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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影九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撞破窗户消失无踪,只留下满室的狼藉、弥漫的石灰粉尘和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邻居们撞开房门,火把的光芒瞬间涌入,照亮了屋内触目惊心的景象:破碎的窗棂、翻倒的桌椅、撒了满地的石灰、靠在墙角昏迷不醒、嘴角还挂着新鲜血迹的“阿烬”,以及脸色惨白如纸、靠着墙壁剧烈喘息、手中还紧捏着几根金针的谢沉璧。
“谢娘子!你没事吧?”
“老天爷!这是遭了多大的贼啊!”
“快!快看看阿烬兄弟!”
“那贼人跑了!要不要追?!”
邻居们七嘴八舌,惊惧又关切地涌了进来。有人手忙脚乱地去查看“阿烬”的情况,有人则提着锄头扁担冲到破碎的窗口向外张望,但外面只有沉沉的夜色和呼啸的风声,哪里还有贼人的影子?
谢沉璧对周围的嘈杂恍若未闻。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巨大的荒谬感。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在墙角那个昏迷的男人身上!
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搏杀,那刺客破窗而入时凌厉的杀招,那声模糊却充满惊疑的“大人…”,还有…还有她情急之下扑过去推开“阿烬”时,指尖无意中划过他敞开的、滚烫的胸膛…那触感…
粗糙、凸起、带着疤痕愈合后的特殊纹理…一个扭曲盘踞的蝎子…一个痛苦挣扎的童子侧影…
烙印!
那个曾在她锁骨下方、如同诅咒般伴随她七年的烙印!那个曾在诏狱殓房里,被裴烬冰冷的手指触摸到、并瞬间引发他剧烈反应的烙印!那个…属于贩卖孩童的“鬼市”人牙子、刻在受害者身上的罪恶标记!
七年前谢家满门倒在血泊中的景象、诏狱殓房里裴烬掐住她脖子的窒息感、他眼中看到烙印时那惊悸的震动、还有那句冰冷控诉“你杀的每一户都是当年参与贩卖孩童的恶鬼!”…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引爆的雷火弹,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碎片疯狂旋转、碰撞、最终拼凑成一个让她浑身血液都为之冻结的、残酷而荒谬的真相!
眼前这个被她从河滩泥泞中捡回、悉心照料、取名“阿烬”、在生死边缘挣扎了数日的男人…这个刚才在生死关头、不顾自身重伤、如同凶兽般扑向刺客保护她的男人…
竟然…就是那个一手制造了谢家灭门惨案、让她恨之入骨的锦衣卫指挥使——
裴!烬!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谢沉璧喉咙里挤出。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她猛地捂住嘴,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剧烈的颤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谢娘子?你怎么了?是不是伤着了?”邻居王大婶发现她的异常,赶紧蹲下身关切地询问。
谢沉璧用力摇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行压下翻腾的眩晕和那股灭顶的恨意与荒谬感。她不能失态!绝对不能!她抬起脸,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嘶哑得厉害:“没…没事,婶子…就是吓着了…阿烬…阿烬他伤得很重…快…快帮我把他抬到床上去…” 她的目光扫过“阿烬”胸前那道被她无意中扯开、露出烙印的伤口,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邻居们见她脸色惨白,只道她是惊吓过度,连忙合力将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裴烬重新抬回门板搭成的简易床铺上。谢沉璧强迫自己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床边,开始检查他的伤势。
刚才那不顾一切的搏命一击,让裴烬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彻底雪上加霜。内腑伤势被剧烈牵动,新吐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脸上那道好不容易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渗出。更糟的是,他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昏迷,呼吸微弱滚烫,脉搏时断时续,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凶险。
“谢娘子,阿烬兄弟他…还有救吗?”老张看着裴烬惨烈的模样,忧心忡忡地问。
谢沉璧的手指搭在裴烬的腕脉上,感受着那微弱得随时会断绝的搏动。她低头看着这张被狰狞伤口毁了大半、此刻却因重伤和高热而显得异常脆弱的脸。恨意如同毒藤,疯狂地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杀了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她轻轻一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这个沾满她谢家鲜血的刽子手就会彻底消失!
可是…指尖下那微弱却顽强的脉搏,还有刚才他如同凶兽般扑向刺客、试图保护她的那一幕,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回放。医者的本能,对生命的敬畏,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让她那只准备抽出金针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伤得太重了…”谢沉璧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挤出来,“我只能…尽力…”
她不再看邻居们,强迫自己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她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重新投入到救治中。清洗崩裂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施针护住心脉,灌下吊命的参汤…动作依旧精准、轻柔,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触碰这个男人的身体,都像是在触摸烧红的烙铁,带来灵魂深处的灼痛。
邻居们见她镇定下来开始救治,也稍稍安心,帮忙清理屋内的狼藉,用木板暂时钉住破碎的窗户,留下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院外守夜,这才陆续散去。
小小的医馆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哔剥声和裴烬艰难而滚烫的呼吸声。
谢沉璧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摊开自己的右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摸到那个烙印时的冰冷而粗糙的触感。她缓缓抬起左手,解开领口最上方的两颗盘扣,从颈间拉出那枚用红绳系着的、染血的粗劣玉蝉。
昏黄的灯光下,玉蝉静静地躺在她白皙的掌心。粗糙的雕工,浑浊的玉质,还有那几块早已变成深褐色的、如同丑陋疤痕般的干涸血迹。这是母亲临死前攥在手里的证物,是谢家老仆拼死藏匿七年的秘密,是她在诏狱殓房里,亲手放入裴烬掌心的复仇之引!
而现在…那个让她家破人亡的仇人,那个锁骨上有着同样烙印、同样被“鬼市”吞噬过的受害者,那个在生死关头本能地保护了她的“阿烬”…就躺在她面前,气息奄奄,命悬一线。
恨吗?恨!深入骨髓的恨!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救吗?…医者的天职,生命的重量,以及…那烙印背后共同的地狱经历所带来的、一丝无法言说的、扭曲的共鸣…
谢沉璧的目光在掌心的玉蝉和床上昏迷的裴烬之间反复游移。玉蝉冰冷,裴烬滚烫。恨意与救赎,复仇与悲悯,如同两条毒蛇,在她心中疯狂地撕咬、纠缠。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蝉!粗糙的棱角深深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她抬起头,看向裴烬那张被毁容和痛苦扭曲的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裴烬…”她对着昏迷的男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冰冷地低语,“你的命…是我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它现在…属于我…”
“在你告诉我…所有真相…在你亲眼看着…那些真正的恶鬼…下地狱之前…”
“你…没有死的权利!”
她站起身,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河水狠狠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她重新坐回床边,拿起温热的布巾,开始仔细擦拭裴烬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动作依旧轻柔,但眼神,却如同寒冰铸就的利刃,冰冷而坚定。
夜还很长。危机并未解除。那个身手恐怖、疑似锦衣卫的刺客(影九)虽然退走,但绝不会善罢甘休。杏林镇,已经不再安全。
而她救下的,不仅是一个重伤垂死的男人,更是一个随时会引来灭顶之灾的、行走的麻烦源头。她和裴烬,这对身份颠倒、恨意纠缠的“医者”与“伤者”,被命运用最残酷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共同置身于风暴的中心。
下一步,该如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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