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瑕

作者:耳畔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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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 章


      *

      妧梧他们到时,韦邦正扒着奚舍门口的柱子不撒手,死活不肯进去。

      又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因为夜深。

      余光瞥到从马车上下来的一男一女,手头一松,又蔫着藏在邬徊身后。

      对上他求助的视线,弥娆只觉得好笑,挽住妧梧后解释:“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摆弄王费誉的尸身。”

      “妧梧,他见过凶手。”

      话头一落,妧梧原本含笑的眼神滞了片刻,夹杂着夜风,说话声音有些冷,扬了扬头指向奚舍:“进去说。”

      神情颇有几分殷越泽扬巴的样子。

      木门在几人的脚步声里闭上,咯吱一声格外刺耳,新燃的烛火跃动。

      方才弥娆誊抄在纸上的图案和其他林林总总的案宗摞在一处,摊开在最上面。

      卐字图案几乎占据了卦图里四象的主图,引线辅之,交错罗列,最终汇到卦图中心,刚才王费誉尸体在的地方,恰是此处。

      韦邦从刚进门开始就抱臂躲在角落,对上妧梧打量的视线时,不自在垂头:“我…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

      “他怎么教,我们就怎么在地上画。”

      “所以,他是谁?”

      说话间,殷越泽已经从桌前踱步到了韦邦面前,旋即缓缓蹲下,冷眸凝着韦邦,又重复了遍,“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被殷越泽盯的发毛,韦邦吞了吞口水,对上少年身后同样抱臂而立的弥娆的视线后,像是下定决心,嗫嚅着开口,

      “城外巷子黑,那日又刚好下雨,那人披着蓑衣,我没看清。”

      “但他身量高!”眼神囫囵扫过殷越泽和邬徊,最后还是在自己身上比划,“比我…比我能高一头!”

      韦邦今年一十有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饥一顿饱一顿过的太久,在乞儿堆里称得上扎眼,但相较同龄人来说还是格外瘦小。

      大概扫了眼韦邦后,殷越泽点头,循循善诱道:“还看见什么了?”

      “他音量低,说话文绉绉的,就那个什么图,说了有八遍,什么四什么象,我听不懂,他又换了纸笔画给我看。”

      那天夜里。

      整个登州的暮雨被过洋的海风刮着,硬生生打了个转,斜雨密布,城外废弃的神女庙被经年侵蚀,房梁早就支撑不住,一根梁木在惊雷怒喝声里断裂,横亘在闭目的神女像正中,另一根晃了半天,到底还是撑住了那片腐朽。

      一堆染着雨气的柴火,在不知道点了多少次后,燃着黑烟冒出来。

      那人被呛的不住的咳,握着笔的手也因为失温抖的不停,但还是靠近那堆暗火,手下动作不停,另只手还习惯性挽着袖口。

      星星点点的火,在碰到庙外飘进来的雨丝后,还时不时炸开抹火花,映衬着男人布着细纹的眉眼。

      韦邦还是像现在这样,一边哆嗦着抱臂取暖,一边听他讲话,“带着那些人,弄完就走,成了,这些银子就全是你们的,懂了吗?”

      最后,韦邦的视线凝在探过来的那双手上,沾染上些许墨色的那只手,此刻正握着钱袋子递给他。

      “我想起来了!”

      想到这儿,韦邦猛的起身,“他…那个人是左利手!”

      “画图给我用的是左手,给我银子用的也是左手。”

      “那日在园圃里碰到的小厮,说要带路时,下意识先抬起的,也是左手。”

      妧梧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起身,接了下一句,“应当是同一人。”

      “四象,阴阳两仪之相,阳极阴生,阴及阳生,此消彼长,相互转化,若是以人为鉴作为卦眼,则气运倒置,以血祭之,效果更甚,周卦一书里,将此称作转运之术。”

      妧梧在宿府的藏书,说是汗牛充栋也不为过,摆满了整个书房,宿归年还单独给她辟了座小楼,以做藏书之用。

      奇志怪谈乃至风水都有涉猎,那本周卦,妧梧恰好看过。

      原本对着那张图,妧梧只觉得熟悉,韦邦的那句“四什么象”一出口,她才蓦然想起来。

      “但此法阴邪,且只在书上收录,不论业运还是什么,都需要被转运者的血液祭之,说的难听点,就是杀人。更遑论此法根本无从考证,转运这种荒谬的事也绝计不可能,除非,那人是真信这些,是个信徒。”

      白烛摇曳,在几人的呼吸声里不住跃动,几息间,火光骤灭,只剩下燃尽的烛灯底座,和顺着灯壁蜿蜒下流的烛油,夜深露重。

      在黑暗里适应了片刻后,殷越泽第一个开口,“转运之术?”

