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烬

作者:黎椿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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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看雪"的承诺


      秋意渐深,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将校园渲染成一片浓烈而哀伤的金黄。那几棵巨大的银杏树,成了这场季节更迭中最耀眼的明星。曾经青翠的扇形叶片,被时光和秋风细细打磨,镀上了一层纯粹得近乎透明的金色。阳光好的时候,整棵树仿佛在燃烧,将周围的空气都晕染成温暖的色调。风过时,叶片便成群结队地挣脱枝头,如同金色的雨,簌簌飘落,在地上铺就一层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秋天温柔而决绝的叹息。

      林晚每天都会经过那棵最大的银杏树。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它日渐稀疏的枝桠。每少一片叶子,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那沙沙的声响,不再是秋日的乐章,而像是倒计时的钟摆,一下下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银杏叶落尽,冬天就来了。冬天来了,沈烬承诺的雪,就该来了。

      可“雪”这个字眼,在沈烬日渐衰败的身体状况映衬下,早已失去了它纯净美好的意象。它更像一个悬浮在深渊之上的、用尽所有希望编织的梦,美丽,却脆弱得令人心碎。林晚不敢深想,却又无法停止去想。她只能更紧地抓住每一个当下,抓住沈烬眼中每一次闪烁的微光。

      图书馆的告别: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的好,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将那个隐秘的角落也照亮了几分。沈烬靠在椅背上,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书,却没有看。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也清晰地映照出他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灰败。

      林晚坐在他对面,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她的目光流连在他搭在桌沿的手上。那双手修长依旧,骨节却更加分明,皮肤下的青筋清晰可见,透着一股病态的脆弱感。他今天的精神似乎格外差,呼吸比平时更加短促费力,带着一种细微的、仿佛气流穿过狭窄缝隙的嘶嘶声。

      “在看什么?”沈烬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林晚面前摊开的书上——那是一本介绍北方雪乡的旅行画册。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窥破了心事,脸颊微微发烫。她下意识地想合上书,却又停住,只是轻轻抚摸着画册上那一片广袤无垠的纯白雪原,低声道:“没什么…就是随便看看。”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起眼看向沈烬,“学长…你还记得银杏树下的话吗?”

      沈烬的目光从画册上移开,落在林晚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空茫,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过了许久,他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记得。”

      简单的两个字,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林晚的心揪紧了。她看着他眼中那层挥之不去的薄雾,看着他强打精神却掩饰不住的虚弱,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说“要不…还是别去了?”,想说“你身体最重要”,想说“我们等以后……”。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害怕看到沈烬眼中那份支撑着他的、关于雪的微光因为她的话而熄灭。她更害怕那个“以后”,会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空洞承诺。

      最终,她只是伸出手,隔着窄窄的桌面,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沈烬搭在桌沿的那只冰凉的手上。

      沈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低垂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林晚的手温热而微微颤抖,他的手指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他沉默着,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握。只是任由她的手覆盖着,仿佛在汲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

      “沈烬…”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雪…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沈烬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林晚,投向窗外那棵在阳光下燃烧着最后辉煌的银杏树。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迷离,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纯净世界。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温柔和憧憬,“书上说…那里的雪,又厚又干净,像刚铺好的棉花糖,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他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微笑,“白茫茫一片,能把所有的…脏东西都盖住。”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那个“脏东西”背后隐藏的沉重,彼此心照不宣。

      “没有声音…安静得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他的声音更轻了,像是怕惊扰了那个想象中的画面,“阳光照在雪地上,会反射出…钻石一样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但…很暖和。”

      他描述着,眼神渐渐亮了起来,那层薄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露出眼底深处那份执拗的、不肯熄灭的光芒。那光芒,是他在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中,为自己点燃的唯一灯塔。

      林晚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描绘那个纯净的雪世界,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意逼回去。她知道,这个承诺对他而言,早已超越了看雪本身。那是他活下去的动力,是他对抗体内那个可怕东西的精神支柱。她不能,也舍不得去打破它。

      “听起来…真美。”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向往,手指微微用力,更紧地包裹住他冰冷的手指,“等叶子落光了,我们就去。”

