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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庭湖省距离京州一千五百多公里,受亚热带季风影响常年气候潮湿,与干燥的京州完全不同。桂悬玉难以想象自己曾在那里生活过四年。
既然这样,不如实地考察。她当机立断,收拾好行李坐上驶向西南的火车。
然而,线索再一次断了。
永安县根本没有一个叫织水村的村子。
受政策影响,近几年全国都在推行合村并镇,别说织水村,就连三岔河镇也不存在了,早就和相邻的几个村镇并在一起统一改名为汇河镇。
桂悬玉重新陷入大海捞针的困境。
她在汇河镇呆了整整一个月,寻访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和三岔河沾亲带故的人,只有一位头发都白了的大爷还记得织水村。
大爷儿时的家就在织水村,虽然他已经离开村里几十年,但过去的路还是记得十分清楚。
“要去那儿得花一整天,你记得带点吃的。早上先到镇上的汽车站坐大巴,大巴得人齐了才发车,很有可能一等就是一上午。发车以后大概一个多小时车就能开到终点,诶对,差不多一小时……”
桂悬玉点点头,在备忘录上快速记下。
“你从那下来,走一段山路。姑娘你能爬山不?”
“能的。”
“能爬就好。那边的山也不算太高,沿着土坡爬五百米左右就能看到一个老车站,以前有车能把人载到山沟沟里,但是现在有没有就不好说了……没有的话,你可能得走过去。”
“大概走多远?”
“六七里地吧。”
隔天,桂悬玉按照大爷给的路线,头顶烈日跑到了永安县西北角的一处深山里。
七八月份,南方正是“蒸锅”模式,四面八方的虫鸣吵得桂悬玉脑袋嗡嗡的,她插着腰躲到一处“一线天”的阴影里,感到无比迷茫。
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破村子!
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树还是树,完全没有人群居住过的痕迹。她在山里转了好几个小时,尽量把能登高的几个坡都去了,一无所获。
天上一块云彩也没有,山林间偶尔裸露在外的岩石都是棕红色的,看得人格外燥热。桂悬玉担心自己中暑直接晕在山里头,只好赶紧离开。
织水村这条线索断了,桂悬玉重新把注意力放到照片后的那行字上。这句留书虽不算完整,总好过没有。她想当然地以为,最起码根据前几个字“南*渔村”,可以顺利找到照片的拍摄地点。
然而,现实与想象总是有偏差的。
南方沿海的乡村太多了,数以千计。一年的时间里,她吃海鲜吃得想吐,高铁和大巴都快变成家了,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还是得研究那张破图。
其实,路上颠簸的间歇,她没少盯着那张奇怪的黄纸看。
一开始,她怀疑纸上的圈圈线线是某种象形文字,便按照这个思路去查。查来查去,不管是在搜索引擎上,还是二手书店里的地方志中都没找到类似的图案,这种可能性便被排除了。她继续翻来覆去地研究,越是看不明白越钻牛角尖,想法在这个过程中逐渐猎奇,甚至用上了影视剧里破案的手法,比如:加热、蘸水后对光,用铅笔涂满找字痕等等,均无发现。
慢慢地,桂悬玉陷入一个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的循环——白天找村,晚上看图。她像一个浮标漂在无法挣脱的漩涡里,黑眼圈越来越重,每天起床后眼睛都红得像兔子,却仍没能有新的收获。
她有些魔怔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最初发现照片和图纸时的庆幸渐渐转变成怨念,调查越是没有进展她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是争分夺秒,鞭子赶着似的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跑。她渴望的转机如同海市蜃楼,并没有因为不停歇的努力而提前来到,反而愈发遥远。她时常一觉起来大脑空白,忘记了入睡前理清的思路和调整的计划,只记得前一天犯过的错误。
负起和执念像两把锋利的砍刀,不断砍向理智的大树。每产生一个想法她就下意识地开始怀疑自己,一旦又是错的呢?一旦又空跑一趟呢?不知不觉中,桂悬玉进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控境地,对自己的失望甚至超过了对进展不顺的失望,原本抓在手里的线反而在无形中缠绕成困住她的牢笼。
这样浑浑噩噩地又过了两个月,一天,她从长途大巴上下来,准备前往三四公里外位于老城区的宾馆。这个距离不远,她打算骑共享单车过去,扫码上车后刚骑了两三米,竟然迷迷糊糊从自行车上掉了下来。
“哎呦,小姑娘,你没事儿吧!”
跟她同一辆巴车的大爷大妈正好都在车站外面,看她摔倒急忙过来。
“快起来,摔到哪没?”
“你小心点,别拽她,胳膊好像破皮了。”
“一看就是刚才三心二意了,骑车可不能这样。”
……
桂悬玉耳朵里像有一根针在晃,眼前看到的都是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的小点。她已经两天两夜没吃没睡了,再强健的身体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我看是低血糖了,现在好多孩子不爱吃饭,你们谁兜里有吃的?”
