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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
冬去春来,校园里的梧桐抽了新芽,嫩绿的颜色晃得人眼睛发酸。
毕业论文答辩那天,李雨绵站在讲台上,穿着得体的衣服。
她的课题是关于生命与情感在艺术设计中的意象表达,逻辑清晰。
只有坐在台下角落的林纭霜知道,她说这些时心有多痛。
答辩结束,导师给予了高度评价。她鞠躬道谢,脸上看不出悲喜。
毕业照上,她站在人群里,穿着学士服,对着镜头,嘴角努力向上扬起。
照片洗出来,林纭霜看着那双努力笑着却依旧盛满了悲伤的眼睛,躲在卫生间里捂着嘴哭了很久。
李雨绵常常看望周父周母。
她知道,他们比她还要痛苦。
她说自己是周缘的妻子,她已经是周家的人了。似乎在她的世界里,这早已是既定的事实。
日子每天都很煎熬。
刚开始,她不想出门,不想打扮,不想吃喜欢的芋泥蛋糕,不想穿漂亮的衣服。
她无数次的想要自杀,后来都选择放弃。
她知道,周缘想让她活着。
每到夜晚,李雨绵和他们们总是不约而同地辗转反侧。
脑中是挥之不去的他的笑脸。
一切回忆,皆与一人有关。
回忆中,满是他的身影,他的话语。
他说的那些话,如同魔咒萦绕在李雨绵耳边,无法忘记。
他说:“李雨绵,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他说:“我喜欢你。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是想和你谈恋爱的那种喜欢。”
他说:看到你笑,我就想逗你;看到你生气跳脚,又觉得很可爱。
他说:“我比任何人都想保护你,想让你一直像现在这样,傻乎乎地开心下去。”
他说:“谁让我这么优秀呢?不过啊,我不加别人微信,我只喜欢你。”
他说:“李雨绵,你个笨蛋……做不好可以买啊,谁让你折腾自己了?”
他说:“希望,以后每年生日,都能吃到笨蛋做的歪歪扭扭的蛋糕。”
他说:“你傻啊,我也喜欢你啊,不然我干嘛老找你犯贱呢!”
他说:“傻子。不用求菩萨,我本来就是。”
他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不会‘再也见不到’。”
他说:“李雨绵,以后你的每个愿望,我都努力帮你实现。”
他说:“我们一起长大,吵过架,也互相嫌弃过。但更多的时候,是你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用你的傻气照亮我的世界。”
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像现在这样,是…一辈子在一起。”
他说:李雨绵,没有你的日子,就像没有糖的芋泥蛋糕,寡淡无味。”
“我想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个看到的是你,想陪你做无数个灾难蛋糕然后全部吃掉,想和你抢同一杯奶茶,想带你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想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变成两个啰里啰嗦的老头老太太,还在斗嘴。”
他说:“接下来的几十年我还想输,你要不要给我个机会。”
他说:“别说十次,一百次都陪你。”
他说:“戒指戴上了,概不退换。”
他说:“除了你,没人能受得了我这脾气。”
他说:“她是我好不容易才骗到手的宝贝,我会珍惜一辈子。”
他说:“反正,你这辈子是跑不掉了。”
这些话就仿若昨日,让李雨绵记忆犹新。
他喜欢叫她“傻子”,有时候也会叫她“笨蛋”。
现在想想,“傻子”也好,“笨蛋”也罢,只要他能在她身边就好,她宁愿一直当个傻子。
李雨绵毕业了。
她没有选择继续深造,也没有进入专业对口的公司。
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她拉着林纭霜,走进了一家贴着“旺铺转让”的小店面。
“绵绵,你…确定要开甜品店?”林纭霜看着空荡荡的店面,难以置信。
“嗯。”李雨绵点点头。
她指着阳光最好的位置:“这里放操作间,透明玻璃,可以看到里面。这边放三张小桌子,不用多。门口…挂个风铃。”她顿了顿,补充道,“就挂…兔耳朵形状的吧。”
店名是她自己取的,很直白,就叫“芋泥与糖”。
招牌是简洁的木质,刻着店名,旁边画了一个圆滚滚的紫色芋泥球。
开业那天,没有盛大的仪式。
祝词凯送来了一对雅致的绿植花篮,翠绿的叶子生机勃勃。
林纭霜则贡献了她所有的社交圈,拉了一帮朋友同学来捧场。
店里主打芋泥系列。
芋泥鲜奶、芋泥麻薯、芋泥雪媚娘…当然,还有镇店之宝——芋泥蛋糕。
李雨绵做的芋泥蛋糕,和当年那个蛋糕2.0或者生日成功的“月光蛋糕”都不同。
它就是最朴素的圆形,简单,干净,却有种扎实感。
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芋泥的香醇和戚风的柔软完美融合,甜度克制,吃下去是满满的幸福感。
捧场的同学赞不绝口,林纭霜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李雨绵!你背着我偷偷进化了?!这手艺!绝了!”
