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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情灵风暴如怒龙般撕裂苍穹,天地间哀鸣不绝。
三界之内,情念如野火燎原,失控蔓延。
痴者化煞,怨者成魇,爱恨交织成网,将山川河岳尽数缠缚。
曾经清雅如画的“情诗碑林”,此刻已沦为一片翻腾的黑雾旋涡,碑上字迹扭曲成嘶吼的鬼面,每一道笔划都似在泣血呻吟。
那些镌刻千年的诗句,曾寄托过多少缠绵悱恻的相思与誓言,如今却被怨气浸透,化作吞噬万物的渊口,一口口吞下崩塌的峰峦、断裂的虹桥,乃至迷失在情劫中的游魂残魄。
天庭金殿之上,玉帝端坐云台,眉心紧锁,手中拂尘轻颤,却再无法号令四方;
佛界灵山深处,佛陀闭目垂泪,莲台微黯,梵音难渡此劫。
诸神束手,万法无解。
唯有那深埋于三界根基之下的“情源灵核”,正发出濒临碎裂的悲鸣,一道道裂痕如蛛网蔓延,每一次震颤都引动天地失衡。
若灵核彻底崩解,情之一道将从世间湮灭,众生再无爱恨悲欢,只剩空洞躯壳,在永恒的混沌中癫狂游荡。
就在这万籁将寂、乾坤欲倾之际,一道素影缓步而下。
是她!白月姬!
月白衣袂在狂风中猎猎翻飞,宛如一枝开在绝境中的寒梅。
她眉心一点朱砂,似凝着万古未化的雪,眸光却清澈如初春融冰,倒映着三界将倾的劫火,却不曾有半分退缩。
她体内流淌的,是自开天辟地以来最纯净的情灵本源,那是连天道都无法掌控的原始之力,亦是她一生背负的宿命。
她走过断桥残雪,踏过焦土废墟,足尖所至,枯草微颤,似有灵知在低语挽留。
风卷起她的长发,如同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拉扯她的魂魄,劝她回头。
可她只是轻轻一笑,那笑里有遗憾,有诀别,更有不容动摇的决绝。
“情若不存,人何以立?”她低声呢喃,声如碎玉落盘,清冷而坚定。
踏入灵源阵心的刹那,天地骤然一静。
黑雾旋涡仿佛感知到她的到来,发出凄厉尖啸,无数冤魂在其中挣扎嘶吼,似在哀求,又似在诅咒。
白月姬立于阵眼中央,双臂缓缓展开,如羽化前的孤鹤,迎向那即将崩塌的灵核。
她闭上眼,体内情源奔涌而出,如江河倒灌天河,与灵核共鸣。
光芒自她心口炸开,洁白如月,温柔似水,却又炽烈如阳。
那一瞬,仿佛万古长夜被撕开一道裂口,光洒落人间。
她以身为引,以魂为祭,将自己化作维系三界情念的桥梁。
血从她七窍缓缓溢出,染红了唇角,却掩不住她唇边那抹释然的笑意。
她的身躯开始透明,如冰雪消融,似烟云散去,每一分消逝,都换来灵核裂痕的一寸弥合。
风停了,黑雾退却,碑林残影中,竟有零星诗句重新浮现,墨迹未干,仿佛有人刚刚提笔写下:“愿以我魂镇长夜,换你人间一念真。”
白月姬的身影终归于虚无,唯余一缕月光,静静洒在灵核之上,温柔地抚平最后一道裂痕。
三界重归寂静,不是死寂,而是劫后余生的宁和。
她走了,却仿佛从未离去。
风,停了。
可那风的余威仍在天地间回荡,像无数亡魂在无声恸哭。
残破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如练,垂落照在那片空寂的灵源阵心上。
灵核静卧于地脉深处,裂痕尽数弥合,幽光流转,似一颗重新搏动的心脏,缓缓吐纳着三界残存的情念。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一瞬,天穹骤然炸裂。
一道金光自九霄之外疾坠而下,携雷霆之势撞碎层层劫云。
那是一根金箍棒的尾焰,在虚空中划出炽烈轨迹,如同流星逆坠人间。
金光落地之处,山岩崩解,地脉震颤,尘烟如怒涛翻卷。
“白月姬!”
