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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目的
对于即将潜入的这家企业,在苏其出事之前,我就曾听过些许传闻。据说,大约在二三十年前,西维莱的医药行业还是伊安制药和另一家企业平分秋色。后来,一出惊天的丑闻将那家企业几乎全盘击溃,到了今天,整个行业几乎是伊安制药一家垄断的局面。
据说,当年的那家企业,因为不安于常规药物带来的利润,暗地里竟用重金收购能够将人类变为吞噬者的偏方。或许是求购无门,后来,它又以巨额的报酬招募吞噬者,希望能够自行研制出这或已失传的药物。但是,这险恶的计划还未能施行,便夭折在了摇篮里——第一批报名的被试验者,全部是滥竽充数的人类,被注射麻药后无一例外地昏睡了过去,实验也自然以失败告终。很快,那些害怕招来真正的吞噬者的员工们便向行动署递交了举报信。一时间,企业高管都锒铛入狱,这家公司也由此退出了市场。
作为行业翘楚的伊安制药,当年也曾经短暂地被这出轰动的丑闻所牵连。只是,无论官方怎么搜查,都没有发现任何隐蔽的实验室。所以这十几年来,它一直稳坐着医药行业的龙头。
到了下午约定的时间,我在心里默默背诵着朱莉安的信息,去到了面试的地点。
冷气充足的大堂里,弥漫着浓烈而馥郁的香水气息。仰头望去,展开在面前的,是极富建筑美感的纵深走廊,和透明层叠的天花板,让人一旦抬头,就感到自身渺小得无所适从,仿佛有宇宙穹顶压面而来。
在一楼的一座咖啡厅内,前来面试我的,是一位名叫特蕾西的女士。作为一名主管人事的职员,她的脸上总是浮现着和善的笑容,声音也透露出一股熟练的温柔。只是,她狭长的眼睛里,那一抹精明与打探还是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予人若有似无的压迫感。
她坐在温馨明亮的桌前,牵起我左手的义肢,露出一副同情的神色。
“我真抱歉你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这出事故,你本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吧?”
“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吗?”我半靠在椅子上,右手无所事事地搭着椅背,作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富家女模样,“对我来说,如果不残的话,恐怕还进不来吧。”
特蕾西的睫毛扑动了一下,很快,那一抹鄙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标准的笑容。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从每一个角落里行色匆匆的身影,我大概能够体会到,作为一家注重效益的企业,在这家公司里,关系户只占据了少数无关紧要的岗位,而在办公桌前伏案忙碌、在会议室里高谈阔论的,大多是各行各业的精英。
我下意识地观察着,又在身旁女人打探的注视下,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夕阳西沉,红紫色的晚霞笼罩了写字楼的落地窗,透亮的灯光却宛如夜空里的星辰,依旧不灭地亮着。
毫无进展的头两天。我渐渐地,对自己的「雇主」生出了本能的不安,和歉意。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夜幕降临,我在旅馆楼下的电话亭里,拨通了早已熟背的「春」的号码。
“即便我故意等到了人少一些的时候……但,每一个员工的门禁,都只能刷开自己所在的办公区域。倘若是尾随的话,没有目标,又太过冒险。所以,若是用常规的手段,怕是没办法获取什么有用的信息——您能告诉我,接下来,具体要怎么做吗?”
“不着急,小姐。”
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应声。
“一天两天,怎么可能会有所发现——比起我们要做什么,更多的,是等候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
他沉默了片刻,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之后,不论我再如何追问,他都如同缩进壳中的蜗牛一样,再也不回应了。
而这短暂晃动了一瞬的端倪……已足以令我对这本就来路不明的任务,愈发地感到不安。
回到旅馆后,我背对着窗外灯火点点的夜空,思索着,拨通了图恩夫人的电话。
或许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自我们认识以来,图恩夫妇从没有问过我的名字,也不曾打探过我的家庭。而那些我辅导过的孩子……他们都看过我真实的证件,还是暂时不要联系了罢。
然而,当图恩夫人的声音重现在我的耳畔,方才还绵延在我脑海中的、算计的头绪都如同融化的糖丝一般,化作了一阵酸涩。
“孩子,你怎么样?”第一次被我主动联系,她有些不知所措,又关切地问道,“同僚们还都好相处吗?”
“不太……”
我摆弄着耳畔的发丝,不确定自己在这个节点联系她,是否是合理的举措。
“怎么说?”
她向来低敛的话语,因为忧心,而显得急迫了几分。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给我丰厚的报酬,却又不指示我要做什么,简直像白送了一份工作一样。对他们而言,完全是无法理解的。”
然而,电话对面的女人,却仿佛是感到虚惊一场般,话音松弛了下来。
“你的岗位,不就是为此而存在的么?谁能指望一个残疾的……抱歉,孩子,我不该这么说话。你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吧?”
“怎么了?”
我从来不会因她的话语,而感到分毫冒犯。
“我们的黛茜,过去也是这样,”她叹了口气,“或许,在你们看来,自己得到的一切都是作为优异者的对价。一旦不再能创造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的馈赠。哪怕是父母之爱——当然,也是因为我们过去,没有好好地与她说过话吧……”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尽力地消化着,喉间哽咽的冲动。
“但其实,许多事情,都不需要什么理由。更何况,你的身体现在这副模样……也不是你想要的。说到底,那些绰余者,理应帮助困顿者生存下去——我们的社会,不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吗?”