李雨绵只是系着干净的围裙,站在操作间的玻璃后面,安静地看着外面。
阳光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她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当看到客人满足地吃下蛋糕,嘴角会微微牵动一下。
“霜霜,”她隔着玻璃,声音平静,“帮我个忙,把门口那个‘新品试吃’的牌子摆出去吧。”
“新品?你还有新品?”林纭霜好奇。
“嗯。”李雨绵转身,从冷藏柜里端出一个更小的蛋糕。
同样是朴素的圆形,表面却覆盖着一层浓郁的巧克力淋面,光滑如镜。上面用白色的巧克力酱,极其笨拙地画了一个简笔小狗的图案。
那狗头画得有点方,耳朵一大一小,眼神还有点呆。
“这…这啥?”林纭霜凑近,看着那个丑萌丑萌的巧克力狗头,“抽象派狗?还是变异方头狗?”
“周缘。”李雨绵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
她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狗头,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某个幼稚鬼得意洋洋的表情包。
“他以前…总用这种狗头表情。”
林纭霜瞬间噤声。
她看着李雨绵平静的侧脸,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画着丑狗头的巧克力小蛋糕放到试吃区,旁边立了个小牌子:【幼稚鬼的巧克力方头狗蛋糕(免费试吃)】。
出乎意料,这个丑萌的蛋糕因为其独特的造型,吸引了不少学生,尤其是女孩子,一边笑一边拍照一边尝。
“好苦!”有人吐舌头,“巧克力好浓!但是…莫名上头?”“这狗头画得也太灵魂了!店主有才!”
李雨绵在操作间里,偶尔抬头看一眼外面围着丑狗头蛋糕嬉笑拍照的人群,听着那些“好苦”、“上头”、“灵魂画手”的评价,眼神依旧平静,只是握着裱花袋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日子就在面粉的香气、烤箱的嗡鸣、顾客的谈笑声中一天天滑过。
“芋泥与糖”渐渐有了口碑。
李雨绵的手艺越来越稳定,尤其是那份朴素的芋泥蛋糕,成了店里的招牌。
她依旧沉默,话很少,但动作麻利,算账清晰。
她会记住熟客的口味偏好,多加糖或少加冰。
祝词凯成了店里的常客。
他总会在午后没什么人的时候来,点一杯不加糖的芋泥鲜奶,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看书或者处理工作文件。
有时会带几本李雨绵可能感兴趣的书,放在她空闲的吧台上。
他从不刻意找话题,只是在她忙完一段落,擦着操作台时,温和地问一句:“今天生意还好吗?”或者“新烤的吐司很香。”
他的陪伴像温润的溪水,无声无息,却持续不断。
他看向李雨绵的眼神,依旧关心和欣赏,却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尊重着她周围那道无形的屏障。
林纭霜则是店里的气氛担当兼“试毒员”。
她隔三差五就来“视察”,美其名曰监督产品质量,实则扫荡各种新品和边角料。
她咋咋呼呼地吐槽李雨绵的沉默寡言,抱怨工作,分享八卦,试图用她旺盛的生命力驱散店里的冷清。
她偶尔也会小心翼翼地提起周缘的名字,观察李雨绵的反应。
“喂,绵绵,你猜我今天在旧书摊看到啥了?周杰伦《叶惠美》的首版磁带!保存得贼好!
