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

　　沅曼从李美娥那出来，没地可去，家里她不敢回，学校那边，早上带来的羞辱感现在暂时还未退去，她也不想回去再让情绪复现在脑中，□□疼痛远远不及心里的痛苦纠结。

　　她上了公交，一直坐着。
　　从起始到末尾。
　　车从田间开往滨河大道，猛然间，沅曼忽然两手捂上眼睛，顾不上右眼尾的刺痛，她开始无声的委屈哭起来，她只是父母未成年时偷食禁果的产物。

　　他们生她，又不养她。
　　她想奶奶了。
　　想那个在田地下被晒的黝黑，瘦骨嶙峋，明明心里也很苦，却又每次笑眯眯的看着她的小老太太。

　　她想她奶奶，也想她外婆。

　　她外婆离她离的很远很远，生活条件也很困难，家里还有个需要照顾的疯子舅舅。
　　她再难，也没有外婆难。

　　外婆家也没有电话，平日也舍不得打电话，去小卖部打电话要收费，所以，对于沅曼来说，最好的消息就是跟外婆'失联'，她记得，上次外婆打来长途电话，是她出去干活被车撞了，撞的很重，撞的腿一瘸一拐，成了瘸子。

　　所以...
　　沅曼潜意识害怕外婆的电话。

　　不联系，就证明外婆还好着呢，她不主动找外婆，外婆也会认为她也好着呢。

　　沅曼打开书包，还有二十一快。
　　她坐上回县城码头村的车。
　　车一路从平坦大道，开到坑洼泥地，摇摇晃晃的，她终于再忍不住想吐时，拿出了一颗“解药”，她最爱的草莓味阿尔卑斯，当糖果含在嘴里的这一刻，什么都不适都消失了，只剩期盼车停下的那一刻。

　　码头，才是她真正的家。

　　沅曼下车后背着书包，她走过被车轮碾出两道深辙的黄土地，村里那扇铁门外都爬上了蜘蛛和爬山虎，她一把扯掉，推开了那扇被关闭许久的大门。

　　院子里有一个摇摇椅。
　　椅子还在那摆着...
　　但躺在上面农作后休息的奶奶已经死了，她坐在椅子上，椅子咯吱咯吱响，这个角度刚好看到东头那间砖房上的烟囱，烟囱内口很久没冒过黑烟，提醒她时间过去很久。

　　沅曼开始收拾屋里。

　　从下午洗洗涮涮到晚上，她打开屋里的灯，昏黄的光溢满整个屋，这一刻的朦胧微亮，让她恍惚间认为，她的人生都是温暖的。

　　码头村现在也没多少人。
　　老人们不是死了，就是被孩子接去县城里带娃看娃，剩下的老人，大多都是儿女不孝，或者没了儿女，只能在这度过余生的可怜人了。

　　一到晚上，整个村寂静又孤独。

　　所以，当沅曼攥着钱出现在村里唯一一家小卖部时，李奶奶还惊讶了一下，看了好半天，直到沅曼叫她：“李奶奶好，我想买包泡面。”

　　李奶奶问：“老沅家的？”

　　沅曼露出为数不多的真心笑容，她点点头：“对，我回来过个周末，但今来的有些突然，忘记买口粮了。”

　　李奶奶很开心拉她进货架里。
　　“你看你要什么？”

　　干枯的手触到沅曼手背，带着记忆中熟悉的温热粗糙，这一代人，都是吃了农作的苦，沅曼不免想到自己的奶奶。

　　她有些触景生情。

　　李奶奶扯个红色塑料袋，帮她装：“这个村，已经很久没有年轻人回来了，这些东西，我也吃不惯，你都拿着吃，不然该过期了。”