一声嘶吼撕破长空,带着焦灼、愤怒、还有某种深埋心底却从未言说的痛楚,在风中炸响。
孙悟空踏碎烟尘,双目赤红,毛发凌乱,身上佛门金锁残链尚在叮当作响。
他自灵山脱困,一路撞破十八重封印,踏碎三十六道禁制,只为赶在最后一刻见她一面。
可当他终于立于情源阵心,只见一片空茫月色,与那缓缓沉寂的灵核。
他踉跄一步,金箍棒拄地,震出一圈裂痕。
“白月姬!”他又喊,声音已有些发颤。
忽然,一点微光在阵心中央浮现。
那光极柔,极静,仿佛从远古记忆中浮出的一缕呼吸。
紧接着,一道素影自光中缓缓凝现——仍是那袭月白衣裙,仍是眉心一点朱砂,仍是那双倒映着山河将倾却依旧清澈的眸子。
她站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去,又仿佛早已不属于这尘世。
她听见了他的呼喊,缓缓转过身来。
风不知何时又起,轻轻拂动她的衣袂,发丝如烟,在月光下飘散成一片朦胧。
她望着他,唇角微扬,勾出一抹极淡的笑。
那笑容里有千言万语,有万般不舍,也有终于释怀的安宁。
她没有说话。
也不必说话。
悟空怔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手中金箍棒微微颤抖。
他想冲上前去,可双脚却像被钉入地底。
他忽然明白她已非血肉之躯,而是即将散入天地的情念之灵。
触之即碎,近之即散。
“你…为何不等我?”他嗓音沙哑几乎不成调。
她依旧微笑,眼中泛起一丝微光,像是春水初融时映着的星子。
她抬起手,似想抚过他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指尖轻点,一缕月光便顺着她的指端流淌而出,缠绕上他的手腕,温润如旧日掌心相触的刹那。
然后,她的身影开始动摇。
如同雪落寒潭,无声无息地消融。
她的肌肤泛出晶莹光泽,衣袂化作薄雾,长发如流银般散开,随风轻扬。紧接着,自她心口迸出第一只蝶。
那蝶通体洁白,翅上浮着淡淡的墨痕,像是某句未写完的诗。
它轻颤双翼,自她体内飞出,盘旋一圈,便向天际而去。
第二只、第三只…千只、万只。
蝶影纷飞,自她七窍、四肢、每一寸消散的魂魄中涌出,宛如一场盛大而静谧的告别。
每一只蝶都携着一丝情念。
或为相思,或为守候,或为无果的痴恋,或为未出口的告白。
它们振翅升空,融入三界残存的风暴之中,如细雨润土,悄然抚平那些暴虐的情煞怨魇。
碑林之中,黑雾彻底退散。
残存的石碑上,诗句重新浮现,墨迹湿润,似有人刚刚提笔:
“若君踏月来,不问归与别。”
“相望不相语,已是千年约。”
“一念未断处,魂蝶自归来。”
悟空仰头望着那漫天蝶舞,眼底映着万千流光,竟分不清是泪,还是光。
他忽然记起千年前,她立于梅树之下,执笔题诗。
他蹲在枝头啃桃,笑她写得酸腐。她回头嗔他一眼,朱砂点眉,笑意如月破云。
那时风轻,雪薄,情未炽,劫未起。
他也曾问过:“你们这些写诗的,图个啥?”
她答:“图一句真。”
他嗤之以鼻:“真?情最假,今日山盟海誓,明日反目成仇,哪句算真?”
她不恼,只轻声道:“只要有人记得,有人念着,便是真。”
如今,她以魂为墨,以命为纸,写下这三界最后一句“真”。
悟空缓缓跪下,单膝触地,金箍棒横于身侧。
他低着头,毛发遮住面容,肩头微微颤抖。
天地静得可怕,唯有蝶翼振颤的微响,如细雨落于心湖。
一只白蝶悠悠飘落,停在他颤抖的掌心。
他缓缓合拢五指,又怕伤了它,只得轻轻托起。
蝶翅轻颤,竟在他掌心留下一道极淡的墨痕—是一枚小小的“月”字,如她眉心朱砂,如她名字落笔时的最后一钩。
“你…”他声音低哑,几乎被风吞没,“你可知我为何破封而来?”
