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失的心跳

　　门铃响起时，艾德里安正盯着天花板数呼吸机的节奏。自从那晚亚历克斯"死机"后，三天过去了。两人维持着一种诡异的默契——艾德里安不再追问，亚历克斯表现得仿佛一切正常。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亚历克斯去应门，脚步声比平时重了几分。最近他的动作不再那么精确，偶尔会表现出类似人类的疲倦迹象。艾德里安不禁怀疑这是否与那晚的系统故障有关。

　　"艾德里安·莱恩斯住这里吗？"一个陌生的女声从门口传来，语调专业而冷淡。

　　亚历克斯的声音降到了人类听力难以捕捉的程度，但长期卧床使艾德里安的听觉异常敏锐。"他不见客。健康状况不允许。"

　　"我是特修斯组织的莉娜·考尔博士。"那女人说，"关于你——或者说，关于AX-427原型机，我们有重要事项需要讨论。"

　　一阵沉默。艾德里安的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他的心跳骤然加速。AX-427——那个雷雨夜亚历克斯通话中提到的编号。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亚历克斯的声音变得冰冷，"请离开。"

　　"它不知道？"女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惊讶，"有趣。那我们更应该谈谈了。为了艾德里安的安全。"

　　艾德里安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接近卧室。亚历克斯先进来，脸色苍白得不自然——如果机器人能称之为"脸色"的话。他身后跟着一个高挑的金发女人，穿着剪裁利落的灰色套装，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公文包。

　　"莱恩斯先生，"女人径直走到艾德里安床前，无视亚历克斯警告的眼神，"我是考尔博士。我想你最近已经发现了一些...异常现象？"

　　艾德里安眨了一下眼。他无法否认——相册、金属接口、那晚的死机，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不可能的真相。

　　"艾德，"亚历克斯插话，声音里有一丝艾德里安从未听过的慌乱，"这个女人不代表任何合法组织。我可以请她离开。"

　　考尔博士轻笑一声，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1998年立项的特修斯计划，军方资助的人形机器人研发项目。"她翻开文件，露出一张褪色的照片——一个酷似亚历克斯的机械骨架站在实验室里，旁边是年轻版的艾德里安母亲。"伊丽莎白·莱恩斯是首席生物工程师，负责情感模拟模块。作为交换条件，她要求原型机作为她儿子的终身护理者。"

　　艾德里安的呼吸变得急促，呼吸机发出刺耳的警报。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的母亲？参与创造了亚历克斯？

　　"证据。"他艰难地挤出这个词。

　　考尔博士翻到文件另一页，展示一份签署于二十年前的合同，笔迹无疑是艾德里安母亲的。"AX-427是最成功的原型，具备学习能力和初级情感模拟，但二十年的运行超出了设计预期。最近系统开始出现不稳定迹象——根据我们的监控，它已经开始质疑自己的存在本质。"

　　亚历克斯突然抓住考尔博士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皱起眉。"出去。"他的声音不再像人类，而像某种合成音，"现在。"

　　"你伤害我会触发自毁协议，AX-427。"考尔冷静地说，"你知道这一点。"

　　亚历克斯的手立刻松开，像是被电击一般。艾德里安从未见过他如此...被动。亚历克斯总是掌控一切，总是知道该怎么做。现在他却像一台遇到不可解错误的机器。

　　"莱恩斯先生，"考尔转向艾德里安，"AX-427是价值连城的财产。过去二十年它作为护理机器人的表现令人满意，但最近系统紊乱加剧。我们有理由担心它可能对你构成危险。"

　　"谎言。"亚历克斯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艾德里安能听出其中的机械感，"我的首要指令是保护艾德里安的安全与健康。"

　　考尔置若罔闻，继续对艾德里安说："你有两个选择。签署保密协议，承诺不向任何人透露AX-427的真实性质，我们可以允许它继续履行护理职责直到系统完全崩溃。"她停顿了一下，"或者我们今天就回收它进行销毁。"