“我记得周缘那家伙以前不是有本命年穿红内裤的糗事吗?还是你告诉我的!哈哈!”林纭霜一边啃着刚出炉的芋泥麻薯,一边眉飞色舞。
李雨绵正低头给蛋糕打包,系丝带的手指顿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几秒后,她低声问:“磁带…多少钱?”
林纭霜眼睛一亮:“不贵!我给你买下来了!明天带给你!”
第二天,那盘旧磁带果然放在了李雨绵的吧台上。
她拿起它,轻轻摩挲着外壳,没有播放。只是把它收进了吧台下的抽屉里,和那些账本放在一起。
**
秋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落在静谧的墓园小径上。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被擦拭得很干净。
照片上的周缘穿着白衬衫,眉眼依旧带着几分年少时的张扬和欠揍,嘴角微扬,定格在最好的年华。
碑前放了一小束新鲜的白色雏菊,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周野路弯腰,将手里那袋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放在那束雏菊旁边。
“喏,你以前老抢的那家,排队半小时。”他对着照片上的人嘟囔了一句,声音沙哑。
“也不知道你这混蛋在地下能不能吃着味儿。”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里,却没点燃。
只是那么叼着,目光落在墓碑上周缘的名字上,眼神复杂。
几年了。
周缘这家伙,死了几年,留给他的“烂摊子”和那个该死的秘密,却像刻进了他骨头里,一天都没轻松过。
他想起李雨绵刚从那份巨大的打击中稍微走出来一点时的样子。
瘦得脱了形,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漂亮娃娃。
他看着心疼,憋得肺都快炸了,却什么也不能说。
“绵绵,缘子以前托我……说他要是……那啥了,让我看着你别饿死。”他用这种蹩脚又欠揍的借口,强行给她送饭,监督她吃饭。
“这孙子欠我的钱没还清,你得替他接着还,所以好好上班,别把工作搞丢了。”他用这种胡扯的理由,在她加班到深夜时,“顺路”去接她,确保她安全到家。
“周缘那混蛋留下的破游戏机,放我那儿占地方,你处理掉。”他把周缘的游戏机塞给她,变着法地想给她留点念想,又怕她触景生情。
李雨绵或许永远不知道,每一次她用那种带着淡淡的语气,提起“那个混蛋”时,周野路的心脏都疼得要死。
他得用力掐着自己掌心,才能维持住脸上那副“对,他就是个混蛋,但我们还得向前看”的混不吝的表情。
他看着她一点点重新开始生活。看着她努力吃饭,努力工作,看着她在某个瞬间会因为看到某个熟悉的事物而恍惚,然后又迅速掩饰过去。
他恪守着对周缘的承诺,守口如瓶。
多少次,当李雨绵喝醉了,红着眼睛抓着他问周缘的时候。
当她在周缘忌日那天眼睛通红时。
当她因为一个相似的背影而失态追出好几条街,最后蹲在路边无助得像被丢弃的孩子时……
周野路都几乎要把那个残酷的真相吼出来。
但他没有。
他只能用力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用嫌弃的语气骂她“没出息”。
然后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像小时候她被欺负时那样,说“哭什么哭,为那种混蛋不值得”。
心里却在无声地滴血。
混蛋?是啊,周缘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把最痛的秘密和最重的担子,全扔给了他!