“可是……”
可是这世间的困顿者太多,就连绰余者的施舍,也要用无数隐形的代价交换。
“当然,孩子,如果你想要像过去那样,和我们一起讨生活的话,”她唏嘘道,“我当然无比想念你……只是,怕我们这样的工作,苦了你。”
我听着耳畔熟悉、而逐渐朦胧的话音,无意间,一颗温热的泪水久违地从我的眼角淌落了下来。仿佛在飘荡的孤舟中回头,身后仍然是触手可及的岸。那瞬间,我竟是无法分辨缠绕在自己心头的,迷茫、触动,抑或是……愧疚?
没有对价的恩惠,令我感到惶恐。我为这油然而生的惶恐而羞愧。后知后觉地,我意识到,自己在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受了「春」的合作,或许,也是因为这种不被怜悯、不受眷顾——即便权衡利弊也无任何负担的关系,是我在这长期的徘徊与寻觅中,唯一能够适应的吧。
……
第二天的工作,只是替同僚排版几篇文章。除此之外,闲暇的时间,漫长得令人煎熬。悄然间,我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权限、工作方式,登陆的网址,那些我能够搭手、能够接触的东西……
据说,这家企业的员工实际上有三千余人,但有近三成的人,都因为涉及绝密的项目而使用化名;负责向他们发放薪资的人事,也是使用化名的一部分。但按理说,那些载有真实信息的雇佣合同应该还是被秘密地保存着,否则,无论是发放薪资也好,缴纳保险也罢,许多事情便无法处理了。
「苏其·温特莱德」——电子系统上,并没有记录这个名字。
大概,我的确有些记不住自己兄弟名字的拼写了……但无论尝试哪种组合,在我能登录的系统上,都无法查询到他的任何痕迹。
过了一周。终于,他们开始将一些文书整理的工作交给我做——这种即便用一只手,也能够慢慢胜任的工作。
一卷又一卷,被迅速消化着的,简历、报告、证明,终于……雇佣合同。
“麻烦将这些整理后,归类到档案室里。”
那一个晚霞通红的下午,特蕾西女士笑眯眯地,背对着窗外暗沉的阳光,对我说道。
扑面而来的、陈旧而潮湿的气息。密不透光的档案室,许是很久没被人整理过,飞舞的尘埃如雪粒一般,在门缝的一线光束里翻滚着。
昏暗的空间内,几十列铁架静默地矗立,陈列着至今为止、这里所能够装下的员工资料。其中,一些档案的封皮已经破损,散落的文件铺在地上,落满了灰尘。
我不动声色地,将门在身后带上,就着一线狭窄的微光快速地翻看了起来。
最早的那一摞文件,被归档到了六年前。
纸张的轻响,勾起一阵阵微弱的回声。带着看似寻常的信息,如同静默的溪流,在我的眼底淌过。终于,在翻到某一个角落时,我的指尖和目光慢慢停顿了下来。
几份合同里,薪酬、待遇截然不同,但岗位和工作职责,却又完全一致。且他们的雇佣合同上,除了个人信息外,一切的表述,都是那么模糊。
「助理」
「记录方案执行情况,分析结果,输出改进方案」
不知不觉地,又翻到好几份。仿佛,有什么不可曝光的信息,被贴码掩盖了一样。
倘若搜一下这几个人的名字——或许,就是使用化名的那一批人吧?
而在我掏出手机的瞬间,背后,一声清脆的低咳,令我浑身一颤,手中的物件近乎掉落了下去。
迟疑着,我回过头去。身后,半开的门缝里,那一道刺眼、金黄的光线,令特蕾西女士倚靠在门畔的身影,愈发地暗沉了几分。
而当我逐渐地得以看清……她却又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仿佛撞见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
“在找什么人的联系方式吗?”
她靠着门,不露锋芒地打趣道。
“我……”
“比如说,那位「温特莱德」先生?”
一阵猝不及防的冷汗,从我的背后渗了出来。一时间,我竟已分不清到底是心虚、恐惧,还是排斥。
她沉默着,打量了我片刻,只是不以为意地笑道:“我知道,你对一些聪慧又神秘的男士——似乎,不只是男士吧……很感兴趣。”
“系统不会记录他们的联系方式,但是,雇佣合同里会有。”
“你搜索次数最多的——那位温特莱德先生?你似乎并不记得他的名字,却唯独对更加复杂的姓氏,无比熟悉——是你一直怀念着的、某位青梅竹马吗?”
她仰起下巴,对着我情不自禁发白的侧脸。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牵线介绍……”
“不必了。”
一阵轻风吹过,散落在地上的白纸被掀起一角,又失力地落了下去。本就避光的室内,温度愈发地下降了几分。
我皱着眉头,转过身去。
“您监控我的办公界面,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您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原来,你这么有隐私意识?”她轻笑道,“也是,毕竟,就连社交账号,也是一干二净呢……你的校友,也似乎对你都没有什么印象。”
毫无准备地……似乎比我预想的情景,还要更加严重。看来,她已经着意调查过我。
“我又不是什么风云人物,怎么会人人都认识我?”
