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光

　　暴雨是在放学铃响前十分钟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的。起初只是豆大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噼啪的脆响，很快就连成了片，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水幕。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厚重灰绒布，将最后一点天光也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教室里的日光灯被迫早早亮起，惨白的光线映着窗外模糊扭曲的树影，反而更添了几分压抑。
　　林溪站在教学楼一楼的出口处，混在一群因没带雨具而滞留的学生中间。潮湿的、带着土腥气的冷风从敞开的门洞灌进来，掀起她额前的碎发，也让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她今天走得急，伞也忘在了教室。此刻只能望着门外那白茫茫的一片雨幕，听着雨水疯狂冲刷地面和植被的、近乎咆哮的声响，心里一阵阵发紧。
　　人群骚动着，有的打电话求助，有的咬咬牙将书包顶在头上准备冲进雨里，也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抱怨着这鬼天气。林溪微微缩着身子，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视着周围。
　　然后，她在人群的另一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屿独自一人靠在大厅冰凉的瓷砖墙壁上，离门口有一段距离，但也能感受到外面飘进来的、带着凉意的水汽。他没像有些人那样焦躁，只是微微偏着头，望着门外肆虐的暴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有些空茫，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他的校服外套看起来几乎是湿透了，深蓝色变成了近乎黑色，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肩背清晰的线条。黑发也湿漉漉的，几缕粘在额前，不断有细小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滑过他挺拔的鼻梁和下颌，最终没入衣领。
　　他像是刚从外面的暴雨里穿行而来，又像是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久到湿气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和眉眼。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立刻收回了视线，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下已经有些湿滑的地面。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指甲掐着掌心的软肉。天台上那个温柔瞬间与图书馆里那双漠然的眼睛，交替在她脑海里闪现，让她心乱如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滞留的学生渐渐少了。要么等来了伞，要么冲进了雨里。大厅里变得越来越空旷，最后，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隔着一段沉默的距离，各自占据着一小片惨白灯光下的空间。
　　雨声似乎更响了，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是教数学的刘老师，夹着公文包，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他显然也看到了滞留的两人，目光先在林溪身上停顿了一下，带着师长的温和：“林溪，没带伞？要不要……”
　　他的话没说完，目光转向了另一边的江屿，眉头立刻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那点温和瞬间被一种混合着无奈和责备的情绪取代。“江屿！你又怎么回事？这身湿的！早上迟到，作业又没交，现在又……”
　　江屿终于动了动。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刘老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不耐。他没说话，只是站直了身体。
　　刘老师似乎也习惯了他的沉默，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教，只是又看向林溪：“林溪，老师这把伞先借给你吧，我家近，跑两步就到了。”他说着，就要把伞递过来。
　　“不用了，刘老师。”林溪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包，那里面，有她的课本。“我……我再等会儿，雨可能就小了。”
　　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拒绝，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这样离开。仿佛一旦接过这把伞，就会打破某种微妙的、令人心悸的平衡。
　　刘老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外面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叹了口气：“那行吧，你自己注意安全，别淋雨感冒了。”说完，他撑开自己的伞，快步走进了雨幕中。
　　大厅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林溪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被敲响的小鼓。她死死地盯着地面，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还在看她吗？
　　还是和她一样，只是看着虚无的空气？
　　她不知道。只觉得每一秒钟都变得无比漫长。
　　终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不是离开，而是朝着她的方向。
　　林溪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一双湿透的、鞋边沾着泥点的运动鞋，映入她低垂的视野。一股混合着雨水清冽、布料潮湿和一种属于他的、淡淡的、说不清是汗味还是某种洗涤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江屿就站在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湿漉的发梢还在滴水，近到她能看清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近到她能看清他校服外套上深色的水渍正在缓慢地蔓延。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因为冷，嘴唇也失去了些血色，紧抿着。那双眼睛，正看着她，里面没有了图书馆时的全然漠然，也没有天台上意外的柔和，只剩下一种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或许是疲惫，或许是某种被雨淋湿后的狼狈，又或许，只是单纯的，需要。
　　他没说话，只是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关节处似乎有些细微的擦伤，沾着点没洗干净的污迹。
　　林溪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他这个动作的含义。她呆呆地看着他摊开的手掌，看着他被雨水打湿后更显深邃的眼睛。
　　见她没有反应，江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点不耐烦似乎又隐隐浮现。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比平时更哑，带着被雨水浸泡过的湿冷，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物理课本，第三章。”
　　林溪猛地回过神。物理课本？第三章？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书包。对了，今天下午有物理课，课本就在里面。
　　他要借物理课本？为什么？他从来不带课本，也几乎不听课。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里翻滚，但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颤抖着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翻找出那本崭新的、几乎没怎么翻动过的物理课本。封面上“物理”两个字，在她颤抖的视线里有些模糊。
　　她将课本递过去，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
　　江屿没有道谢，只是伸手接过。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了她的手指。
　　那一瞬间的触感，冰凉，潮湿，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电流窜过的麻。
　　他接过课本，看也没看，随手就塞进了自己那件湿透了的校服外套里面，贴身穿的黑色T恤恐怕瞬间就被浸湿的书本洇透了。然后，他不再看她，转身，一言不发地，重新走回他刚才靠着的那个墙壁位置，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简单的交易。
　　整个过程，快得不超过十秒钟。
　　林溪还维持着递出课本的姿势，手指僵在半空。指尖那里，被他碰过的地方，那股冰凉的、湿润的触感，却像烙印一样，挥之不去。
　　她看着他走回去，重新靠墙站定，甚至闭上了眼睛，仿佛疲惫至极。那本物理课本，在他湿透的怀里，鼓起一个不自然的方形轮廓。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大厅里惨白的灯光，照着他湿漉的侧影，也照着她茫然失措的脸。
　　他借走了她的课本。
　　用那双沾着泥点和细微伤痕的手。
　　用那种冰冷潮湿的指尖。
　　还有那句，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
　　“物理课本，第三章。”
　　她缓缓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起来，试图留住那短暂接触带来的、奇异的感觉。目光，却无法从他怀里那个鼓起的方形轮廓上移开。
　　那本书，此刻正贴着他的体温，吸收着他身上的雨水。
　　那本干干净净的、属于她的课本。
　　上面，会不会也沾染了他的气息，他的雨水，还有……他那令人费解的、突如其来的借取？
　　雨声轰鸣，答案被淹没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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