周野路深吸了一口气,将嘴里没点燃的烟拿下来,碾碎。
“看见没,她现在……还行。”他对着墓碑,像是在汇报工作,“能吃了,也没以前那么爱哭了。工作挺拼的……啧,比你小子有出息。”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落在糖炒栗子的袋子上。
周野路脸上的那点故作轻松终于维持不住了。
他沉默下来,肩膀微微垮下,摩挲着墓碑边缘。
他声音低了下去:“喂……周缘……”
“有时候……我真他妈想告诉她……看她那样……我……”
他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答应你这混蛋的事了。”
他直起身,重新戴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
“栗子趁热吃,凉了硌牙。走了,下次……再来看你这没良心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那张永远年轻飞扬的脸,转身,双手插进夹克口袋。
沿着来时的小径,朝墓园外走去。
秋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背影挺拔,孤独又沉重。
他还得继续守着那个秘密。
继续以“发小”名义,替他死去的兄弟,照顾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女人。
这是他欠周缘的。
也是他对自己良心的交代。
直到……
或许永远没有直到的那一天。
因为他答应了他。
因为他不想他怪他。
因为他不想她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又重新萎靡不振。
……
三年时光,如同指间沙。李雨绵的“芋泥与糖”成了小街上一个温暖的存在。
她依旧是一个人,守着这家小店。生活仿佛按下了平静的循环键。
只是,每年的两个日子,她会雷打不动地关店。
一个是周缘的生日。
那天,她会早早起床,精心烤一个朴素的芋泥蛋糕。
没有裱花,只有厚厚的芋泥馅。
她会带着蛋糕,去墓园。
静静地坐在那块熟悉的墓碑前,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容明亮的少年,放上一块蛋糕。
她很少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陪着他,从晨露微凉到夕阳西斜。
蛋糕最后会留给守墓人养的流浪猫。
另一个,是周缘的忌日。
这一天,她什么都不做。不开店,不见人。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拉上厚厚的窗帘。
床头柜上,放着那个深蓝色的小丝绒盒。她会打开盒子,拿出那枚戒指,看着内圈的“Z&L”。指尖一遍遍描摹着那两个字母。
然后,她会找出那封字迹颤抖的信,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无声地读。
读的缓慢。
读一遍,哭一遍。
通常没读到后面就泣不成声。
又是一年忌日。
墓园里很安静。
夏末的风带着凉意,吹过林立的墓碑。
李雨绵像往年一样,坐在周缘的墓碑前。
她拿出手机,插上耳机。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停在那首熟悉的歌名上。
《说了再见》。
轻柔而带着淡淡忧伤的前奏在耳机里流淌开来。周杰伦的声音响起,带着独特的含糊和深情:
“天凉了雨下了你走了
清楚了我爱的遗失了
落叶飘在湖面上睡著了
想要放放不掉泪在飘…
李雨绵靠着石碑,闭上眼睛。
歌词像一把把细小的钥匙,精准地打开她记忆的闸门。
迪士尼绚烂的烟花下,他单膝跪地的身影。
小厨房里,他面不改色吃掉灾难蛋糕的样子。
演唱会现场,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在万人合唱中对她微笑的样子。
还有,医院里,他冷漠的眼神,和他最后那封字字泣血的信。
“…天亮了,雨下了,你走了
“清楚了,我爱的,遗失了”
“树叶飘在湖面上睡着了…”
眼泪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她没有去擦,任由它们滚落。耳机里的歌声继续:
“…说了再见才发现再也见不到
我不能就这样失去你的微笑
口红待在桌角而你我找不到
若角色对调你说好不好…”
若角色对调…
周缘,如果角色对调,你会不会像我一样,痛得无法呼吸?
你会不会…也后悔当初的选择?
“…你的笑你的好脑海里一直在绕
我的手忘不了你手的温度
心碎了一地捡不回从前的心跳
身陷过去我无力逃跑…”
歌声在耳机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她心上。
一曲终了。
李雨绵缓缓睁开眼,泪痕未干。
她摘下耳机,从口袋里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小盒。
她轻轻取出戒指,手指摩挲着内圈的刻痕。
“Z&L”
她看着墓碑上他定格的笑容,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她站起身,将戒指紧紧攥在手心。
她俯下身,用额头轻轻抵住墓碑,像抵住他曾经温热的额头。
声音很轻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
“周缘,你这个…幼稚鬼。”
“你的芋泥蛋糕店,我开起来了。生意…还行。”
“林纭霜还是那么吵,总来白吃白喝。”
“祝词凯…他是个好人。”
“我…”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我…很想你。”
回到“芋泥与糖”,已是傍晚。
祝词凯竟然还在。
他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芋泥鲜奶,手里捧着一本书。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看到李雨绵微红的眼眶,眼神微微一动,却没有多问。
“回来了?”他合上书,声音温和。
“嗯。”李雨绵点点头,走向操作间。
“今天…关店很早。”
“嗯。去…看了个朋友。”李雨绵的声音很平静。
她系上围裙,没有看他,开始收拾台面。
祝词凯看着她沉默忙碌的背影,夕阳勾勒着她单薄的轮廓。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起,又松开。
他站起身,走到吧台前。
李雨绵正在擦拭咖啡机,动作顿了一下。
“李雨绵,”祝词凯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低沉一些,很认真。
他看着她,目光不再有之前的刻意疏离。
“嗯?”李雨绵停下动作,抬起头。
夕阳的光线落入她眼中,还有些微红的眼眶映出点脆弱。
祝词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坦荡:
“我知道,有些事…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也知道,有些位置…或许永远无法被替代。”
他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成熟男人才有的包容和耐心。
“但是,如果你愿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真诚和小心翼翼的期待:
“…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让我,陪着你?”
