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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息”
昏黄的壁灯熄灭了,冲剂的苦味随着冷气一道消散,林疏雨闭着眼,听见身边那人一声极轻的呢喃:
“学姐。”
闻辞的声音像是落在面颊的一片雪,被室内妥帖的温度融化,只留下一点湿濡的错觉,旋即归于寂静。
她似乎以为林疏雨睡着了。在窗帘缝隙漏进的、稀薄的路灯光晕里,林疏雨能感觉到身侧轻微的窸窣。接着,一只手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贴上了她的前额。那微凉的触感停留了一瞬,又移开,落在了那人自己的额头上。
闻辞没再说话,试探就这样随着沉默的余韵消弭在黑暗里,林疏雨闭着眼,听着身旁的呼吸。
陵城的记忆潮水般涌来,除却那些与父亲对话的压抑,便只剩下那些被她刻意抛在脑后的传言。大抵当时的自己太过惹眼,那些投来的目光中总混杂着接近与讨好、敌视与比较,以及审视与探究。
她厌恶这种感觉。
长久以来,林疏雨的身边几乎没有同龄好友。母亲在世时,那些本该无忧无虑的儿童时代,对她而言,是需要用乖巧和听话来减轻母亲负担的年岁;而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严苛的要求,又无形中成了她肩上的枷锁。她无法在繁重的任务之外参与同龄人的欢声笑语,于是,也就没能拥有那些少年时的宝贵友谊。
后来,她逐渐习惯用疏离与锋芒抵挡他人另有所图的靠近。然而,再次触及记忆深处的那双眼睛时,尖刺就这样不自觉地软化——闻辞的话语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伴随着少年时代手腕上微凉的触感,固执地将一种全然陌生的感受,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她心头。
所以,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面对那双带着慌乱的眼睛时,她才会下意识地说出了那句:
“别慌。慢慢来。”
深沉的困意席卷而来,恍惚间,林疏雨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琴房被柔和阳光浸泡的午后。空气里仿佛还氤氲着可可的暖香,暖意熨帖着皮肤,而闻辞正倚在窗前,低着头,手里捧着琴谱。
阳光落在她有些凌乱的发梢,勾勒出浅褐色的光边。琴声停歇的间隙,她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抬起脸,澄澈而温和的目光,直直撞进自己的视线。
那目光里没有比较,没有审视,剥离了所有夸张的杂质,像初夏一场细密无声的雨,温柔地包裹着她疲惫不堪的身躯。
她曾经想,这样的时间可以再多一些。
看她思考时微微蹙起的眉心,听她用谨慎的语调说出自己的看法,在她凑近看乐谱时,捕捉到她发梢散逸的、若有似无的清香。
可自己似乎搞砸了,她的细雨被不知名的狂风吹散,落在陌生的窗台,化作没有回音的简讯。
当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将她彻底吞没时,她才在迟来的闷痛中惊觉:这份被她长久解读为“在意”的情绪,原来写作“喜欢”。
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触及这样旖旎隐秘的感情,却是在那个人与自己失去联系后。林疏雨后知后觉地拾起那些被她忽略的碎片,才发觉闻辞的一切都太隐晦、太克制——礼貌而疏离地涉足自己的生活,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妥帖得几乎让自己忽略了这个已经在内心占据一席之地的“唯一”。
那些与顾染有关的零碎信息同闻辞的名字一起传入林疏雨耳中时,那份“喜欢”似乎逐渐变了味。原本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名字就这样与他人捆绑,莫名地,让她尝到了一丝不甘的酸涩,这酸涩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浓,渐渐地,化作名为“占有欲”的情绪。
闻辞的眸子里似乎永远笼罩着江南的烟雨,隔着重重雾霭,她总也辨不清那眼底深处究竟倒映着谁的轮廓。
——可林疏雨想要那雾霭背后的清明中,只映着自己一个人的模样。
于是她默默关注着这个名字的一切动态。升任乐团首席、出国交换那年,她曾回过一趟国艺,作为特邀评审参加演奏会和书画展时,她有意无意地从国画系主任口中探听到了闻辞的去向——首都博物馆文保部。然而,不到两年后,当她博士毕业回国,再次从旁人口中听到“闻辞”这个名字时,紧随其后的总是一声惋惜的叹息。
他们说,闻辞是自请离开首都博物馆,回到江城的。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林疏雨所知寥寥。她只暗自记下闻辞最终停留的江城博物馆,而后,鬼使神差地接下了首都乐团在江城的演奏会。
她不知道闻辞为何离开那座汇聚顶尖资源的殿堂,正如她至今不明白闻辞当初为何不辞而别。她曾预想过再次见面的场景,或者是一次同学聚会、或者是某场演奏会谢幕后的擦肩,又或者,是在江城博物馆沉静的空气里,那时她应当会久违地停在闻辞面前,将久别重逢放在伸出的手心里,道一句:好久不见。
然而实际发生的事情却有些出乎意料,林疏雨不知道闻辞会来观看这场演出,也不知道她会停留在后台,表现出那么明显的等待。
无论这一切是出于怎样的偶然,无论那张签了名的票根最终会流转到谁的手中,林疏雨想,这一次,她不会再让她有机会跑开了。
所以,笔尖在票根上停顿,她留下了那句:“生日快乐”。
后半夜,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林疏雨在雨声中醒来,自然也捕捉到了身边那人翻身的细微声响。
睡意已浅,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被放大。闻辞似乎辗转难眠,在属于她的那侧空间里小心地挪动。林疏雨没有犹豫,伸手,准确地握住了那只在黑暗中摸索的手腕。
她听见闻辞的呼吸停滞了一刹。
“很吵。”林疏雨的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手指微微收紧,箍着那截纤细的手腕,“睡不着么?”