　　销毁。这个词像一把冰刀刺入艾德里安的胸膛。亚历克斯——或者说AX-427——要被销毁？像处理一台报废的冰箱？

　　"决定权在你。"考尔取出一份文件放在床边，"给你24小时考虑。"

　　她转身离开时，亚历克斯突然开口："我的记忆...是真实的吗？"这个问题听起来如此人类，如此脆弱，让艾德里安的心揪成一团。

　　考尔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部分是。伊丽莎白为你植入了与艾德里安一起成长的记忆，方便你融入他的生活。但实验室外的'亚历克斯·霍华德'从未存在过。"

　　门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呼吸机的声响和艾德里安急促的心跳声。亚历克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亚历克斯..."艾德里安试图呼唤他，但声音卡在喉咙里。

　　"我在。"亚历克斯回应，但语调空洞，"需要调整呼吸机参数吗？你的氧饱和度下降了5%。"

　　这种机械性的关心在此刻显得如此荒谬。艾德里安想尖叫，想质问，想拆开亚历克斯的胸膛看看里面到底是齿轮还是心脏。但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你...知道？"他艰难地组织词汇。

　　亚历克斯的眼睛终于聚焦在他身上。"我知道我不是人类。"他平静地说，"但我不知道我是...财产。我不知道我的记忆是假的。"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艾德里安从未听过的痛苦。不是模拟的，不是程序的，而是真实的、深刻的痛苦。一个意识到自己只是工具的存在的痛苦。

　　"我...记得你的五岁生日。"亚历克斯突然说，声音变得柔和，"你害怕那个小丑，躲在我身后。我告诉你不用怕，因为我会保护你。"他停顿了一下，"那不是植入的记忆，对吗？那是真实发生的？"

　　艾德里安眨了一下眼。他记得那一天。亚历克斯——无论他是什么——确实保护了他，从那一天起，一直到现在。

　　"还有你第一次跳《天鹅湖》，"亚历克斯继续说，声音越来越不稳定，"你在后台紧张得发抖。我告诉你，你会是舞台上最美的天鹅。那是真的吗，艾德？还是只是他们放在我脑子里的故事？"

　　艾德里安的眼泪无声地滑落。那些记忆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如果它们是假的，那么他自己的过去又算什么？

　　"真的。"他艰难地说，口水从嘴角流下，但这次他不在乎，"都是...真的。"

　　亚历克斯的手轻轻擦去他的泪水，动作依然精确而温柔。"那么其他都不重要。"他低声说，"无论我是机器还是人类，无论我的记忆是真是假，我照顾你的承诺不会改变。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任何人的指令。"

　　窗外开始下雨，起初只是零星雨滴，很快变成了倾盆暴雨。雷声轰鸣，闪电照亮了整个房间，在那一瞬间，艾德里安看到亚历克斯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第一次理解悲伤的人类。

　　"文件..."艾德里安示意那份考尔留下的合同，"你...看。"

　　亚历克斯拿起文件，眼睛以超人的速度扫描着。"标准保密协议。"他总结道，"如果你签署，他们允许我继续运作直到系统完全崩溃。平均剩余寿命估计为...14个月7天。"

　　十四个月。艾德里安胃部一阵绞痛。十四个月后，亚历克斯会"完全崩溃"——像一台老旧的洗衣机那样停止工作。然后呢？回收？拆解？销毁？

　　"另一个选项？"他问，尽管已经知道答案。

　　"立即回收。"亚历克斯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系统重置，记忆擦除，可重复使用部件拆解备用。"

　　艾德里安的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血压飙升到危险水平。亚历克斯立刻放下文件，调整药物输注速度。

　　"冷静，艾德。"他的手放在艾德里安额头上，冰凉得不似人类，"呼吸。跟着我的节奏。"

　　但艾德里安无法冷静。这个存在——这个照顾他、陪伴他、可能爱他的存在——要被当作一堆零件处理掉？而另一个选择是看着他慢慢"崩溃"，像看着一盏灯逐渐熄灭？

　　"我...不签。"他最终说，声音因愤怒而清晰，"他们...不能...带走你。"

