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妄天

　　寸草不生的不妄天，在天之尽头，六界彼岸，神妖皆至，专门收留六界心神放逐的迷惘众生。
　　走到不妄天这一步，有人家国倾覆独自苟活又不敢死，有人爱恋落空心碎不能维持此生，有人罪大恶极世所不容却仍心有委屈，有人被截杀追逃到这里寻求一线生机。
　　也有御粟青羽这种自甘放逐之人。
　　不妄天是他们最合适的归属。给想赎罪的人痛苦，给想爱的人激荡，给惧怕漂泊的人禁锢，给厌世自闭的人空白。让他们在痛苦、空虚、悔恨、虚假的渴望中，在时空静止的不妄天中去探求一个方向。
　　一个新的方向。
　　想明白，摆脱当下的困顿，自能走出不妄天。也有那些想不开的，永恒困在这里，直至白骨成灰，魂灵飘散，在六界中了无痕迹，也算获得一种安顿的自由。

　　手脚上锁着玄铁打造的链子，又粗重又阴寒，使他不能随意施展内力。
　　那日，他在后山失手打伤穆念仙尊，也被自己的仙力反噬，这是自降生就伴随着他的一种诅咒，御粟青羽生来就有，也渐渐习以为常，每每他伤人时便会发作，受到自己仙力侵噬，对方承受多少伤痛，他也同时体会多少痛楚。无根的伤痛有时令他情绪暴走，恨不得砸碎些什么来释放，从前他抓捕妖邪时总会发作，后来他就找了那处石洞，常常待在洞里疗伤。
　　只是，从来没有这次这么痛。那种痛直接在灵魂上撕裂了一个口子，不像往常杀个小妖，只是身体某处骨肉隐隐传来一点痛，一时半刻就过去了。最让人抓狂的，是明知这种折磨一定会发生，也明知一定会过去，口子会慢慢愈合，只是要一次一次等时间到来，等时间过去。
　　这一次，突然难以忍受了。受够了。
　　让我捉妖守护世人，又诅咒我捉妖守护世人，这是世间最重的惩罚，这种蛮不讲理的毁灭，是上神给予的最恶毒的诅咒。我不过，只是一时疏忽而已，只不过，是数千年降生以来的第一次疏忽而已。我守望仙山数千年，跟穆儿太过熟悉，一时玩闹疏忽了一次而已。
　　凭什么？
　　凭什么是我？
　　我不是人人口里称道的泽世明珠吗？
　　玄铁锁链时时刮擦着皮肉，手腕脚腕流下一道道鲜血。这种实实在在的皮肉疼痛反而让他心里畅快，这种皮肉破损看得见摸得着，有原因，有结果，不会让他觉得无辜，觉得委屈，觉得愤怒。究竟凭什么？
　　爱意消长，恨意消长，思念消长，悔恨消长，怒火消长。
　　御粟青羽渐渐心寒似铁，只觉得自己无辜。
　　回忆像受到指使，不停出来挑衅，在仙山的寒来暑往，与穆儿相处的点点滴滴，无数个独自疗愈的日夜，跟十三喝过的酒，陪仙修们练过的剑，想把女儿嫁给他的清水镇百姓，死前大声辱骂或痛苦求饶的妖邪……心念太重……
　　心念每长一寸，他在经历的痛苦似乎便加重一分，伴随铁链摩擦着血肉，这种令人恼恨的枷锁勒在血肉上，骨头上，心脏上，灵识上，他像被勒进一个透明的茧，勒的喘不过气，可是这个茧又有千斤重，压在他头上无法摆脱。诅咒贴着他的心念，化成千万支利剑，日夜戳痛每一寸灵识。