　　沅曼连忙推辞要给钱。

　　她拿起一包泡面看，确实，五年的保质期已经过期一年，心中不免觉得唏嘘，这个村要不是这些老人守着，估计也和隔壁村一样，成无人居住的'鬼村'了。

　　沅曼心生恻隐与怜悯。

　　李奶奶跟她奶奶是一辈人，但比她奶奶更不幸，儿子年轻出去打工，被工友害了，因为没文化又老实，被工友恐吓借钱殴打，也不敢报警，直到最后被打死在宿舍，姐姐和新婚的女婿去给弟弟收尸，两人为省钱坐晚班火车，去火车站的路上，被酒驾的人开车撞死，老头出去讨公道，这件事因对方有关系在后暗箱操作，讨公道无果，反被羞辱，被活生生气死，幸福美满的家庭一晚破碎。

　　李奶奶是个文盲什么都不懂。

　　她这一辈子连码头村都没走出去过，最后这事也不了了知，这辈子，就这么拿着低保苦着过来了。
　　比沅曼可怜的大有人在。

　　沅曼给她和李奶奶做了一顿饭。
　　两人围在桌前。
　　这种老房子，里面就有一种淡淡的土味和艾草味，又像是老人身上的那种味，沅曼形容不出来，但和她奶奶身上的味道很像。

　　“奶奶给你开电视看看。”

　　李奶奶怕沅曼无聊，热情的打开电视，电视没信号，她扯了扯后面的天线，老式电视出现了画面。

　　沅曼添饭回来，老式机滋啦响。
　　正好播到《家有活宝》。
　　她看到从小看到大的那张脸，这个年纪的戚许，还很稚嫩，带点青涩，还有明显婴儿肥，脸蛋嘟嘟的，白白净净大胖小子一个。

　　而现在，他早已褪去幼稚外壳。
　　整张脸变的棱角分明。
　　但在很多老人，和不怎么关注娱乐消息的人群心中，戚许一直都是《家有活宝》里的那个形象。

　　“快来看小宝蛋。”

　　李奶奶笑眯眯地招呼沅曼坐下。

　　电视里的欢声笑语，填满这间屋子的空虚，吃完饭沅曼去收拾碗筷，临走前，李奶奶又给了她几瓶饮料，让她明天空了再来这边吃饭，她走时，还带走了一瓶戚许代言的洗衣液。

　　农村的夜晚满天繁星。
　　沅曼边走边抬头。
　　风轻轻吹拂在脸颊，她感觉不到怕，此时两边寂静无人的破旧土房，与她家巷子前，卷闸门紧闭的邻里邻间相比，她在这气能喘的更顺些。

　　虽是夏季，农村晚上也挺冷。

　　沅曼把下午晒的被子收了，铺在土炕上，她坐在炕上开始看书做题，她知道，学习才是她唯一的出路，嫌浪费电，她就点个小蜡烛。

　　小蜡烛散发出的有限微弱光芒。
　　她紧紧背靠墙。
　　她手边就是蜡烛台。

　　这种因不浪费而产生的小心翼翼满足感，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全感，在有限的空间内，合理安排好一切，井然有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周天下午沅曼返校。

　　果然如她所料，周一早自习时，她听到走读生的同学说，学校外有个男人大吵大闹，被李主任拉着去保安亭谈话，说着说着几人就哄笑，大概是笑那男子的狼狈。

　　“你怎么了曼曼？”

　　黄灿灿嚼着口香糖，坐在沅曼前面的座位上。

　　沅曼摇摇头：“没事。”

　　“这还没事？”黄灿灿语调上扬，她手指沅曼本子：“你看你写的这字，全挤成一堆了，做题走神，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沅曼慌乱扯下那页。
　　“这题有点难，在打草稿。”

　　黄灿灿也没在意，反正她过来，问这一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目的是想抄作业。

　　“曼曼，把你作业给我。”
　　“我这周回家事好多，陪完我爷我奶吃饭，又跟我爸妈去我姥姥姥爷那吃饭，吃完就出去溜达，都没时间写作业，赶紧把你的数学卷子给我抄抄，早上第一节就是数学。”黄灿灿说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沅曼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好像唯一能帮助到同学的，就是她的作业，他们都喜欢抄她的作业，没一会，大家就口头排队，谁抄完给谁，也没再问问沅曼的意见，也没有人注意到沅曼的脸还是有些肿。