“不是替代谁,只是…陪着你。一起经营这家小店,一起…走以后的路。”
“好吗?”
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夕阳的光线在两人之间流淌,带着暖意,也带着沉重的过往。
李雨绵看着他。
祝词凯的脸在夕阳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清晰,李雨绵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细节,没有瑕疵,格外好看。
他温润如玉,谦和沉稳,眼神满是深情和期待。
他像一块温润的暖玉,稳定,可靠,能轻易抚平生活的褶皱。
她应该答应的。
这样好的一个人,这样真挚的一份情。林纭霜说得对,她值得被珍惜,值得重新开始。
可是…
口袋里的那枚戒指。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首《说了再见》忧伤的旋律,还有那封信上最后歪歪扭扭的字迹:“下辈子…我早点找到你,好不好?”
心口的位置,那片被命名为“周缘”的废墟之上。
新的绿芽或许在萌发,但废墟本身,早已与她的骨血融为一体,无法剥离,也不愿剥离。
她看着祝词凯期待而真诚的眼睛,沉默了许久。
她轻轻摇了摇头。
“对不起,学长。”她的声音很轻,“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和…心意。”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祝词凯,望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
“只是…这里,”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已经满了。”
“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祝词凯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但他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他沉默了几秒,随即露出一抹苦笑。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声音依旧温和,“是我…太心急了。”
他拿起吧台上早已凉透的芋泥鲜奶,对她举了举杯:“祝你…和你的店,一切都好。”
说完,他转身,推开玻璃门,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店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李雨绵一个人,站在吧台后。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左手无名指,那里只有一道淡淡的戒痕。
她缓缓从口袋里拿出那枚戒指。看着内圈那微小的“Z&L”。
她没有戴上它,只是将它紧紧攥在手心。
然后,她走到店里的角落,那台老旧的蓝牙音箱前,拿出手机,连接。
轻柔而忧伤的前奏再次流淌出来。
周杰伦的声音低低吟唱:
“说了再见才发现再也见不到
我不能就这样失去你的微笑…”
是啊。说了再见。才发现再也见不到。命运早就把答案,写在了歌里。
只是当时,他们都太年轻,以为握在手中的就是永恒,以为最大的痛苦不过是争吵和分离。
从未想过,世间还有一种诀别,是用最烈的爱铸就,以最沉默的方式降临,隔开了生与死的时差。
李雨绵走到窗边,背对着空旷的店堂,面朝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道。
她将攥着戒指的手轻轻贴在玻璃上。
窗外的霓虹开始闪烁,车灯汇成流动的河。
她没有跟着唱,只是安静地站着。
但肩膀,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随着那深入骨髓的旋律,极其轻微地颤抖着。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金光消失。
暮色四合,城市亮起万家灯火。
“芋泥与糖”暖黄的灯光下,那个站在窗边的单薄身影,与窗外的喧嚣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她摊开掌心。
“Z&L”。
说了再见。
却再不相见。
耳机里的歌声循环着:
“心碎了一地捡不回从前的心跳
身陷过去我无力逃跑…”
歌声里,她依旧身陷过去。