      妧梧嗯了声,继而出声:“寒门学子,有的人得一机缘,便能够攀上高枝一步登天;有的人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科举,却因得那些攀权富贵的人造势,报国无门,最后状若痴儿的不在少数,放在京畿那样的酒池肉林里,总有人把前一类人的所得,称为气运。”

      “说他们气运好,才能遇贵人,得机缘。”

      “京畿如此,云泽如此,各地亦如此,登州不会成为林立于各地的那一个例外。”

      妧梧没说完的是,这些人,都烂透了,从他们骨子里扎根生出来的不是五德,而是顺着血液,从内里糜烂出来的,能够吃人的恶。

      一字一句,嗓音清凌有力,哪怕此刻看不清妧梧的表情,也得以窥见藏在那个瘦弱身形下厚积而薄发的韧劲。

      夜色里,还有道嗓音贞贞,弥娆嗤了声,和着妧梧的话,“不论他换的是什么运,都不能凌驾于国法之上,更不能加害朝廷命官,视人命如无物。”

      下一瞬,火折子拔盖的声音清脆,邬徊吹了口气,竹筒里存放的艾绒便燃出点点火星,他又点上那截残烛。

      彼时四人皆围桌而立,韦邦也在一旁,静静看着。

      烛光摇曳映在众人脸上,少年少女嗓音在此刻交叠:“我们,也必要还逝者一个公道。”

      “此誓既立,此案不破,此行不殆。”

      *

      晨光熹微,刚破晓天际,奚舍不远处的海际还泛着冷然的青。

      青石板上因为温度升高而滴落的颗颗晨露,啪嗒一下,刚好落到路过的殷越泽颊上。

      “啧。”

      被他抬手胡乱抹开,亦步亦趋跟在妧梧身后,逼仄小巷里,和邬徊并行时,还被人甩开。

      邬徊专门和殷越泽错开身,眯了眯眸子,“你就不能离我远点?”

      话音刚落,殷越泽就跃起在他肩上拍了下,又揽住他肩膀,对上前面妧梧的视线,神色自若的笑,薄唇轻言,“你以为我乐意?”

      说完又笑,看不出半点争锋相对的端倪。

      邬徊见状也作委屈状,唇角下压,冲弥娆耷拉着眉眼,无声垂眸。

      弥娆眼角抽了抽,还是配合邬徊,回头冲男人伸出手,被邬徊顺势牵住。

      直到和妧梧交换位置,还挑衅般,冲着殷越泽扬眉。

      被弥娆硬掰着转身才作罢。

      许是昨日里殷越泽横在尹庚脖颈处的那柄剑,还有邬徊几人的“好言相劝”给人的冲击太大。

      这次再进府衙,尹庚不但没有推诿,还专门叫人带他们一行人去案牍库翻阅卷宗。

      还是那副熟悉的谄媚模样,尹庚弓着腰,自然抬臂指出一方向来,抬高声音道:“案牍库在这边,几位大人若是还有什么要查,直接吩咐下官去做便可。”

      殷越泽闻言不客气开口,“好啊,现下确有一事要麻烦大人。”

      玉面傲然,偏生端的正经。

      “嗳!世子您尽管吩咐。”

      殷越泽跨石阶的步子一顿,回头摆手,“也没什么事,你就待这儿,把门给我们看好了就成。”

      说完也不等尹庚反应,接过一旁衙役递来的库门钥匙,在掌心颠了下后利落开门。

      一直在他们身后默不作声的那个衙役,在此刻上前一步,赶在几人之前推开木门后,又跨着步子跑进去打开几扇角窗通风,日光透过窗扇打进来,连空中飘掠的浮尘都清晰可见。

      早年间,京畿发了场大火,自宫内的御书房起燃,毁了不少孤本乃至国史实录,那之后,一般情况下,地方官员在上位后,皇帝都会派人来撰录一些他们的生平,以充容在那场大火里被烧毁的史书。

      所以一进门,弥娆和邬徊就先其他人一步,去了书架间找有关王费誉生平的誊录。

      妧梧在粗略扫了眼被一些游志塞满的书架后,上前抽出了一本随意翻看,对着那个衙役,状若无意问:“这案牍库此前都是王费誉在管吗?”

