地取材,倒不急着捶打那枪尖,而是融化铁屑,用我加料的火将其熔制成一把趁手的弧型小锤,然后再捶打那枪尖。
锤起锤落之间,工坊内的人渐渐聚拢过来。不大一会儿,他将那把枪尖递回,那尖头已经打磨成形,反光锋锐如镜。
“哟,这手劲儿不小啊。”
“啧,他那锤挺特别,捶打这枪尖倒是趁手”
“这小子哪儿冒出来的,看着有点儿东西……”
周围工匠低声嘀咕,语气中带了点微妙的敬佩。
原先那穿皮围裙的男人嘴角动了动,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算你们过了,跟我来。”
厄庇墨透斯将推车靠在墙壁,我们一行人跟着那人进入后堂。
他领我们穿过几道走廊,进入一个狭小却整洁的房间。墙上贴着各种图纸、兵器设计草稿,还有几张写满注解的试验材料记录表。屋角的也有一个较小的炉台,里面生着火——这里不只是管事之所,也是试炼锻造的地方。
“我是这里管事的,你们可以叫我雷莫。”他坐下,点燃一个烟斗,目光斜斜扫向普罗米修斯,“你小子锤子耍得利索,说说吧,哪儿学的?”
“之前我是做木匠的,后来人间得了火,老家有亲戚跟别人学了打铁,我看这手艺正缺人,有些东西和木匠也差不离,就先学徒了几个月,然后就带着我弟弟和妹妹一块儿干这行了。”普罗米修斯语气自然,态度诚恳,看着挺像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
“这就是你弟弟妹妹?”雷莫往潘多拉和厄庇墨透斯那边努了努嘴,普罗米修斯点点头。
雷莫嘬了一口烟,语气也缓和下来,“不容易啊,这世道带着兄妹讨生活,父母还在吗?”
普罗米修斯摇了摇头:“走得早,就剩我们三个了。”
雷莫点点头,看向普罗米修斯他们的眼神缓和了一点,喃喃地说:“这世道,没爹没娘的孩子最可怜。”
他说的很随意,普罗米修斯却敏锐地注意到雷莫的手腕上缠绕着五彩棉线,上面穿着几颗五颜六色的木头珠子,像是个小女孩的手工作品。这珠子看样子时常被摩挲,颜色都褪色了。
“您有孩子吗?”普罗米修斯直愣愣地问。
雷莫没想到面前的铁匠小子会问他这个,有些意外,但还是回答说:“有啊,一男一女,跟着妈妈在老家。”
“那您一定很惦记他们吧。”
雷莫“哼”了一声,嘴角动了动,没再接话,只是把烟灰弹进旁边的铁盅里。
“你们这次都带来了什么材料?”他换了话题。
“有些火铜,还有些铁砂。”
雷莫抬了抬眉:“火铜?”
“嗯,还在车上封着,入城的时候也做了登记。”
厄庇墨透斯说了声他去拿,转身跑了出去。不多时他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粗布包袱,打开后露出几块沉色的石头,表面泛着微微青光和隐隐的纹理。
雷莫走近几步,俯身仔细端详,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石面。他眉头一挑,眼神立刻锐利了几分:“这可是上乘火铜,正好用来锻造我们现下最顶级的武器。。。”他顿了一下:“黑金长矛。”
我在茴香枝里原本昏昏欲睡的神智一下子清醒了。
“黑金长矛?我们听说过。”普罗米修斯粗声粗气地说,“最近大家对这玩意儿传得可神了,可它怎么来的,具体长什么样,我们都没福气见过。”
“那可不,黑金长矛是我们赫拉克斯,不,是全天下最坚硬的矛,世间罕有。你们碰上我,算是问对人啦。嘿嘿,自打它被造出来,我们赫拉克斯人可就不一样喽。”雷莫谈起这个话题,忍不住眉飞色舞。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小心地抽出一张图纸,挥手让普罗米修斯来看,“这就是设计图,你小子能看明白吗?就随便看看,这气势就不一样。你看着这弧度、这中线重量,这可不是光靠蛮力锻出来的。这是智慧的杰作,是众神给我们赫拉克斯人的恩赐!”