蝶未答,只轻轻振翅,飞向高空,汇入那片浩瀚蝶海。
他仰起头,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素影。
她的身形已近乎透明,唯余一抹轮廓,如月下剪影,静静伫立于灵核之上。
她最后回望他一眼,眸中映着他孤身跪地的身影,唇角微动,似有千言万语,终归沉默。
然后,她彻底散去。
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没有悲壮凄绝的呐喊。
她只是如雪融于春水,如烟散于晨风,悄然归于天地。
唯余一缕月光,静静洒落,覆盖灵核,也覆盖他孤寂的背影。
三界风暴彻底平息。
情诗碑林中,残碑断碣间,竟有新芽破土而出,嫩绿如初生之念。
远处,焦土之上,一朵野花悄然绽放,花瓣洁白,蕊心泛着淡淡银光,似有蝶影在其间流转。
天庭金殿,玉帝睁眼,拂尘归位,长叹一声:“情念重归,劫止矣。”
灵山深处,佛陀睁目,莲台复明,轻诵一偈:“一念既真,万劫不灭。”
悟空仍跪在原地,掌心那枚“月”字墨痕,已悄然渗入皮肉,化作一道淡痕,如同胎记,如同宿命。
他缓缓站起,拾起金箍棒,扛于肩头。
风拂过他残破的袈裟,吹散他额前乱发。
他抬头望天,漫天蝶影正缓缓消散,融入云霞,化作点点星光,洒向三界每一寸土地。
“你说情若不存,人何以立?”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却坚定,“那我今日起,便替你守着这份‘立’。”
他转身,踏步而行,足下裂土无声。每一步落下,地上便生出一朵白花,花心蝶影微闪,似在低语。
他不再回头。
可他知道,她从未真正离去。
她的魂,化蝶千千万,栖于情诗碑林的墨痕间,藏于断桥残雪的霜华里,游于痴男怨女的梦呓中,守于每一颗不肯麻木的心上。
她成了情念本身。
而他,是唯一记得她名字的人。
数日后,东海之滨,渔火点点。
一老渔夫对孙儿道:“昨夜我梦见漫天白蝶飞过海面,每只蝶翅上都写着诗。有句我记得——‘愿以我魂镇长夜,换你人间一念真’。”
孙儿仰头:“爷爷,那是谁写的?”
老人摇头:“不知。可那蝶落在我掌心时,我忽然想起年轻时那个没等到我归来的姑娘。”
孩童懵懂,又问:“那后来呢?”
老人望着海天交界处初升的明月,轻声道:“后来?后来我每年中秋都放一盏河灯,写上她的名字。你说奇不奇,灯一放,海上总有白蝶飞来,绕灯三圈,才肯离去。”
千里之外,荒山古寺。
一盲琴师抚琴,弦音凄清。
曲至中途,忽有白蝶落于琴弦,振翅三下,琴声骤转温柔。他停手,微笑:“白姑娘,今日又来看我弹琴了?十年了,你每年这时都来,从不迟到。”
他不知那蝶是否听得懂仍轻声道:“你写的那首《月下辞》,我谱了曲,可一直不敢唱。
怕唱到‘此去无归期,君莫待我迟’时,会哭。”
再往西去,极寒雪原。
一名旅人迷途于风雪,奄奄一息。忽觉脸颊微痒,睁眼见一只白蝶停于鼻尖,翅上墨痕隐约成字:“莫忘心中所爱。”
他泪流满面,挣扎起身,循着蝶指引的方向走去,终见远方灯火。
而那最高处的昆仑绝峰,月光依旧如水。
灵核静静沉眠,表面浮着一层薄光,宛如结霜。
某夜,月圆如盘,光华最盛时,灵核表面竟浮现出一行新字,墨色如血,却温柔似水:
“情非不灭,只为真者长存。
若有一人记我名,我便不灭于天地。”
风过无痕,唯余月照千山。
谁也不知道,那一夜,曾有一只白蝶,轻轻落在灵核之上,停留片刻,又悄然飞向人间。
山雨如注,自昆仑之巅倾泻而下,仿佛天地也在垂泪。
那场雨,下了三日三夜,不歇不止。