“我这有糖,但是是我孙女吃剩的……”
“糖管用,你快给她吃。”
含了半块糖之后,桂悬玉一下感觉好了许多。被这么多人围着,有点不好意思。
“你看,是不是有精神了?小姑娘,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可不行。”戴帽子的大爷说道。
“就是就是,得爱惜身体啊,不然你爸妈会心疼的。”
“对啊……”
“年轻人要学会照顾自己……”
这些话听着听着,桂悬玉红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站起来跟周围的长辈道谢。
那天到宾馆之后,她进卫生间去贴止血贴。不经意瞥了一眼镜子,这么多天来,头一回发现自己的脸颊像被挖掉了两块一样凹陷了下去,肩膀也因为没怎么卸下过背包而肿得老高,衣领下面的皮肤满是毛细血管破裂后的血点。那一刻,巨大的疲倦像山一样压了下来。她没脱衣服没脱鞋,直接把自己扔进了被子里,不省人事地睡了过去。
没想到第二天,便在宾馆楼后的早市遇到了卖龙漦珠的小摊老板。
****
“那里有光。”
听见黄荆的喊声,桂悬玉抬起头,视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束银白色的月光从两片窜天石壁中间泻出,眼睛一亮。
“哎呦我的亲娘,可算有个亮堂的地方了。”陈冲哀嚎道。
他们已经在黑暗中特种兵般地爬升将近一小时了,所有人都气喘吁吁。一看见光,个个都好像看到了希望,齐齐转头往光源所在的位置走。
“先在这里歇一下吧。”
陈雨就近找了一块平坦的空地,招呼大家过去。
“累死我了。”
陈冲一屁股坐下,擦了擦汗,见其他人都还站着,匪夷所思道:“坐啊,你们都不累的吗?”
他拽了一把离自己最近的吴达,“别死撑着了,你这腿上的伤不疼?”
吴达当然疼,疼得不行,但是别人没坐,他就也不想坐。
“死要面子。”
陈冲咕哝了一句,懒得再管他,扭头往光线漏出的地方看。看着看着,忽然变得很兴奋。
“哎你们看,那里头没有雾!”
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一片的雾气明显比前一段林子里的要淡许多。
不但如此,附近植被的样子也和之前见过的不同,一个个都跟长了眼睛似的,朝着光线所在的方向扭腰伸脖,倾斜的模样和坐在飞驰的汽车里看倒退的行道树别无二致。他们面前这片空地,正是因为这些树的躯干不再相互纠缠而暴露出来的。
“你们谁带水了?”
陈雨看附近还算安全,也放松下来,坐到陈冲旁边,一边捶腿一边问道。
桂悬玉扔了一瓶给他,顺便朝空地另一头的山壁走近了些。
山壁附近的雾气稀薄且透着光,像一片悬挂在暗夜中央的荧幕,幕布里的山壁一劈为二后又相互抱和,中间留出两人多宽的豁口。琼浆似的月光便是从这个豁口缓缓流出,慢慢将她从头灌到脚。
逆着光线,桂悬玉看到左右两侧的石壁上长满了七歪八扭的植被,或许是由于常年无人涉足,很多茂密的地方都勾连在里一起,形似丝帛上绣工精细的图样,又或烛光下结了霜花的玻璃窗。而越过这扇“窗户”往后,一条空荡荡的小路慢慢辐射开去,像一条打通在山体中的锁眼。
虽然毕业多年,此时此刻桂悬玉脑子里还是不自觉蹦出了那句“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陶潜先生诚不欺我。
谁能想到,东晋诗人所描绘的景色,竟然真的出现在南州一座偏僻的深山里。
她在石壁下挑了一块圆而平坦的大石头靠了上去,石头表面有一种被潮气浸染的冰凉,令一直无法疏解的焦躁消散不少。
“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么?”陈冲身上的汗干得差不多了,问道。
桂悬玉的手表还在林北手里,他看了一眼回答道:“快一点了。”
“啥,都快一点了?!”
陈冲不敢相信道:“你没看错吧,咱们在山里头呆了五个多小时了?”
林北点了点头。
桂悬玉从刚才开始就注意到黄荆一直在反复揉眼睛,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问道:“咱们是不是应该滴明水了?”
经她一提醒,其他人这才想起来明水的时效快到了,纷纷掏出自己的明水瓶,正要往眼镜里滴,被陈雨打断。
“等一下。”
“怎么了?”林北问他。
“我觉得咱们后边不一定需要明水。”
“什么意思?”
陈雨眼神示意众人,“那边没雾不是么?”
对啊。
那边又没雾气,不用滴明水应该也能看清楚。
一阵清风从豁口的另一头吹来,并不湿黏反倒干爽,大家又纷纷放下手里的瓶子。
“不用最好,不用最好。”
陈冲把瓶子塞回领口,碎碎念着,“我还怕不够用呢。”
黄荆又揉了揉眼睛,不耐烦道:“歇够了吧?能走了么?”
几人听出他话里的催促,相继站起。
他们是来找人的,人没找到,谈什么休息。更何况,山上情况多变,不管怎么说,还是尽快找到人下山为好。
黄荆仍旧打头走在最前面,陈雨和林北紧随其后,接着是陈冲和吴达。桂悬玉有意落在队伍最后面,又试着发了一条消息。
还是没有信号。
隔了这么久没汇报情况,不知道那边会不会着急。
可山里信号差是正常的,不能怪她。
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后,她收起手机,看着不远处的豁口,心中被撩拨起一种靠近的欲望。这种感觉很强烈而难捱,如同被什么召唤着一般,但她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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