      沈烬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林晚脸上。他看着她强忍泪光的眼睛,看着她努力上扬的嘴角,眼底的温柔如同化开的春水,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反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用尽全力的虚弱感,轻轻回握住了林晚的手。他的掌心依旧冰凉,手指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好。”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一起去。”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落在摊开的画册上那片纯净的雪原。图书馆的角落里,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这一刻,所有的病痛、担忧、沉重的秘密,似乎都被这关于雪的憧憬和对彼此的承诺暂时隔绝在外。只剩下两颗心,在冰冷的现实深渊之上,紧紧依靠,汲取着微弱的暖意。

      “维C”的增援:

      银杏树上最后几片叶子,如同风中残烛,倔强地挂在枝头,在日渐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沈烬的缺席,也如同这最后的叶子,变得岌岌可危。他出现在学校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出现,停留的时间也极其短暂。每一次露面,都让林晚心惊肉跳。

      他的脸色不再是单纯的苍白,而是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带着灰败底色的蜡黄。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淤痕。嘴唇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干裂起皮。走路时,身体带着一种明显的虚浮感,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他不再试图掩饰那份沉重的疲惫,眼神常常是涣散的,带着一种药物强行压制下的麻木。

      林晚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痛得几乎麻木。她只能更频繁地发送信息,用最琐碎的日常试图连接他:
      > 今天食堂的糖醋排骨还不错,给你留了一份。(附照片)
      > 降温了,风很大,你围巾要戴好。
      > 最后一片叶子还挂着呢,真顽强。

      回复依旧稀少而简短,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是半夜才收到一个“嗯”,有时甚至石沉大海。林晚握着手机,彻夜难眠,脑海中不断闪过器材室冰冷的地面、图书馆惊魂的血沫,以及他日益枯槁的面容。

      这天放学,林晚在车棚取车,意外地看到沈烬也在。他正费力地将自行车从角落里推出来,动作迟缓而笨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烬!”林晚快步走过去,下意识地想帮他扶住摇晃的车身。

      “不用。”沈烬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他避开了林晚伸过来的手,自己努力稳住车子。他的喘息声在寂静的车棚里格外清晰。

      林晚的手僵在半空,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看着他倔强的侧脸,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嘴唇,最终默默地收回手,只是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

      沈烬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生硬,他推着车,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看林晚,只是低声说:“走吧。”

      两人推着车,沉默地走出车棚。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呼啸而过。沈烬下意识地将羽绒服的拉链又拉高了一些,几乎遮住了下巴,又将领口竖起来,试图挡住刺骨的寒风。这个动作让林晚的心再次揪紧——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怕冷了。

      他们沿着校园僻静的小路慢慢走着。车轮碾过落叶,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气氛有些凝滞。

      忽然,一阵猛烈的寒风毫无预兆地迎面扑来!沈烬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推着车的手瞬间脱力!自行车失去平衡,朝着旁边歪倒!

      “小心!”林晚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即将倒下的车把,另一只手本能地扶住了沈烬的手臂!

      入手是一片惊人的冰凉和瘦骨嶙峋!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林晚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的纤细和无力!沈烬的身体因为她的搀扶而稳住,但他却猛地抽回了手臂,动作带着一丝狼狈和抗拒!

      “没事!”他急促地说,声音带着喘息,重新抓住车把,试图将车扶正。然而,就在他弯腰用力的瞬间,他挂在车把上的黑色双肩背包因为惯性猛地一晃!

      “啪嗒!”

      一个深棕色的、棱角分明的塑料药瓶,从背包外侧那个没有拉紧拉链的口袋里,滚落出来!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空气瞬间凝固了!

      寒风似乎也停滞了一瞬。林晚和沈烬的目光同时死死地盯住了地上那个瓶子!

      深棕色!没有标签!白色旋盖!那个如同梦魇般的存在!它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冰冷的寒风里!

      沈烬的身体瞬间僵直!他的脸色在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地上的水泥般灰白!眼神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骇、巨大的狼狈和一种被剥光般的难堪!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濒死般的迅捷,猛地弯腰去捡那个瓶子!动作仓促得差点再次摔倒!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他因为急切和虚弱而笨拙的动作,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崩溃的难堪,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她迅速弯腰,在沈烬之前,一把捡起了那个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药瓶!

