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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刺猬的疏离
疏离,成了文青新的盔甲,一件由自我厌恶和恐惧浇筑的、冰冷沉重的盔甲。
自从那个被窥伺的夜晚,她亲手将陈心推开后,一种更深沉、更让她恐慌的情感却如同藤蔓般在心底疯长。她开始无法控制地捕捉陈心的身影——阳光下她微仰着头喝水的脖颈线条,专注解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别人说话时眼中跳动的光芒……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冰封的湖面下激起一圈圈让她战栗的涟漪。
这感觉,不再是单纯的依赖,不再是模糊的好感。它带着灼人的温度,带着独占的渴望,带着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悸动。它清晰地指向一个让她恐惧的词汇——**爱**。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刻意维持的麻木。随之而来的,是灭顶的自我厌恶。像她这样的人,满身泥泞,背负着那样不堪的家庭和秘密,内心阴暗扭曲,有什么资格去触碰那样纯净温暖的光?她的靠近,只会玷污陈心,只会将她拖入自己所在的、不见天日的深渊。那些恶意的流言蜚语,王莉窥伺的镜头,都成了她恐惧的具象。爱,对她而言,不是救赎,而是最危险的毒药,是毁灭对方也彻底毁灭自己的引信。
于是,疏远升级为彻底的隔绝。她不再和陈心一起吃午饭,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消失在人群里。放学铃声一响,她便像受惊的兔子般弹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不给陈心并肩的机会。陈心投来的关切目光,被她用更厚的冰层挡回,眼神空洞地掠过,仿佛对方只是空气。她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将自己牢牢困在其中,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我不配”的绝望。然而,陈心这轮小太阳,似乎有着穿透一切阴霾的固执。
文青的冰冷抗拒,像拳头打在棉花上。陈心的眼神里确实有困惑,有受伤,有被当众推开后难以掩饰的黯然,但唯独没有放弃。她依旧每天早早来到教室,将一个依旧精致温暖的便当盒,轻轻放在文青空着的桌角。便当盒下面,永远压着一张小小的、手绘的卡片。
卡片的内容每天不同,却传递着同样的温暖和笨拙的坚持:
* 有时是一朵简笔画的小花,旁边写着:“今天天气很好,要开心一点哦!”
* 有时是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配文:“你画画时眼睛里有星星在闪,超酷的!”
* 有时只是简单的一句:“加油,文青!我在。”
* 甚至有一天,画的是一把撑开的彩虹小伞,下面躲着两个火柴人,写着:“雨总会停的,别怕。”
文青每天走进教室,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份“多余”的关怀。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看也不看,便当盒连同那张卡片,被她像处理垃圾一样,毫不犹豫地丢进教室后门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蓝色塑料垃圾桶里。“哐当”一声轻响,伴随着王莉等人幸灾乐祸的窃笑。
然而,只有文青自己知道,当午休时分,教室空无一人,阳光斜斜地照在空荡的课桌上时,她会像做贼一样,心跳如鼓地溜到垃圾桶边。屏住呼吸,快速地将那尚未被其他垃圾污染的便当盒和卡片小心翼翼地捡出来。指尖触碰到卡片边缘时,仿佛还能感受到陈心落笔时留下的、微不可查的温度。
她躲进最僻静的楼梯间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颤抖着手指打开那张被丢弃的卡片。陈心稚拙却温暖的笔迹,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屈辱、渴望和自我厌弃的复杂滋味。她贪婪地汲取着卡片上传递的那一点点虚幻的暖意,如同濒死之人渴求氧气。看完了,她会把卡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揉进骨血里,然后又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塞进书包最深的、最隐蔽的夹层,连同那份从未打开过的、已然冰冷的便当一起,成为她暗夜里独自舔舐的秘密珍藏。丢弃是给旁人看的决绝,捡回是内心无法割舍的贪恋。每一次循环,都是一场无声的凌迟。学校一年一度的“新锐之光”艺术比赛海报贴满了布告栏,金奖作品将被推荐参加市展。这消息在艺术生中引起不小波澜。文青的目光在色彩斑斓的海报上停留了不过一秒,便漠然地移开。比赛?展示?将自己血淋淋的内心剖开供人评头论足?她不需要,也不屑。
她不知道的是,陈心在看到海报的瞬间,眼中就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她想起了文青在画纸上倾泻的惊人生命力,想起了花店里那个灵气四溢的小花篮。她坚信,文青需要这个舞台,需要被更广阔的世界看到她的光芒,这或许能成为刺破她厚重阴霾的一缕强光。