“是吗?”
她的声音如一汪湖水一般,平静无波,却又深不可测。
“你太谦虚了。我以为,以你的个性,至少在读书上,绝不是平庸之辈呢。”
悄然间,不知这样的对峙,已经被维系了多久……当我身体发冷地,注视着眼前、那一道悠悠离去的背影逐渐从面前的地上消失,绷紧的背后,渗出了一层不寒而栗的虚汗。
空旷而灰冷的档案室,排列整齐的合同上,那一行行忽明忽暗的、蚊虫般的文字……犹如沉默的沼泽,蠕动着,静候着我的深陷其中。
……
夜幕降临,终于,等到了与「春」通话的时间。我倚在傍晚的电话亭里,强压着心头的不安,斟酌着告诉他:由于他伪造的身份完整度有限,特蕾西似乎有些怀疑我的身份——在缺乏信任的基础上,我实在没有必要向他坦白地告知,是我的举动,招致了当前的局面。
果然,他只是不以为意地轻笑着:“别紧张,小姐。依我看,他们应该暂时还不敢对您怎么样。”
“是吗?”
“的确,我目前所能做的,也只是伪造几个证书罢了。至于社会关系、保险、履历……倘若他们招人只是走个形式就算了;倘若下功夫去调查的话,恐怕也能发现,这是个假身份吧。”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夹杂着电流声和杂音,回响在我的耳畔。
“不过,从您的描述来看,就算她对您起了疑心,也应该不是对商业间谍、或者记者之类。而像是,担心您是吞噬者呢。”
……吞噬者?
一阵意料之外的恶寒,攀上了我的后颈。我下意识地抬头,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穿梭来去的车辆,宛如交错的霓虹。而在这之间,我通话的身影,是那样渺小,也暂时安全。
他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虽然这种事情,应该只有一些对吞噬者有过深入了解的人才知道——吞噬者的寿命较比人类更长,衰老速度也较人类更慢。所以,有一些吞噬者,会通过各种渠道更换身份,隐瞒真实的年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您会伪造证件,却没有其他可疑的举动。”
“可是……”
我努力压下本能的抵触,握紧听筒的手心里,渗出了一层薄汗。
“吞噬者不是可以修复身体的吗?这样,就不可能是残疾人了。”
“万一肢体的修复是可以控制的呢?对于吞噬者而言,为了获得一个好的工作,自残身体反而是无所谓的吧,毕竟,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长回来——人类对于吞噬者近乎一无所知,所以便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是关键所在。”
“如果他们怀疑我是吞噬者的话……下一步,他们会怎么做?”
“您放心,”他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呵欠,“他们并不会辞退您。毕竟,辞退残疾人是一种很严重的歧视……”
“我并不在意这个。”
“当然,”他笑道,“不过,我在意——依我看,接下来,他们应该会报告行动署,请求派人来监视您。但您放心,行动署需要确凿的证据,才有权对您施加暴力。如果被派来的是我认识的人的话,说不定,还可以保护您——所以,您实在不必过于担心。”
“行动署……”
我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发烫的皮肤逐渐冷却下来。
“这便是您这次行动的目的吗,先生?为了让他们允许行动署的人实施暗访?”
如此,便一切都说得通了……一直以来,他不给我目标,也不给明确的指示。只是为了让我以残疾的身份走捷径,潜入目标的内部;再用那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动机的举动、和来路不明的身份,引发他人的怀疑,以便让行动署的管辖伸向这家企业。
受当年的那一出医药界丑闻影响,社会上,一直有人怀疑伊安制药也在暗中投资吞噬者相关的项目……五年前,由于苏其的事情,父亲也曾经几次报案,却都不了了之。最近……是又发生什么了吗?
然而,电话那一侧的人,却只是讳莫如深地笑道:“是否有什么暗访,我无从知道——您目前,也无需知道。”
“倘若我对于这些一无所知,又如何判断自己的安全?”
“无论我说什么,您都会相信吗?”
依旧不是正面的回应,正如他一如既往的风格。
我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略显沉重的听筒。的确,这样的追问,也终究是徒劳而已。自始至终,我能相信的,都只有我自己一人的判断。
夜晚的水汽在玻璃上罩上了一层白雾,一道道朦胧的光点如流星般,闪过我久睁而酸涩的眼角。
雾气迷茫的黄昏里,我站在霓虹交错的十字路口,头顶只有一层脆弱的玻璃罩。
——从一开始,「春」就料到了我的身份有可能遭人怀疑吗?倘若不是被当成吞噬者,而是被当作商业间谍呢?我又会面临什么处境?
不过……以优厚的待遇,换他人承受风险,于他而言,又完全是情理之中。
我失神地走出电话亭,凝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陌生与车辆,一步一顿地朝着回旅馆的路走去。
是我自己憧憬着未知的危险,是我自己选择了与他合作。
是我自己步上了这条悬丝。
事已至此,恐怕,也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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