但她的脊背挺直,站在她为自己和“他”建造的小小灯塔里,安静地,沉默地,用余生,说着那句无法送达的“再见”。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日子像秋千一样,晃啊晃,一晃就是二十年。
生活平静得像一汪湖水,几乎没有波澜。
在外人看来,她开了一个店,赚了不少的钱,生活过的也挺滋润。
只是她自己知道,这些年太苦太苦了。
因为她的生活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能让她的人生充满色彩的人。
有的顾客会夸她温柔,夸她文静。
可他们不知道,她本不是这样的。
她不该这样的。
这一生,追过她的人不少。长的帅的,有才的,有钱的,都有。
扪心自问,她爱谁。或者爱过谁。
大概只有那个少年了吧。
那个永远22岁的少年。
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
那个才刚到法定婚龄,本该有很长很耀眼人生的少年。
他本应是翱翔于天空的鸟儿,却终于振翅,飞向了凡人永不能及的云端。
曾经喜欢过那么好的人,又怎么会再爱上别人。
她会在某个似曾相识的黄昏,看到穿着校服打闹而过的少年少女,或者不经意间听到某首歌的旋律时,她会恍惚一下。
她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眉眼带着点痞气、总爱捉弄她的少年。
想起他幼稚地抢走别人给她送的情书,想起他别扭地给她带早餐,想起那个带着栀子花香傍晚,他突如其来、又凶又认真的告白。
想起他后来莫名其妙的疏远。
想起他为了不耽误她而选择离开。
想起他那么快就。
离开了。
心里还是会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周缘这个名字,连同他带来的所有炽热、懵懂和最终的遗憾,被她妥帖地收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
外人永远不会知道。
这些天,她身体常常不舒服。她知道,时间快到了。
某天夜里,她睡不着,鬼使神差地走到衣柜前,缓缓拉开柜门,从深处取出了那件静静悬挂着的婚纱。
那件她未能在婚礼上穿的婚纱。
她静静地站在镜子前,目光落在镜中那个女孩的身上。那是一张美丽的脸庞,小巧的脸蛋透着一抹淡淡的红晕,肩上垂落的银色长发柔和而耀眼。
她忍不住微微侧头,看着那袭身上的婚纱。
细腻的蕾丝和她的银色长发相得益彰。
窗外的栀子花开得正盛,花瓣被风卷着贴在玻璃上,像极了二十年前周缘墓前的那片。
“【警告:宿主李雨绵,所借阳寿已用尽,生命体征将于六十秒后归零。】”
冰冷的机械音毫无预兆地砸进脑海,李雨绵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霎时间,所有被遗忘的记忆都涌入脑海。
一瞬间,所有散落的碎片。
那场惨烈的车祸、她奇迹般的好转、周缘突如其来的“重病”、他残忍的分手、他快得不同寻常的离世……
所有她曾经觉得疑惑却又被迫接受的一切,全部聚集起来。
她洞悉了某个真相。
根本不是生病!
是他用他自己的命,换回了她的命!
他用他剩下的整整二十年阳寿,换她活下去。
而他那个“混蛋”的分手理由,竟然是他精心设计的、为了保护她的最后一步棋。
因为他知道,如果她知晓真相,余生都会活在愧疚里。
所以他宁愿她误会他,宁愿她以为他变了心,宁愿自己背负所有的指责和她的眼泪,也要让她“无忧”地活下去。
这个自作主张的笨蛋!这个幼稚鬼!这个大傻瓜!
她终于等到了真相,在生命尽头。
原来他说的“不爱”是这世间最笨拙的情话。
原来那场早有预谋的分手,是他耗尽最后力气为她铺好的生路……
她突然笑了。
上一世,就是它在她耳边倒计时,说自己的寿命可以借给别人。
那时,系统告诉她,可以把寿命换给别人。
“换。”她当时连眼睛都没眨。
他才16岁,他不能死。
【确认赠予对象:周缘。赠予阳寿27年。剩余阳寿27年。复活程序启动……】
系统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时,她感觉生命力正顺着指尖往外流。
但她想起周缘,便觉得很值。
她以为那就是结局了。
她想起自己要出院后便说取消婚约。
想起他那时泛红的眼眶。
原来不是新生。
她以为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原来不是。
原来他也做过一样的事。
原来她偷来的这二十年,是他从自己的命里抠出来的。
就像上辈子,她把二十七年阳寿,硬塞进他手里一样。
原来不是命运无情。
是深情人为地改写了命运,然后用一个巨大的谎言,悄悄覆盖了所有真相。
只留给她一片平静的二十年的天空。
周缘……周缘……
她在心里一遍遍呼喊这个名字,眼前仿佛又看到那天晚上,她无理取闹说“你这肉烧得好咸,怎么吃呀!”