于是,陈心开始了笨拙而执着的行动。她利用课间和放学后的时间,小心翼翼地避开文青,像个地下工作者。她软磨硬泡地找班主任李老师要了报名表,厚着脸皮向美术张教授求取了推荐信(以文青那幅震撼他的素描为理由),甚至偷偷查阅了文青学籍档案里必要的个人信息(为此还红着脸向学籍管理员撒了个小谎)。她仔细地填写着报名表,在“作品名称”和“创作理念”栏犹豫了很久,最终选择暂时空着——她相信文青会创作出更震撼的作品。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和小心翼翼的守护,仿佛在为一个珍贵的、易碎的梦铺路。几天后的午休,陈心终于鼓起勇气,拿着那张承载着她全部希望和忐忑的、填写完整的报名表,走向独自坐在角落看书的文青。她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微微出汗,但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文青,”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充满力量,“这个…‘新锐之光’艺术比赛的报名表,我…我已经帮你填好了。张教授也写了推荐信!我觉得…你真的应该试试!你的画那么好……”她将那张薄薄的、却仿佛有千钧重的纸,轻轻放在文青的课桌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文青的目光从书本上缓缓抬起,没有看向报名表,而是直直地、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射向陈心。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疑惑,只有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毁灭的愤怒和一种被冒犯的、赤裸裸的羞辱!陈心帮她报名?这个举动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最敏感、最自卑的神经上!
她不需要施舍!不需要这种自以为是的“拯救”!这算什么?可怜她?证明她陈心有多“善良”,多“伟大”?还是在提醒她,她文青是个连自己的事都需要别人代劳的、彻头彻尾的废物?!
长久以来积压的自我厌恶、对这份感情的恐惧、对被窥伺秘密的恐慌、以及此刻被“安排”人生的巨大屈辱感,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在陈心还未来得及反应,在全班同学惊愕的注视下,文青猛地抓起那张报名表!
“刺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撕裂声,划破了午休的宁静!脆弱的纸张在她手中瞬间被撕成两半!
她尤不解恨,双手发疯般地继续撕扯!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癫狂!纸片如同被狂风摧残的白色蝴蝶,在她指间碎裂、纷飞,最后被她狠狠揉成一团,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陈心脚边的地面!
“陈心!”文青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尖锐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掷向呆立当场的陈心,也砸向所有围观的同学,“收起你假惺惺的关心!我不需要!别再假装为我好!别再…插手我的人生!”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你让我觉得恶心!”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时间、空气、所有人的呼吸,仿佛都冻结了。碎裂的纸团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颗被践踏的心脏。陈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无法置信的震惊和一片被彻底击碎的、空洞的茫然。她仿佛被那尖锐的言语和当众的羞辱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连眼泪都忘了流。
文青胸口剧烈起伏着,吼出那些话后,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和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她不敢再看陈心惨白的脸和那双空洞的眼睛,那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痛苦万倍。她猛地推开椅子,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震惊、探究、鄙夷的目光中,像逃离地狱般,踉跄着冲出了教室。
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教室里依旧死寂。只有那团被揉皱、撕裂的报名表纸团,像一具小小的、无声的尸骸,躺在陈心脚边,宣告着某种东西的彻底死亡。温暖被彻底冻结,光被彻底熄灭。两人之间,只剩下无边无际、寒冷彻骨的冰原,再也寻不到一丝曾经靠近的温度。那声“恶心”,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不仅斩断了陈心伸出的手,也彻底冰封了文青自己刚刚萌芽、还未来得及看清模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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