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枳书

　　复赛成绩公布的那天，正好是分班意向表提交的最后期限。课间，班主任把一等奖的证书发到他们手中时，林沐和贺知洵同时伸手去接——他们的座位紧挨着，这半年来所有的试卷、笔记、参考资料都是这样传递的。

　　贺知洵展开证书，看到排名时挑了挑眉：“第九？厉害。”他转头看向林沐，眼睛亮晶晶的，“你最后那道组合题的构造法，评分细则给了满分。王老师说，那是标准答案之外的‘神来之笔’。”

　　他的赞美真诚坦荡，纯粹为数学本身。林沐脸一热，轻声说：“运气好。”

　　“不是运气，”贺知洵摇头，目光落在两人并排摆在桌上的证书上——他的第十二名，她的第九名，“是你值得。”

　　这句话让林沐的心跳乱了半拍。但她很快稳住心神——他说的“值得”，指的是那道题，那个解法，那个名次。仅此而已。

　　班主任开始分发分班意向表。薄薄的纸张从前排传过来时，贺知洵很自然地接过两张，将其中一张放在林沐桌上。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发试卷、发作业、发讲义，但今天这张纸格外沉重。

　　“慎重考虑啊同学们，”班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他们这排停顿了一下，“这不仅是高二一年的选择，更可能影响你们未来的发展方向。竞赛成绩突出的同学，更要结合自己的竞赛规划和长期目标……”

　　林沐的目光落在表格上。“文科”和“理科”两个选项并排而立，中间隔着一条细细的分隔线，像一道楚河汉界。

　　前桌的女生转过头来，趴在贺知洵的桌沿上：“贺神肯定选理吧？那林沐你呢？”不等林沐回答，她又自顾自说，“我觉得你该选文科。你语文作文每次都是范文，历史也那么好，上次联考文科综合年级第三呢！”

　　斜后方的男生插话：“是啊，理科班竞争太激烈了。而且——”他压低声音，却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见，“贺知洵在理科班肯定是断层第一，你去了也是被他压着，不如在文科班当尖子生。”

　　贺知洵正在填自己的表格，闻言笔尖顿了顿，但没抬头：“别瞎说。林沐的数学天赋和理科思维都很强。”

　　他说得平静，却让那几个议论的同学噤了声。林沐握着笔，指尖微微发白。她侧过头，看向身旁的贺知洵——他正利落地在“理科”选项旁打勾，动作没有半分犹豫。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如果选文科，高二分班后，他们就不是同桌了。那些课间自然而然转头就能开始的讨论，那些不会做的题随手就能推过去问的便利，那些考试时余光就能瞥见的、让人安心的侧影……都将成为过去。

　　可如果选理科呢？

　　她翻开物理笔记本，最后一页的月考试卷上，红笔写着醒目的“87/100”。这个分数不算差，但在理科尖子生云集的一班，只是中等偏上。而贺知洵的物理，永远是接近满分的那个。

　　“在想什么？”贺知洵填完自己的表格，转过头看她。

　　林沐手一抖，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没、没什么。”她下意识用手遮住表格。

　　“ 你选文还是选理？”贺知洵问得很自然，就像平时问她“这道题你怎么看”。

　　“还没想好。”林沐含糊道，“你呢？肯定是理科吧。”

　　“嗯。”贺知洵点头，把填好的表格往桌角推了推，“已经跟王老师确认过了，高二继续搞竞赛的话，理科班的课程安排更合适。而且，”他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我觉得自己天生就是理科思维。”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林沐想起他曾说过的话——“数学是探险，物理是解码世界的游戏，化学是元素的魔术。”在他的世界里，理科不是枯燥的公式和计算，而是一场盛大而有趣的冒险。

　　“你呢？”贺知洵追问，身体微微侧向她这边，“你的数学天赋这么好，不继续深造太可惜了。王老师说，如果你确定走竞赛路线，学校可以给你申请额外的培训资源。”

　　“我……”林沐张了张嘴。那句“我想和你继续当同桌”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变成了，“我在想，选文科的话，考顶尖大学的把握会不会更大一些。”

　　这话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她的文科成绩确实突出，班主任多次暗示过，如果选文，冲击顶尖名校的可能性很高。假的部分是，这个理由在她心中所占的分量，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重。

　　贺知洵沉默了。他很少这样安静，通常谈到数学或竞赛，他总有说不完的想法。此刻他只是看着林沐，目光平静却专注，像是在解一道需要多角度思考的难题。

　　“也是，”半晌，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一些，“你的文科确实很强。如果从功利角度考虑，选文是更优解。”