他说到这儿,语气里透着一种忘乎所以的自豪。
“要不是奥林匹斯山赐下火种,这世上也没有铁匠这行当。可你看看现在,能打铁,那就是全赫拉克斯最抢手的人喽!一开始,我们铁匠也就是打些菜刀、锄头之类的工具。也就六个月前,有一个天才的赫拉克斯铁匠,在无数次尝试锻造各种金属材料之后,竟然发明了无坚不摧的黑金。”
他说得高兴,走到角落一个锁着的木柜前,从里面取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粗布包袱,小心地在桌上摊开。
那是一块黑黝黝的金属材料,主体呈墨黑色,边缘略带青蓝金属光泽,细看之下表面布满细密的纹理,如同烧灼后留下的火痕,却整齐得近乎人工雕刻。
“这就是黑金。”雷莫的声音低了些,温柔地摩挲着这块东西,像是在呵护这个秘密,又像是对这顶级材料的膜拜,“用火铜加黑曜,把风箱拉得稳稳的,一进炉,一压纹,这矛尖出来就跟狼牙似的。”
他向我们点了点矛胚下方那一抹青蓝色的脉络,“这一道,是火铜的走纹。黑曜石原本不可能炼入武器中,可有了火以后,就有聪明人研究怎么把火的力量提到最高,这不,就渐渐有了外头那套大锻造炉。黑金的关键就是温度,有了大锻造炉,就有了从前难以达到的高温。这个问题一解决,这黑曜和火铜彻底熔合,就不再是问题。”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虽然还是有难度,比如需要用『活火』持续淬炼五轮,稍有不稳就报废……”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个念头呼之欲出,但我本能地使劲摇头,想把这个念头甩走。我强迫自己继续听雷莫说话。
“……终于经过反复试验,黑金的制作工艺优化成了今天的样子。接下来事情就简单得多了,有了这独一无二的材料,铁匠们把它打造成了长矛,赫拉克斯也成为了这世间第一个拥有黑金长矛的国家。”
普罗米修斯追问:“这长矛制作出来以后呢?我们赫拉克斯怎么不一样了?”
雷莫嗤笑一声,像是嘲笑这年轻的铁匠小子什么都不懂:“怎么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也不怪你们,你们根本没见识过黑金长矛的厉害。我可是亲眼见到,国王身边的卫士,拿着一根刚打造好的长矛,为了检验质量,一下子就刺穿了铁匠铺的墙壁!这还是不动的状态,如果骑兵骑着马拿着这长矛冲击,无论多厚的盔甲,多强壮的士兵,都难敌这长矛的一击!”
潘多拉的脸色变白了,这样的场面必然真实地发生过,而那长矛刺中的对象……恐怕绝无幸免的可能。
“有了这样的武器,一切都变了。”雷莫的声音流露出压制不住的得意,“以前我们眼馋堤俄玛,可是打不过。人家地势好,城墙厚,物资也富。我们赫拉克斯苦寒之地,拿啥去拼?可黑金一出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他握起那块黑金胚料,手指不住地摩挲着金属边缘,眼神里有一丝冷酷:“现在谁手里有黑金长矛,谁就有话语权。之前那场攻下堤俄玛的仗,打得真是惊心动魄——那堤俄玛的守军向来凶悍,要搁以前,我们还是白忙活,可是战局胶着时,我们将军终于决心拿出秘密武器。不过就十来根,那城墙立刻就攻破了个缺口,黑压压的士兵涌进那缺口,里面的声音……”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说不好听的,恐怕地狱也就是这个景象了。”
他顿了一下,摸了摸下巴:“不怕你们出去乱说,长官们都在说,不止堤俄玛,再往南的几个城镇——只要资源够,路通得开,就该变成我们的。咱们接下来的活儿可不轻啊。有了火,我们就能炼黑金;有了黑金,我们就能打造更多的长矛;有了黑金长矛,那这天下的好东西就任我们拿。你说说,这赫拉克斯还能一样吗?我们……”
我的耳朵嗡嗡直响,只看见雷莫的嘴唇一动一动,再也听不见他下面说的是什么。
我感到身体里有什么被点燃了。
不是那在人类营地温暖、轻快的篝火,而是这里被困在锻炉深处的、狂暴的、咆哮的、近乎白炽的火。
一股热流从我胸口冲出,我竟随着那热流呼啸着脱离了茴香枝,脱离了普罗米修斯的怀抱,腾空而起,全身火焰泛着蓝白色的光,灌入那座锻炉的主心。
锻炉本就在剧烈运转,我一进入,炉火像被注入狂风般猛地窜起数丈,铜管发出尖锐的鸣响,震得整座坊屋都嗡嗡作响。
火焰沿铜管灌入每一座次炉,整座破锋坊如一头被惊醒的野兽,轰然咆哮。炉火失控地喷涌,铁砧边的矛胚纷纷炸裂,墙壁震颤,风箱崩裂,炽热的气浪卷起碎屑,扑向几名工匠。
“小火,快停下——!”我听见普罗米修斯在喊。
但我无法停下。
是我。是我让黑金长矛成为了战争的利器。
是我让堤俄玛变成了地狱。
塔林,那受伤的男人,还有路上的孤儿,还有那无数我没见过的人,他们都是因为我才遭受这场浩劫。
我就是这场浩劫的起点。
我闭上眼睛,张开火焰之翼,融入那一团最纯粹的烈焰,向炉心冲去——我要烧尽这一切,一切如果不存在,我也就不会这么愤怒,这么悲伤。
就在我即将撞入炉膛最深处的那一刻,一道身影猛然冲来,将我揽入怀中。
是普罗米修斯。
他直接用胳膊抱着我白热化的身躯,立时被火焰灼伤,外袍早已烧焦,可他没有松手,只是在火中对我说了一句话:
“小火,别让他们用你,去毁掉你。”
我怔住了,蓝白色的火焰剧烈颤动。模糊间潘多拉扑了上来,厄庇墨透斯试图护着她。他们在喊着我,喊着普罗米修斯,声音却似很远很远。我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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