云层低垂,墨黑如铁,雷声闷在云中翻滚,却始终不落一道惊雷似是连天都不敢惊扰这份死寂。
雨水冲刷着灵源阵心的残痕,洗去尘烟,也洗不去那一地月光凝成的余温。
金箍棒斜插于地,已被雨水蚀出斑驳锈迹,像一段被遗忘的誓言,沉默地立在风雨中。
悟空仍跪着。
他不曾闭眼,不曾进食,不曾言语。风雨打在他身上,袈裟早已破碎成缕,露出底下斑驳旧伤,新血混着雨水顺臂流下,滴入泥土,无声无息。
他的双膝已陷入岩层,血肉与山石相融仿佛生根于此。
风偶尔掠过,带起几片残蝶的碎影,那蝶翼薄如烟,触地即散,只余一抹微光,像魂魄最后的呼吸。
可他不动,连指尖都不颤一下。
眼中映着灵核渐暗的幽光,像是守望着最后一缕火种熄灭。
三日来,三界俱静。
花果山深处,那块孕育他的灵石忽然裂开一道深缝,自中心蔓延至边缘,宛如心脉断裂。
群猴惊惶四散,不敢靠近。
水帘洞前桃花一夜凋尽,花瓣浮于溪面,随流而去,无一朵回头。
东海龙宫震颤三日,珊瑚枯败,明珠失色,老龙王扶柱长叹:“齐天大圣心死,天地亦哀。”
南天门守将夜巡时,忽闻钟声自凌霄殿后佛塔无故自鸣。
一声,两声,三十六响,不疾不徐,如诵往生。
玉帝未出殿,只将拂尘轻摆,道:“钟为情动,非人力可止。”随即闭目,再不言语。
灵山莲台之上,佛陀拈花,见空中一只白蝶穿云而来,落于掌心,瞬息化光。他轻叹:“情尽处,非灭也,乃归。”遂令诸菩萨默坐七日,不讲经,不说法,只为那一缕魂归天地者静默致哀。
北冥寒渊底,万年冰层裂开一线,一尾通体雪白的鱼缓缓浮出水面,口衔半片残蝶,游至岸边,仰头望天,竟滴下泪来。
守渊鬼卒见之,跪地叩首,不知其故只觉心中某处,忽然空了。
唯有雨声、风声、还有那灵核深处,如心跳般微弱的搏动。
第四日黎明前,雨势稍歇。
天边泛出青灰,云层裂开一丝微光。灵核终于彻底黯淡,再无一丝波动,如同沉眠万古的星辰,熄灭于无人知晓的角落。
那只曾落于悟空掌心的白蝶,早已飞入云霞,不知所踪。
他缓缓低头,额前湿发垂落,遮住双目。终于,一声极轻的叹息自喉间逸出,像是一根绷了千年的弦,终于断了。
“白月姬……”
名字出口时,已不成声,沙哑得如同砂石磨过枯木。
可这三个字,却让山石簌簌,落叶无风自旋,仿佛天地都在应和这一声呼唤。
他慢慢抬起手,掌心朝上,那枚“月”字墨痕已被雨水冲刷得淡去大半,却依旧嵌在皮肉之间,隐隐发烫。他凝视良久,忽然笑了。
笑得极轻,极苦,像雪落在火上,瞬间消尽。
“你说,只要有人记得,便是真。”他喃喃,“那我便记着。记你执笔题诗的模样,记你嗔我时眉心一点朱砂,记你最后那句未出口的话…”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说‘若君踏月来,不问归与别’—我来了,你却走了。”
话音落时,一道晨光破云而下,正照在他肩头。
他缓缓起身,动作僵硬如锈铁重铸。双膝离地那一刻,山岩轰然塌陷,裂出蛛网般的纹路,蔓延百丈。
金箍棒被他拔起,棒身嗡鸣,似有不甘,却又在他手中渐渐平息。
他不再看灵核一眼。
转身,踏步。
一步落下,脚下泥土绽出一朵白花,花瓣如雪,蕊中蝶影微闪,似在低语。
第二步,又一朵。第三步,花连成片,自昆仑绝顶蜿蜒而下,如一条通往人间的□□。
他走得很慢,却很稳。
风拂过他残破的身躯,吹动他额前乱发,露出那双曾焚尽十方妖魔、也曾映过万丈情光的眼。
如今,那眼中没有怒,没有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
像暴风雨后的海,表面无波,深处却埋着永不消散的潮。