　　想太多了，剧痛中御粟青羽竟然笑了起来。永无止息的疼痛，逼的人发狂。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敏感，越来越无法抵抗虚空里毫无来由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伤害。
　　这么痛为什么？
　　凭什么是我？
　　我只是，出生在这六界中而已。
　　此刻进退无门，像最低阶的小妖一样软弱无力，被困在这里任凭宰割。这还是他吗？或许，无所谓吧，无人在意的。
　　我不值得。
　　不值得……
　　我不值得……
　　不值得……
　　第一滴泪珠从他脸上滑落的时候，他从埋头喘息里吃了一惊。没想到，原来我御粟青羽会为了一点伤痛流泪。
　　痛到日日匍匐在地，苟延残喘，极力克制心念盼望平息这种伤痛的片刻间隙，清醒的念头却告诉他——永远不会停止的。永远不会。只有你，是六界中被诅咒的那一个。只有你。你永远无法了结这种痛。除非你神魂俱灭，永不轮回，随虚空消散……
　　没有尽头……
　　为什么？
　　想不通……
　　难道，宿命注定如此吗？
　　那我怎么办？
　　我能做什么？
　　我能改变什么？
　　想不通，想不通……
　　原来……
　　原来我御粟青羽也会委屈……
　　哈哈哈可笑……
　　可悲！
　　可怜！
　　可恨！
　　诸神！诸神！
　　你们不公平！！
　　日日夜夜，他的世界模糊一片，只剩下清楚锋利的痛感，切割着神识，逼迫着他，好像在追问，他为什么不去死……
　　在不妄天不知灵识被磋磨了多久，他总是在等，等天亮的那一刻，等天黑的那一刻，再等天亮的那一刻……盼着时间向前流去，一直把他带到时间尽头……像沙漠里迷路的人渴望找到一湾水，可沙漠永无止境，身体却越来越难以支撑……以为一切会崩塌毁灭，可又不会，一切只是如常。
　　停止吧！停止吧！
　　怨恨，在日复一日的疼痛中发芽滋长。
　　青羽只觉得万念俱焚，只剩一种恶毒的恨，像一团黑雾，在心里扎根。
　　为什么六界无数生灵，只有自己要承受这种噩运？自己与旁人何异，要在这座地狱里受尽世间最恶毒的惩罚？
　　“那些夸赞我的百姓，那些惧怕我的妖魔，那些爱戴我的同门，他们懂什么？”
　　“世间无人懂我。六界生灵，各顾各的，谁也看不见别人的无辜。到底硬撑给谁看？”
　　“这一切，有何意义？有何意义？”
　　“我为什么要克己守礼！我为什么要做泽世明珠！”
　　“去他妈的世间的鬼道理！”
　　“停下吧！我要做什么，才能停下！不如杀了我！有本事杀了我！”
　　“我御粟青羽何辜！何辜！”
　　“诸神！你们为何如此恶毒！”
　　“诸神守护六界众生，为何独独弃我！！！”
　　“去你妈的轮回！你们以为我怕死吗？”
　　乱七八糟纷飞的心念冲破出口，从虚弱的呢喃，变作愤怒的质问，变作撕裂的怒吼。

　　“啊——”“啊——”“啊——”
　　御粟青羽身体失控剧烈挣扎，仿佛神识出走，一声声嘶吼响彻不妄天，那声音饱含怒火，要将一切焚烧干净，不妄天一众生灵竟然无可抑制地身心恐惧，全都止息静听，一动不动……那种嘶吼仿若地狱传音，仿佛无数条黑色的游丝悬浮在不妄天，笼罩整个场域，那些恐惧的念头从耳朵钻入，钻入生灵脑中，心中，不妄天里的一众邪灵，竟不由自主逐个匍匐在地，无一敢动。
　　“啊——”随着声声嘶吼，啪的一声，捆绑他的铁链分崩离析，在空中爆裂成千千万万碎片，脆弱的散落在他脚下，好像匍匐称臣。
　　御粟青羽昏死倒下，众生恐惧的嘶吼声即刻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醒了过来。只是灵识变得浑浊，一双眼睛再无以前的神气。
　　从第一声嘶吼喷发而出，他已经不是往昔的自己。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不妄天待了多久。
　　成仙与堕魔，不过一念之间。
　　可这一刻，再也不痛了。
　　这一刻，他走出不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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