周缘却说“我觉得还好啊。”
“就咸,一点都没烧好。”
“我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就这一个小失误,宝贝你就原谅我吧。”
“女朋友,别气啦,我下次重新做一份,保证让你满意。”
“那……你有多喜欢我?”
“喜欢的不得了,命都能给你。”
这个傻子,竟然真的把命给她了。
还总是叫她傻子,明明他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她明白了。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属于他们的回忆。
8岁那年,被高年级欺负,他勇敢地站在她身前,说:“我保护你。”
9岁那年,弄坏了他的变形金刚,吵了好久,最后他拿出一颗香芋糖,说:“算了,原谅你了。”
10岁那年,随口说想要周缘放钱的小盒子,他说:“给你了,反正你比钱重要。”
11岁那年,收到第一封情书,他给扔了,说:“他字写得比我丑!配不上你!”
12岁那年,小升初考试前,发烧到39度。他认真讲题,说:“这道题必考,你记不住我就再讲一遍。
13岁那年,有一次下雨,他只有一把伞,却还是把伞给她,说:“我有两把伞。”
14岁那年,运动会跑步摔倒,他背着她去医务室,说:“你这个样子,离了我能行?”
15岁那年,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掉了一大截,躲在天台哭。他找到她,说“哭起来太丑了,还是笑的时候,比较配得上我。”
16岁那年,他将她的情书拿走,说:“不准早恋!”
17岁那年,他故意弄坏自行车链条,说:“走吧,走路回家。”
18岁那年,他走在林荫路上,说:“我们一起考Q大吧。”
19岁那年,他全国物理比赛里拿了奖,奖金被他换成了一台相机,说:“以后你的样子,都得由我来拍。
20岁那年,她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他不小心说出真心话,说:“你这样的。”
21岁那年,她被人纠缠,他帮她赶走,说:“对付无赖不用讲章法,先让他疼再说。”
22岁那年,他们在一起了。后来他一到法定婚龄,就拿着戒指,说:“李雨绵,从8岁到现在,我跟你斗了13年,输了13年。接下来的几十年,我还想接着输,你要不要……给我个机会?”
23岁那年,不,周缘没有23岁。
他永远地停在了22岁那年。
那个因被求婚而满心欢喜的女孩永远也不会想到,比婚礼先来的,是周缘的葬礼。
所以,她也留在了22岁那年。
那场车祸带走了两个人。一个埋在夏天,一个葬在每一天。
后来的二十年中,她每天以泪洗面,回忆着往事。
只是那么多回忆中,都有一个抹不去的身影。
那是周缘,是她的少年。
这期间,她曾无数次想要自杀。
可她记得他说过“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
他甚至没给她说“不”的机会。
所以,她又努力地生活。
只是,这二十年,实在是太苦。
只是,为什么,他们都那么傻。
“周缘,”她轻声说,“我们真是……一对傻子啊。”
上辈子她想,只要他能活,她短寿也甘愿。
这辈子他大概想,只要她能笑,他死了也无妨。
呵呵,两个傻子。
她眼中噙着泪珠,嘴角扯了扯:“周缘,下辈子,不要食言。”
他们之间的那些遗憾,都随着这轻轻的一句话,落进了眼前的这片天地间。
无人记得。无人知晓。
视野开始模糊,变成一片温暖的白光。
在那光的尽头,她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简单的T恤,双手插在兜里,正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她记忆里那种有点痞气的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
他好像在等她。
窗外的栀子花瓣被风吹落,飘进半开的窗户,落在李雨绵的手背上。
栀子花香气扑鼻,一如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系统的声音彻底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周缘,原来我们都那么傻。
原来,我们都做过同样的傻事。
她的手轻轻落下,闭上了眼睛,表情安详得像陷入了沉睡。
李雨绵觉得,这样也很好。
至少在另一个地方,他们不用再互相亏欠了。
在另一个世界,她终于可以真正成为他的妻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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