他行至山腰,忽闻身后一声轻响。
回眸望去,只见灵核所在之处,最后一缕月光正缓缓沉入地脉。
而在那光尽之前,一点微芒悄然升起——是一朵极小的花,生在裂石之间,通体洁白,花瓣上浮着淡淡的墨痕,隐约成字:
“君行千里,我守一念。”
他望着那花,许久,终于抬手,轻轻抚过眉心,仿佛在触碰某人曾停留的指尖。
然后,他继续前行。
下山之路漫长,他走得极缓,仿佛每一步都在与过往告别。
途中,偶有残蝶自林间飞出,绕他三圈,便悄然消散。他不挽留,也不回避,只任它们来去自如。
至山脚,天已大亮。
阳光洒在焦土之上,竟见绿意萌动。
昨日还寸草不生的荒原,今晨已冒出点点嫩芽,叶尖凝露,映着初升的朝阳,晶莹如泪。
一只白蝶自他肩头飞起,掠过残碑断碣,停在一块刻着“相望不相语”的石碑上。
片刻后,碑面微光流转,墨迹重润,竟多出一行小字:
“虽不能执手,魂已共春秋。”
悟空未驻足,却脚步微顿。
他知道,这不是碑在说话,是她。
是她以魂为墨,以念为笔,在这三界残卷上,留下最后一笔温柔。
他继续前行,走入凡尘。
一路行去,所经之处,皆有异象。
荒村破庙前,枯井涌出清泉,泉面浮着几片蝶翼,随波轻旋;
边关古道上,战死将士的衣甲无风自动,甲缝中钻出细草,开出小白花;
深山古寺钟楼,铜钟无故自鸣,僧人推门而出,只见满院蝶影纷飞,空中似有女子轻吟诗句,听不真切,却让人心头一暖。
他不解释,不言语,只是走。
走过了千山,走过了万水。
有人见他于月下独坐江畔,手中握着一枚残破的玉簪。
那是她当年遗落的信物,早已碎裂,却被他用金线细细缠绕,如修补一段无法重来的岁月。
他摩挲良久,终将玉簪投入江心。水面泛起涟漪,一圈,又一圈,仿佛回应着某种无声的诺言。
也有人见他立于断桥之上,望着雪中足迹,久久不动。忽有白蝶自雪中飞出,停于他肩头。
他低语一句:“你每年都来,可她不会再来了。”蝶振翅而去,他转身,身影融入风雪。
更有人传说,某夜暴雨倾盆,一樵夫避雨山洞,忽见洞壁浮现诗句,墨迹如新:
“我以魂蝶镇长夜,不求君归,只愿君安。”
次日雨停,洞壁空无一物,唯地上一朵白花,静静绽放。
而悟空,始终行走。
他不再回花果山,不再踏足天庭,也不入灵山半步。
他成了三界之间的一缕孤影,一个传说。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悟了,有人说他只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可他知道,她从未真正离去。
她的魂,化蝶千千万,栖于情诗碑林的墨痕间,藏于断桥残雪的霜华里,游于痴男怨女的梦呓中,守于每一颗不肯麻木的心上。
她成了情念本身。
而他,是唯一记得她名字的人。
某夜,月圆如盘,清辉洒落,灵核静卧如初,表面结霜般浮着一层薄光。
他立于阵心,仰望苍穹,忽见天边一点白光飘来——是一只蝶,极小,极柔,翅上墨痕模糊,却依稀可辨一行小字: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蝶绕他三圈,轻轻落在灵核之上,静止不动。
片刻后,灵核微光一闪,那蝶竟化作一道流光,渗入地脉深处,如同归巢。
悟空闭目,良久,轻声道:“我替你守着这份‘立’,也守着这份‘真’。”
风过,山寂。
他转身离去,背影融入月色,仿佛也将成为传说的一部分。
灵核表面,悄然浮现出一行新字,墨色如血,却温柔似水:
“情非不灭,只为真者长存。若有一人记我名,我便不灭于天地。”
谁也不知道,那一夜,曾有一只白蝶,轻轻落在灵核之上,停留片刻,又悄然飞向人间。