　　沅曼在座位上整个惴惴不安。
　　她担心戚许...
　　沅强在外闹事，要是戚许早上刚来，两人在校门口遇到，会是什么局面，她都不敢细想。

　　想到这，沅曼再也坐不住。

　　她跑出了教学楼，刚到思政楼前时，就看到面前缓缓开过一辆黑色商务车，接着门拉开，一双又白又干净的鞋稳稳踩在地上，男生右手端着杯豆浆，左手揉眼睛，一副还没完全睡醒的样子，头顶几撮头发，也像自由的小鸟随风翘起。

　　沅曼在对方侧头时，立马低头。

　　她不确定戚许有没有发现她刚在偷看他，但她知道，戚许下一步要朝她走来，因为她听到，戚许对司机交代道：“王叔，我走了，你路上回去慢些。”

　　沅曼低头楞在原地。

　　她面前缓缓落下一黑影，她这才对戚许这个年纪的男孩身高和肩宽有了具体的概念，她发现他出奇的高大，当他站在她面前时，瞬间挡住了刚还迎面而来的凉风。

　　“你这样挺让我有心理负担。”

　　沅曼耳中落入戚许清润的声线，他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但含了些笑。

　　沅曼没理解戚许嘴里的心理负担是什么意思，但她的脸还没完全消肿，她不想抬头，不想把这样一张脸完全敞在对方眼皮下。

　　戚许语气平缓的笑了。
　　“你跟人说话都是这样的吗？每天这样低头无视，害的我每天早上出门还得擦擦鞋，注意鞋面卫生。”

　　她的心跳...
　　与他的话共振了一下。

　　沅曼赶忙抬头解释，怕因误会而给对方每日添了麻烦：“不是的，是因为——”

　　戚许低声：“嗯？”

　　沅曼因两人的对视而再次愣住。

　　戚许今天没搞他的发型。
　　显得整个人乖了不少。
　　他身上少了往日的低沉凌厉感，此时，是一派天然的少年意气感，让人觉得，他亲近接地气不少。

　　“你太高了...”

　　沅曼及时收回眼神，避免对方将她定义到'花痴'那一栏的标签里。

　　“是有点。”

　　戚许的声音十分好听。

　　沅曼这次没低头，没放低视线，而是平视，她的平视刚好到戚许胸脯那，她看到那双血管青筋的手正不紧不慢的整理着校服。

　　沅曼：“嗯...”

　　一个无措不知该怎么回答的“嗯”字，沅曼以为，两人这次的交谈，就要以此字结束时，走在前的戚许却又接着她的话说了一句。

　　“因为这原因，试戏时，我经纪人还总会刻意的往低报。”

　　“...”

　　沅曼沉默，不会接话。

　　她好像习惯了每日独自去面对不会说话的课本和笔记本，突然有人在她面前与她说起她完全不了解的行业内容时，她就算想说，嗓子眼也一直在抖，抖到她胆怯到无法开口。

　　此时，上课铃响了。
　　一眼望去空地上没一个学生。

　　在沅曼的余光内，走在前的戚许突然停下，他问她：“你脸好点没？牙没掉吧？”

　　沅曼瞬间摸上脸：“没事了。”

　　“哦。”

　　听着对方的回答，沅曼心中又懊恼自己的胆怯让对方感受到尴尬，但下一秒，她的胳膊被书包带打了下，下意识抬头去看，戚许重新将书包挎回肩头。

　　他说：“喂，沅曼。”
　　“别担心我这边。”
　　“从今以后，我每天上下学，我家司机都会开车进学校里接送我，也跟校领导沟通好了，放心吧，你爸进不来学校，也找不到我是谁，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你自己。”

　　保护好你自己...

　　沅曼没想过，从她奶奶去世后，她再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竟然会是从一个与她人生有着天壤之别的人嘴里说出，偶然得到了他善意的温柔。

　　她心中既感激，又自卑。

　　戚许：“还有——”
　　“很多一直重复出现的事，会在你做出正确选择的那一天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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