　　他说“功利角度”时，语气里有一丝林沐读不懂的情绪。是遗憾吗？还是单纯的客观分析？

　　“不过，”贺知洵忽然坐直了身体，目光直直地看向她，“我觉得你骨子里是个理科生。你解题时的思维方式，你构造数学模型的那种直觉，你面对难题时的那种……执着和锐利，都是典型的理科思维。”

　　他的目光太专注，林沐几乎要以为，他说的不仅仅是数学。

　　“是吗？”她轻声问。

　　“是。”贺知洵肯定地点头，甚至从她桌上抽 过一本数学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你看这道题，当时全班只有你用群论的观点去解。王老师说，那是大学数学系才会接触的思维方式。”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欣赏的光。那种光，林沐在镜子里见过——当她沉浸在一道精妙的数学题中时，眼睛也会这样亮。

　　“我会认真考虑的。”她说。

　　贺知洵点点头，把笔记本轻轻推回她面前。上课铃响了，他转回身去听讲，但林沐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节拍——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整节课，林沐的余光里都是他挺直的背影。这个背影她看了整整一个学期，从最初的遥远仰望，到现在的并肩而坐。如果选了文科，这个背影就会变成教室另一端的某个点，再也无 法触手可及。

　　下课铃响时，贺知洵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不管选什么，竞赛的路我都会走下去。”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希望……高二还能继续一起上课。”

　　这句话他说得很随意，像是随口一提。但林沐听清楚了。

　　希望高二还能继续一起上课。

　　仅仅是“一起上课”的同伴。

　　那晚，林沐坐在书桌前，面前的表格依然空白。窗外的月光很好，她把历次大考的成绩单摊开，用红笔画出折线图——数学稳定在接近满分的高位，物理和化学在波动中缓慢上升，语文和英语则一直保持顶尖水平。

　　很均衡，但也意味着，无论选哪个，都要舍弃另一部分的优势。

　　她打开手机，点开和贺知洵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昨晚十一点，他发来的一道IMO预选题，她回复了自己的解法，他说“精妙，但第三步的放缩可以更严谨些”。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没有关于分班的讨论，没有私人的关心，只有数学，永远只有数学。

　　林沐放下手机，从书包里掏出贺知洵送的那本《数学天书中的证明》。她翻到书签夹着的那一页——正是他用拓扑学方法证明代数基本定理的那一页。

　　证明过程优雅得像一首诗。不同数学分支的概念在这里交汇、碰撞、融合，最终绽放出令人惊叹的和谐。林沐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上的图示，忽然想：她和贺知洵，就像来自不同数学分支的概念——她擅长构造和直觉，他擅长分析和推演。他们可以在一起解决难题时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但本质上，他们仍然是独立的、完整的体系。

　　没有谁必须依附谁。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一松，紧接着又是一涩。

　　她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分班意向表上。脑海里闪过今天贺知洵说的话——“我觉得你骨子里是个理科生”。

　　也许他说得对。也许她热爱的从来不只是数学，而是那种用逻辑和理性探索世界的方式。也许她想要的，从来不只是坐在他身边，而是真正站在和他同样的高度，看同样的风景。

　　窗外月色如水。林沐拿起笔，在“理科”选项旁，画上了一个清晰的勾。

　　笔迹落下时，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又仿佛真正背起了属于自己的行囊。

　　她选理科，不是为了继续当他的同桌，不是为了那些若有若无的期待。她选理科，是因为她确实热爱数学和科学，是因为她想挑战自己的极限，是因为——她要做那个不依附于任何人光芒的、自己发光的林沐。

　　第二天早上，林沐到教室时，贺知洵已经在了。他正低头验算着什么，晨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心上。林沐放下书包，把填好的表格拿出来，准备等会儿交上去。

　　贺知洵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的表格上。他看得很清楚——那个打在“理科”旁的勾。

　　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那个笑容很浅，却让林沐的心跳漏了一拍。

　　“决定了？”他问。

　　“嗯。”林沐点头，把表格夹进课本里，“理科。”

　　“好。”贺知洵只说了一个字，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他转回头去继续验算，但林沐注意到，他刚才微蹙的眉心舒展开了，笔尖在纸上的移动也轻快了些。

　　课间交表格时，班主任看到林沐的选择，推了推眼镜：“确定了？不再考虑考虑？”

　　“确定了。”林沐说。

　　班主任点点头，在名单上做了个标记：“你和贺知洵都选理的话……高二分班，你们很可能还是同桌。王老师特意交代，竞赛苗子要集中安排，方便讨论。”

　　林沐的心轻轻一跳。她转头，看见贺知洵也刚交完表格走回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也许，有些距离会一直保持。但至少，他们还在同一张课桌的两侧，还在解着同样的难题，还在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

　　这就够了。林沐想。

　　对于一场暗恋来说，能光明正大地并肩而行，已经是命运最好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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