沈曜立于云海之畔,执笔悬腕,墨锋微颤。
天光如练,自昆仑顶上倾泻而下,映得他袍角翻飞如蝶。
他手中一卷古册缓缓展开,封皮斑驳,题着两个篆字:“情录”。此书非纸非帛,乃是以千年情魄织就,每一页都藏着一段未竟之缘,每一行字皆由心血凝成。而今,他提笔欲书,指尖却微微发冷。
他看见了那朵花,生在裂石之间,洁白如初雪,墨痕浮于瓣上,字字如刻入魂——“君行千里,我守一念。”
他亦看见了那行新显于灵核之上的血色铭文:“情非不灭,只为真者长存。若有一人记我名,我便不灭于天地。”
风过处,万蝶无声,天地俱静。
沈曜闭目,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整座昆仑的寒意吸入肺腑,再以心血化开。他落笔了。
墨自笔尖流淌,不似寻常书写,倒像是割裂肌肤、放血为文。
每一划都带着沉痛的震颤,每一字都似从胸膛里剜出。
那墨迹初时乌黑,旋即泛出微红,继而转为温润的暗金,如同凝固的晚霞,又似将熄未熄的余烬。
他在卷首写下:
“白月姬,无籍贯,无年岁,其魂不散,其念不灭,以一念情心,镇三界劫波,换万灵安宁。”
笔锋微顿,他又续道:
“彼时天崩地裂,妖魔欲启幽门,九渊将倾,十方俱焚。唯她以残魂为引,执蝶为信,入灵源阵心,代祭苍生。非神非佛,却行神佛所不能之事;无位无权,却挽乾坤于将坠。”
云层忽然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斜照,正落在书页之上。
那字迹竟微微浮动,似有生命般呼吸起伏。沈曜继续写道:
“阵成之刻,天地共感。花果山灵石自裂,东海龙宫明珠失色,南天门钟鸣三十六响,灵山诸佛默坐致哀,北冥白鱼落泪。非为神陨,非为道崩,只为一人,以情为刃,斩尽劫因。”
他忽觉腕上一凉,低头看去,一只极小的白蝶正停在笔杆之上,翅上墨痕模糊,却依稀可辨“不负”二字。
它不动,也不飞,仿佛只是来听这一段文字能否承载她的重量。
沈曜喉头一紧,笔锋微压,墨迹加重:
“世人谓情为软肋,她却以情为甲胄;世人谓爱为执迷,她却以爱为大道。不求归,不问别,只守一念,直至形销神散。”
风起,卷动情录一角,那蝶轻轻振翅,化作一缕微光,渗入纸页深处。
书页微亮,仿佛多了一道看不见的魂印。
沈曜停笔良久,仰望昆仑。
山巅空寂,悟空早已离去,唯余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灵核之上。
那枚“月”字墨痕虽被雨水冲淡,却依旧嵌在天地记忆之中,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也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冥府深处,守渊鬼卒抬头,见黄泉河面浮起无数白花;
天界凌霄殿,玉帝睁开眼,拂尘微动,低语:“原来情字,也能成道。”灵山佛陀合掌,轻诵:“善哉,此非劫尽,乃情起。”
而人间,某座荒庙之中,一盏孤灯忽明。老僧抄经至夜半,笔尖无端滴下一点殷红,他怔住,低头看去——经文之间,竟自行浮现出一行小字:
“我以魂蝶镇长夜,不求君归,只愿君安。”
他颤手抚纸,热泪骤落。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边关戍卒倚枪而眠,梦中忽闻女子轻吟:
“若君踏月来,不问归与别。”
他惊醒,只见营帐外霜地上,一朵白花悄然绽放,花瓣颤动,似在回应。