她侧过头,在昏暗中眯着眼看向闻辞的侧脸轮廓。
“……嗯。”闻辞也侧过脸,似乎不太习惯这样近距离的注视。
“不想问我点什么?”林疏雨盯着那双在黑暗里隐约闪烁的眸子,停顿了几秒,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引导,又像是自嘲,“没有么……”
手腕上的桎梏松开,残留的温度让闻辞恍惚了一瞬,而后她意识到林疏雨语气中若有似无的失落,随即有些慌张地伸手拉住了林疏雨的手腕。
“嗯?”林疏雨似乎从鼻腔里逸出一声极轻的笑。
闻辞从那声轻笑里听出了端倪——这是以退为进,是林疏雨故意设下的小小陷阱。明知如此,她还是放任自己踏了进去。
“怎么……突然来了江城。”闻辞将下巴闷在被子里,磕磕绊绊地问。
“这取决于你要听怎样的回答。”林疏雨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官方的,还是私人的。”
闻辞心里无声地腹诽着林疏雨的“坏心眼”,嘴上却乖乖地接下:“官方的……是什么?”
“陆老是我父亲的朋友,我来只是还个人情。至于演出,”林疏雨语气平淡,“顺道而已。”她抬起未被握住的那只手臂,替闻辞掖了掖滑落的被角。
“至于私人的么……”她的话音拖长,带着一种刻意的停顿。那只掖被子的手转而抚上闻辞的侧脸,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
“我很想见你。”
林疏雨看着黑暗中闻辞骤然睁大的、映着微弱光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欠我一句告别。”
林疏雨的手滑落到闻辞肩头,微微用力,身体也随之靠近了些许,温热的气息拂过闻辞的耳廓,“以及,我想弄清楚,那时候,”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探究的含义,“你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闻辞吞咽了下。
耳边的呼吸声轻微,似有似无地刮着她的皮肤,肩头温热的桎梏又让她动弹不得,闻辞偏了偏脑袋,将发烫的侧脸浅浅埋进微凉的枕头,试图藏起那份失控的心跳。
闻辞,你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一声带着气音的低笑,几乎是同时,手腕被那人轻轻牵起。林疏雨拉开了些距离,盯着闻辞的侧脸,嘴唇触碰到那截纤瘦的手腕。
腕骨处的皮肤传来一阵微痛——是牙齿轻轻咬合的触感。闻辞不受控制地闷哼了一声,那声音在寂静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暧昧不清,意识到这一点,她脸上的热度瞬间灼烧起来。
“一点利息。”林疏雨松开牙关,声音里带着一丝得逞的慵懒。
这样的肢体接触,大概是闻辞自大学以来与林疏雨距离最近的一次。
“还有……今天谢谢你。”
柔和的声音让闻辞产生了一瞬的错觉——仿佛林疏雨正小心翼翼地将心里那些深藏的情愫剥开一丝缝隙,向她展露一点名为“喜欢”的微光。这个念头让闻辞的心脏猛地一跳,脑海里浮现出音乐厅熙攘的人群,以及头顶那张晃眼的海报。
不可能的。闻辞闭上眼,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云泥有别,闻辞。你会和她有未来么?
你会再次落荒而逃的。
闻辞安安静静躺在林疏雨身侧,混乱的思绪化作上涌的酸涩,而后变成她有些克制的颤抖。
就在这细微的颤抖中,林疏雨的手再次轻轻箍住了她的手腕。紧随而来的,是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
“至少,不要躲着我了,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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