      “给我!”沈烬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浓重的恐慌,他伸出手,眼神凶狠得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林晚握紧了那个瓶子。冰冷的塑料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脏。她能感觉到瓶身里药片晃动的细微声响。她抬起头,迎上沈烬充满血丝、带着绝望和愤怒的眼睛。寒风卷起她的头发,吹得她脸颊生疼。

      她没有把瓶子递给他,也没有质问。她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层摇摇欲坠的、名为尊严的壁垒。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沈烬彻底愣住的动作。

      她极其自然地将那个深棕色的药瓶,塞进了自己羽绒服宽大的口袋里。动作流畅得仿佛那本就是她的东西。然后,她从自己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掏出了一个普通的、贴着“维生素C”标签的白色小药瓶——那是她前几天特意去药店买的,里面装着真正的维C咀嚼片。

      她拧开瓶盖,倒出两颗橙黄色的小药片,摊在掌心,递到沈烬面前。她的目光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一丝刻意挤出来的、略带嗔怪的微笑,声音在寒风中清晰而稳定:
      “喏,你的‘维C’掉了。这么大的人了,药都收不好。快吃了吧,不是说免疫力不好吗?”

      沈烬彻底僵住了!他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保持着索要的姿势。他死死地盯着林晚掌心里那两颗橙黄色的、真正的维生素C药片,又猛地抬头看向林晚平静得近乎“无辜”的脸,再低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海啸般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御!

      他眼中的凶狠、愤怒、难堪、绝望…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呆滞的茫然。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又像是被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力量击中,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拍打在两人身上。

      林晚举着那两颗维C片,手很稳,眼神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甚至还带着一丝催促的意味:“快拿着呀,待会儿化了。”

      沈烬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林晚那双清澈的、没有一丝恐惧和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柔和平静的眼睛,看着那两颗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眼的橙色药片……他眼中最后一丝强撑的壁垒,轰然倒塌。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迟滞的沉重感,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然后,他伸出另一只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般,拈起了林晚掌心里的那两颗维C片。

      他没有立刻吃下去,只是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橙色药片硌着他的掌心皮肤。他低下头,避开了林晚的目光,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着。过了许久,他才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哽咽:

      “…谢…谢谢。”

      寒风卷起他额前凌乱的黑发,露出他低垂的、被阴影笼罩的眼睑。一滴冰冷的水珠,无声地砸落在他紧握着维C片的手背上,迅速洇开,消失不见。

      林晚静静地看着他耸动的肩膀,看着他手背上那点迅速消失的湿痕,心像被无数根细针反复穿刺,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个贴着“维生素C”标签的白色小药瓶,轻轻塞进了沈烬羽绒服空出来的口袋里。

      然后,她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动作轻柔而坚定。她推着车,走到沈烬身边,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风太大了,我推着车,我们一起走。”

      沈烬依旧低着头,没有看她,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他攥着那两颗维C片的手,攥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林晚推着车,沈烬沉默地走在她身边。寒风依旧凛冽,卷着落叶和尘土。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自行车轮碾过地面的沙沙声,和沈烬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

      林晚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身旁沉默的少年。他低垂着头,侧脸在寒风中显得更加瘦削和脆弱。那个深棕色的药瓶,此刻正冰冷地躺在她的口袋里,像一个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秘密。而那个贴着“维C”标签的白色小瓶子,则像一层薄薄的、脆弱的伪装,覆盖在沈烬的口袋里,试图为他维持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

      她知道,这场关于“维C”的谎言,在这场寒风中的意外之后,已经被推向了更加荒诞和心碎的境地。她递出的,是真正的维C,却更像是一剂包裹着糖衣的、苦涩到极致的安慰剂。而他收下的,是两颗微不足道的药片,却仿佛承接了她所有无声的守护和那份沉重得无法言说的懂得。

      银杏树最后一片叶子,在凛冽的寒风中,终于支撑不住,打着旋儿,悄然飘落。

      冬天,真的来了。

      背包的重量:

      出发去看雪的日子,定在了一个周末。没有欢呼雀跃,没有精心策划的浪漫。更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必须完成的仪式。

      林晚早早地收拾好一个小小的背包,里面装着她最厚的羽绒服、围巾、手套,还有那本《小王子》和那片被他做成书签、已经干透却依旧金黄的银杏叶。她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期待与恐惧交织,甜蜜与沉重并存。

      她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校门口。清晨的空气冰冷刺骨,呵气成霜。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烬穿着一件厚重的黑色长款羽绒服,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围巾层层叠叠地围在脖子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背着一个看起来比他身体还要沉重的黑色双肩背包,独自一人站在寒风中。身形在空旷的校门口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寂。

      林晚快步跑过去:“沈烬!”