      “回大人,知府勤勉,平日里都会来此地看,但看管案牍库这种杂事,一直都是底下人在做。”

      “比如你?”

      手里那本小书被妧梧随手塞进殷越泽怀里,松手时,指尖不经意碰到少年有些温凉的手,她没注意到,又问,“你来衙门多久了?”

      那人依旧不卑不亢:“知府在任没多久小的便开始述职,算起来,已有数年。”

      妧梧正欲开口,就被道声音打断,

      “李正然——今日轮到你我巡街,走了!”

      来人步伐轻快,一步跨上门槛后确并未进来,虚虚冲里面的人行了一礼,随后便站在门外等。

      那个叫李正然的也回过神,躬身抱拳:“几位大人没什么事,那小人就先去巡街了。”

      巡街是公事,妧梧不好推脱,应了声好,就抬脚往里走,注意力却一直跟随着李正然动,直到李正然的身形隐在拱门后,妧梧这才收回视线。

      殷越泽暗戳戳摸手背的动作一停,也往门口看过去:“方才开门推窗,他用的都是右手,你觉得不对?”

      说完,视线又落回妧梧身上。

      妧梧:“没有,只是觉得,那个李正然身上,有股子书生气。”

      看起来,不太像衙门里那些五大三粗的衙役,甚至和他们比起来,李正然有些过分清瘦。

      但这件事很快就被妧梧抛过脑后。

      一些记录在案的文书他们带不走,几人便如同老僧入定,在案牍库呆了小半日。

      日昳时分,自身后投射下来风窗影子被扯的格外长,几盏砂壶堆在一起都沥不出来半点茶水,茶盏被随意放在一旁。

      桌案上文书堆的层层落落,妧梧没抬头,甫一抬手,摸索着抽出一本,彻底拿出来的瞬间,书山倏然倒塌,被掀落在地,噼里啪啦发出声闷响,在本就杂乱无序,堆满书册的地上,雪上加霜。

      顶着几人打趣的视线,妧梧抿了抿嘴,扯出抹淡笑:“我…手滑了。”

      弥娆蛮不在意的摆摆手,给殷越泽使了个眼色:“没听见吗世子爷,我们妧梧手滑了。”

      邬徊也帮腔,斜了下肩膀撞上殷越泽的:“没听见?”

      紧迫的气氛被这几声打趣稍稍冲淡了些,殷越泽了然的单眨了下眼,几步跨过书山,妧梧已经先他一步蹲在地上着手开始整理。

      少女指节素白纤长,在暗色书封的衬托下,像一小截刚刚脱胎的白瓷。

      殷越泽熟练蹲在妧梧面前,手下接过妧梧递过来的一本本册子,眼神却不动,盯着妧梧颤动的长睫看。

      接过一本“地闻录”时,掌心刚好覆上妧梧递过来时伸出的手,如同碰到刚熄灭的火柴梗末尾的那点焯烫一样,短暂相交又猛的回缩。

      两人都愣住,飞快收手后,那本地闻录没了依托,飞快坠地发出声闷响。

      “抱歉…”

      “抱歉…”

      两人同时开口,又在触到对方的眸光时同时顿住。

      弥娆和邬徊立在一旁,靠在书架上看的正起劲,连连咂舌:“啧啧啧——”

      “殷越泽你……”邬徊还没说完,就被殷越泽几个跨步过来一把搂住他脖子,一只手还捂住他嘴,及时制止,“闭嘴。”

      淀色衣角在空中划了道漂亮弧度,最后又落到妧梧面前,刚冲她伸出手,就见地上蹲着的人猛的站起身,手里还捧着刚才掉在地上的那本登州地闻录。

      眼睛格外亮:“我找到了!”

      那本书的末尾,收录的刚好是王费誉的生平,从他在登州参加童试,再辗转到婺源,从乡试中脱颖而出,直至现在,皆记录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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