沈曜合上情录,双手微颤。
他知道,这卷书从此将不再只是记录,而成了某种存在的凭证如同灵核上的铭文,如同悟空掌心的墨痕,如同那千千万万只飞舞于尘世的白蝶。
它们不是幻影,不是传说,而是情念的具象,是心火不熄的证明。
他转身,欲走。
却听身后一声极轻的响动,如叶落,如叹息。
回眸,只见昆仑山腰,那条由白花铺就的□□之上,竟有无数光点自地脉浮起,如星尘升腾,汇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素衣,长发,眉心一点朱砂未褪。
她不言,不近,只是静静望着他手中的情录。
沈曜呼吸一滞。
她不是实体,亦非残魂,而是被千万人记住的模样凝成的一瞬——是思念的投影,是天地共情时的一次回响。
她抬手,似欲触那书卷,却又停在半空。
然后,她笑了。
一笑之间,山风骤止,云开月明。
她身影渐淡,化作一只白蝶,翩然飞向远方,掠过残碑,掠过江畔,掠过断桥雪径,最终融入人间烟火深处。
沈曜低头,见情录封底不知何时多出一行极细的字,墨色如霜,却温润如语:
“谢君记我名。”
他闭目,久久不语。
良久,他将情录收入袖中,转身离去。
云海翻涌,天光渐暗,昆仑重归寂静。唯有灵核之上,那行血色铭文依旧清晰可见:
“情非不灭,只为真者长存。若有一人记我名,我便不灭于天地。”
而山下,某户人家孩童指着夜空惊呼:“娘,那颗星好亮!”
妇人抬头,只见天边新现一颗微星,清冷如月,却执着不灭,悬于昆仑正上方,仿佛永远守望着什么。
无人知晓它从何而来。
但凡曾心动者,皆觉心中某处微微发烫,似有旧梦复苏,似有故人低语。
多年后,江湖传言:每逢月圆之夜,若独坐山巅静听风声,隐约可闻女子吟诗,声如烟霞,字字入心。
有人录下诗句,传于后世,首句便是:
“我以魂蝶镇长夜,不求君归,只愿君安。”
此诗无题,亦无作者,唯落款处,常被人自发添上两字:
白月。
而悟空,仍在行走。
他走过春野,走过秋山,走过战火焚尽的城池,走过无人问津的古道。
他不再言语,却总在某个深夜,仰望星空,望向那颗新星。
有时,他会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片残蝶的翅影,轻轻放在风中。
蝶随风起,飞向远方。
他知道,她不在天上,不在地底,不在灵山,不在幽冥。
她在每一次有人为情落泪的瞬间,在每一句未说出口的牵挂里,在每一段被铭记的往事中。
她成了人间的回响。
而他,是那唯一能听见回响的人。
某年冬雪,他再登昆仑。
山巅积雪如旧,灵核覆霜,静默如初。他立于阵心,解下残破袈裟,铺于地上,仿佛为她留一座小小的祭坛。
然后,他盘膝而坐,取出金箍棒,横置膝前。
他闭目,低声说道:
“我替你活着。”
“替你看看春花开,秋叶落,看看人间烟火,看看那些为你流泪的人。”
“也替你记住这个名字。”
风过,雪落。
灵核之上,忽然浮现出新的字迹,非血非墨,而是由霜花自然凝成,清冽如语:
“你在,我便在。”
他嘴角微动,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
那一夜,昆仑无雨,无风,唯有月光如练,洒落千山。
而在三界深处,无数人心中,悄然开出一朵白花。
花瓣如雪,蕊中蝶影微闪,似在低语:
她从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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