      沈烬闻声转过头。即使围巾遮住了脸,林晚依旧能看到他露出的眼睛下方浓重的乌青和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在看到林晚时,才勉强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芒。

      “来了。”他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围巾,闷闷的,带着浓重的沙哑和虚弱感。

      “嗯。”林晚点点头,目光落在他那个异常臃肿沉重的背包上,心猛地一沉,“你…背这么多东西?重不重?我帮你拿一些吧?”

      “不用。”沈烬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促。他甚至下意识地将背包带往肩上拉了拉,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防护意味,“不重…我背得动。”

      林晚看着他明显吃力的动作,看着他因为背包重量而微微佝偻的脊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几乎能猜到那个沉重的背包里装的是什么——除了必要的衣物,恐怕大部分都是那些维持他生命、却也在蚕食他生命的冰冷药瓶!那个深棕色的没有标签的,还有更多贴着各种标签、代表着他正在经历怎样残酷战争的瓶瓶罐罐!那是他无法卸下的、通往“雪原”的沉重枷锁!

      “车…快来了。”沈烬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转过头,目光投向空旷的马路尽头,眼神有些空茫。

      林晚没有再坚持。她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等待着那辆开往北方的长途汽车。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碎屑,拍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她看着沈烬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的身体,看着他因为背包重量而更加沉重的呼吸,巨大的心疼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汽车终于来了,带着轰鸣和一阵刺鼻的柴油味。

      沈烬示意林晚先上车。林晚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沈烬跟在她后面,动作迟缓地登上台阶。就在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准备走向座位时,身体毫无预兆地剧烈一晃!沉重的背包带着巨大的惯性,将他整个人向后拉扯!

      “小心!”林晚失声惊呼!

      旁边的乘客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想扶。

      沈烬猛地一把抓住旁边的扶手栏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白!他死死地撑住身体,才没有摔倒。但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他,他猛地弓下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呃——!”

      那咳嗽声短促而剧烈,充满了窒息般的痛苦,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乘客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惊愕、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沈烬死死地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几乎蜷缩成一团。露在围巾外的眼睛因为痛苦而暴睁着,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林晚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猛地站起来,冲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沈烬!沈烬你怎么样?!”

      沈烬无法回答,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窒息。他死死地捂着嘴,指缝间隐约可见刺目的猩红!

      “哎哟!怎么回事啊?有病就别坐车啊!”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就是,咳成这样,别是什么传染病吧?”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带着明显的避讳。

      司机也皱着眉头看了过来。

      巨大的难堪和痛苦瞬间将沈烬淹没!他猛地推开林晚的搀扶,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力气!他踉跄着,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到了车厢最后排一个空着的、靠窗的角落位置,重重地跌坐下去!他蜷缩在座位上,背对着所有人,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那个沉重的背包,像一个巨大的耻辱柱,压在他佝偻的背上。

      林晚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她看着沈烬蜷缩在角落、如同受伤小兽般颤抖的背影,看着周围乘客或冷漠或嫌恶的目光,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奔涌!她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咽和眼中的泪水,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在所有人异样的目光中,坚定地走向车厢最后排。她无视那些目光,无视那些窃窃私语,径直走到沈烬旁边的空位坐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极其温柔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地覆在沈烬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的后背上。

      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她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每一次痉挛般的震动。她能感觉到他压抑在臂弯里的、破碎的呜咽。浓重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混合在一起,萦绕在鼻尖。

      汽车引擎轰鸣着,缓缓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倒退。

      林晚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沈烬的后背。她只是那样静静地、温柔地覆着,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又像是在传递一种无声的支撑。

      “别怕…”她凑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其轻柔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无比坚定,“我们去看雪。”

      沈烬的身体猛地一震!蜷缩得更紧了。埋藏在臂弯里的呜咽声,似乎更加压抑而破碎。

      林晚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抬起头,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灰蒙蒙的冬日景象。泪水无声地滑落,滚烫地淌过冰冷的脸颊。

      去看雪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却已如此沉重而艰难。那个关于纯净世界的承诺,如同车窗外灰暗的天空,布满了阴霾。但她的手,依旧坚定地覆在他的背上,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无论前路是风雪还是深渊,她都会陪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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