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将军和他的哑巴夫人

　　明霞出殡那天是个阴天，乌云翻涌，有山雨欲来之势。
　　这些日子，宫里送来了不少越过品级的丧葬之物。就连棺椁也有内务府那边专程送来，后来看到那具金丝楠木棺材，这才撤了棺。
　　黎斐看着那些留下的官服、陶器、玉器和金器，有些为难地看向孟卓昤，说：“明霞的品级不高，这些东西越过礼制了。”
　　孟卓昤却一一看过去，勉强点点头，说：“算不得最好，但无名无实，也算尽心了。既然宫里专门派人送来，那便是她应得的，出殡那日说不定还有更隆重的。”这些东西都是按照太子妃品级的礼制备办的，是陛下对徐吉央的认可，也是徐吉央对明霞的弥补。
　　果然，出殡这日几乎引来了满朝文武，出府来陪同哭泣的不乏一品、二品的命妇，还有不少王侯之家的太君。
　　京城里的老百姓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去世了，因为出殡队伍里用了十二个铃铎，这必然是一品官阶的贵人。打听后才知道，不过是镇北将军麾下的一位小将军。细想了想，只能赞圣上英明，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十分看重，有利于国泰民安。从那以后，举国掀起了重武的风尚，从军的人地位大大提升。
　　待到下葬后，内务官过来对孟卓昤说：“孟将军，明小将军是按照武将下葬，时间仓促，还没来得及处理好石人、石兽，如今唯有龟背螭首石碑已经刻好，您看看是否满意？”
　　孟卓昤先是自己打量了一番，然后看向一侧的黎斐，问道：“你应当识字，那碑上的文字你是否认可？”
　　黎斐满肚子都是疑问，但此刻不好问出口，但他喜欢那句“将军英勇，侠骨柔肠，千秋万载，芳名永传”。他点点头，说：“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都很好。”
　　这时，一个人在众人护卫下走到了墓前。其他人看见了，纷纷跪下给他行礼。他微微抬手，说：“不必多礼，我来送恩人一程。”也来送爱人一程。
　　孟卓昤看见徐吉央并不意外，要是他不来才是意外。几日未见，他身上那股稚气散去不少，眼神里带上了坚定。
　　徐吉央从内务官手里接过三炷香，三稽首后又亲手将香插进了香炉鼎。他终究难掩悲痛，眼泪霎时落下。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明霞是在庆功宴上，他替父皇给一众有功的武将倒酒，眼神流转间，就看见了端坐在镇北将军身侧的她。烛光闪烁，乐音悠扬，纵然她不施粉黛，却是他眼中最美的人。他原以为她会有粗犷的嗓音，一开口却是软语轻音，倒让他意外了好半晌。
　　“末将谢过三皇子殿下。”这句话，这声音，在他脑子里回荡了好久好久。
　　从那以后，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出现了，在他的梦里，在他的画里，也在他的文章里。他知道，这是遇上了自己命里的劫数，上辈子欠了债的冤家。
　　他找到父皇，打着视察军情的旗号混进了城郊的练兵场，就想着能够跟她亲近一点。
　　不曾想，离了宫中的她别有一番样貌，时而温柔待人，时而鬼点子多多，下手也不留情。她像一本他怎么翻也看不到尽头的书，她的身上全是他不曾经历过的生活。
　　他又感觉自己的肩背上有了她的手，摁着他的头去感受那腥臭的泥水。是了，他素来坐在高位上，对民间百姓疾苦知之甚少，她是在告诉他要低下身去看见真实的世界。
　　他抬头看向天空，乌云已经散去，云缝间透出一抹光亮。又过了一会儿，那抹光亮变换了色彩，红、蓝、青、紫、黄，五彩斑斓，实乃祥云。
　　众人也已经看见了祥云，有人指着祥云说：“怎么看这形状像龙在腾跃而上，莫非明小将军是化龙升天，从此以后保佑我们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徐吉央找到了一丝安慰，如果她真的是化龙升天了，那他们还有再见之日吧。
　　跟随着孟卓昤回到将军府的黎斐终于按捺不下心中的疑问，说道：“孟将军，今日实在有诸多反常之处。我不希望阿妹去世后，还有人利用她。”
　　孟卓昤安抚道：“此事说来话长。今日最后来的人是三皇子，他心仪明霞已久。若不是有此次意外，明霞是极有可能成为他的妃子的。如今三皇子在陛下眼前很受宠，陛下又看重武将，这才会逾越礼制，甚至将她安葬在了皇陵附近。”
　　黎斐苦笑着摇摇头，“阿妹已经去世，这般荣宠她也见不到了，不过是告慰活着的人。”
　　云英也回到了府中，径直走到黎斐身前，“主子在等你，你同我过去一趟。”她得了主子的命令，最近不需要对镇北将军有礼数，便连行礼问好也免了。
　　黎斐自然察觉到了异常，心内暗笑，向孟卓昤告辞离去了。然而孟卓昤是个武将，平日里也不注重这些繁文缛节，竟然没发现其中的意味。
　　来到黎风竹的院子里，他正在给花浇水，浇完水以后静立了半晌，无声说道：此去九泉，相见之日不远矣。姑娘用了我的金丝楠木棺材，我便替姑娘给这花好好浇水。
　　原来那盆花不是他养的，而是明霞生前养的，他特意让人搬了过来。花色淡黄，中心一点暗红，于清新雅致中透出妩媚动人，花如其人，惹人怜爱。
　　云英上前说：“主子，黎斐来了。”
　　黎风竹让黎斐在栏杆上坐下，自己则掏出纸笔写道：既然你的心事已了，将来有什么打算？
　　黎斐沉默良久，说：“这世间只有主子还算是我的亲人了，如果主子用我还用得顺手，就留下我吧。主子的心事还没有了结，我也是放不下心的。”
　　黎风竹点点头，写道：你本就不在奴籍，何不去拼个功名傍身？
　　黎斐却摇头，拒绝道：“主子，我已经是无牵无挂的人，功名于我，只是浮云。往后余生，不过苟活而已。”
　　看着黎斐灰败的神色，黎风竹有些心疼，他写道：也罢，我不逼你。你且回去好生休息，过些时日再来告诉我答案。
　　云英送黎斐到院门外，心里的话斟酌了许久，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说你无牵无挂，那我呢？”
　　黎斐回头看向她，她的眼眸里盛满了情意，双颊也是早已飞红。这般的娇羞，竟与往日的泼辣截然不同。他不由得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却又忍不住微微抬眸，接着又任由视线飞快逃离，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是老太君的人，我……我这般……不配妄想。”
　　两人同时看向对方，然后同时避开。云英主动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说：“什么妄想不妄想，是你的，总归是你的。”说完，她又害羞地跑回了院内。
　　黎斐站在原地张望，心里有千般不舍。可他得了保证，心里却又踏实了。
　　黎风竹看见云英风风火火回来，写道：你俩说开了没？我还想着，趁我还活着，把你俩的事给办了。
　　云英看了，把纸条扔回他身上，说：“什么主子，拿我打趣！你可得长命百岁，给我的孩子、孙子取名！”
　　他笑着收起那张纸条，继续写：咱们三个自小一处长大，取名的事我当然不能落后，过些日子我就给你们准备好，但你们也得快些行动才对。要不，我给祖母去一封信，让她给你们指婚？
　　云英的脸和脖子全红了，说：“得亏你不能说话，你要是能说，还不知道会把我气死多少次。哪里有我这么主动的，还不是要看他……让他去说。”
　　黎风竹这下明白了，也就不再插手。何况，明霞的丧事才办完，作为哥哥的黎斐，也没有心情办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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