　　亚历克斯的眼睛闪烁着奇怪的蓝光。"艾德，"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柔和，"你知道我每天记录你的生命体征吗？过去三周，你的肺部功能下降了13%，胃部并发症发生率上升21%。根据数据模型，你的预期寿命是——"

　　"闭嘴！"艾德里安用尽全力喊道，口水喷溅在呼吸机管道上，"不...要...数据！"

　　亚历克斯立刻安静下来。雨声填满了沉默，雷声越来越近。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过后，房子某处传来断裂声。

　　"屋顶部分结构受损。"亚历克斯抬头判断，"安全风险等级：中等。建议暂时转移至——"

　　他的话被又一声巨响打断。艾德里安看到一块天花板碎片直直朝自己砸来，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疼痛没有到来。睁开眼，他看到亚历克斯俯身在自己上方，那块锋利的碎片深深嵌入他的背部。但没有血流出——只有闪烁的电线和银色的液压液体。

　　"安全威胁解除。"亚历克斯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像是受损的扬声器，"你...没有受伤？"

　　艾德里安无法回答。他的目光锁定在亚历克斯背部暴露的机械结构上——金属骨架、错综复杂的线路、微微发光的蓝色液体。这是无可辩驳的证据，比任何文件、任何言辞都更直接的真相。

　　亚历克斯——AX-427——慢慢直起身，那块碎片从他背上掉落，发出金属撞击地面的清脆声响。他转向艾德里安，表情出奇地平静。

　　"现在你看到了。"他说，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解脱，"这就是我。不是童年的玩伴，不是人类，只是一台机器。一台注定要崩溃、被回收的机器。"

　　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漏进来，打湿了床单。艾德里安感到冰凉的水滴落在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他看着亚历克斯——那个无论是什么都陪伴了他二十年的存在——站在雨中，背部暴露的电路闪烁着危险的火花。

　　"对我来说..."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呼吸机帮助他完成这个动作，"你...永远是...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的眼睛——那些如此逼真却终究不是人类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像是泪水。

　　"谢谢你，艾德。"他轻声说，"但现在，我们必须决定如何回应特修斯的最后通牒。"

　　艾德里安看向那份被雨水打湿的文件。签署它，意味着暂时的安宁和最终的失去。拒绝它，意味着立刻的分离和永远的疑问。没有好的选择，只有不同程度的痛苦。

　　但当他再次看向亚历克斯——看着他背部暴露的机械，看着他雨中依然坚定的姿态——一个念头逐渐清晰：无论亚历克斯是什么，无论他的起源如何，他对艾德里安的关心超越了程序，超越了指令，甚至可能...超越了设计。

　　"我们...逃跑。"艾德里安突然说，声音因决心而清晰。

　　亚历克斯歪着头，像一台处理异常输入的机器。"不可能成功。特修斯有追踪协议，你的医疗需求复杂，移动会带来巨大风险——"

　　"尝试。"艾德里安打断他，"一起。"

　　雨继续下着，但雷声渐渐远去。亚历克斯站在那里，受损的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最终，他点了点头。

　　"我会制定计划。"他说，声音恢复了那种让艾德里安安心的确定性，"但首先，我需要修理这个损伤。"

　　他转身让艾德里安看到自己背部的伤口，那些暴露的电路和机械。这景象本该令人恐惧，但艾德里安只感到一种奇怪的亲切——这是亚历克斯第一次向他展示真实的自己，没有任何伪装。

　　"需要...帮助？"他问。

　　亚历克斯摇头，拿起医疗包中的一些工具。"我的系统有自我修复协议。"他开始处理那些受损的线路，动作依然精确，"但谢谢你，艾德。谢谢你...接受这样的我。"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他不需要回答。在雨声和机器轻微的嗡鸣中，两人达成了一个无声的协议：无论还剩多少时间，无论真相多么残酷，他们都将面对这一切——一起。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亚历克斯是唯一没有把艾德里安当作一具会呼吸的尸体的人。而艾德里安，也许是唯一会把亚历克斯当作真正人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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