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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
昭阳殿偏殿暖阁内,浓重的药味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金丝炭在缠枝莲铜炉里无声燃烧,散发的暖意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萧容与陷在层层锦被中,脸色是失血后的死白,连唇瓣都褪尽了颜色,像一尊被精心雕琢却失了魂的玉像。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令人心颤的杂音。
李太医的银针扎在她周身大穴,额上细密的汗珠汇成一道水线,沿着紧绷的腮边滑落。他屏息凝神,指尖感受着那微弱脉搏每一次艰难的搏动。屏风外,萧令猗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火狐裘裹着小小的身体,却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她将脸深深埋在臂弯里,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恐惧攫住了心脏。那只雪白的貂儿,如同最忠诚的哨兵,紧贴着床榻边缘,琥珀色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主人,喉咙里发出极低、极压抑的呜咽,如同哀泣。
时间在药气与死寂中缓慢爬行。殿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却更甚,丝丝缕缕从门缝窗隙钻入,舔舐着暖阁内仅存的温度。
突然,萧容与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这微小的动静,却像投入死水中的巨石!
李太医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几乎是扑到榻边,三指精准地重新搭上她的腕脉。屏风外的萧令猗似乎也感应到什么,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屏风后模糊的轮廓。
那脉搏,依旧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飘忽欲断,而是顽强地、一点点地,变得清晰、有力起来!
萧容与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千钧重负,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平日里深潭般幽邃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厚重的灰翳,茫然地映照着帐顶繁复的织金蟠龙纹。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深渊底部,被无形的丝线一点点往上拉拽。
剧痛!左膝深处那熟悉的、如同被钝刀反复碾磨骨缝的剧痛,率先撕开了混沌!紧接着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胸腔深处如同压着巨石般的窒息感,以及四肢百骸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绵软……这具身体,像是在地狱的油锅里滚过一遭,每一寸都在尖叫着抗议。
“殿下……殿下醒了!”李太医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几乎是哽咽着喊出来。
萧令猗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屏风,踉跄着扑到榻边:“姐姐!”她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只是死死攥着锦被一角,指节捏得发白,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发不出更多声音。
萧容与的视线缓慢地聚焦,掠过李太医狂喜而疲惫的脸,最终落在萧令猗那张哭得几乎变形的小脸上。妹妹眼中那铺天盖地的恐惧和依赖,像针一样刺入她刚刚复苏的意识。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破碎的气音。
张德全早已捧着温热的参汤候在一旁,见状立刻用最柔软的细布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润湿她干裂的唇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间,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水……”极其微弱的声音,几乎被呼吸声盖过。
张德全连忙将参汤一点点喂入她口中。
几口参汤下去,萧容与眼中那层灰翳似乎褪去了一些,属于“储君”的冰冷理智如同潮水般迅速回涌,覆盖了所有生理上的脆弱与痛苦。她艰难地转动眼珠,扫视着暖阁——太医、张德全、哭成泪人的妹妹……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属于羽林卫甲胄的轻微摩擦声。
户部值房……账册……昏倒……封锁消息……风寒……
电光石火间,所有信息串联起来。她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明白了父皇和外界可能的反应。身体内残存的剧痛和虚弱被她强行压下,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意志接管了这具残破的躯壳。
她没看萧令猗,目光直接投向张德全,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本宫……如何?”
张德全立刻会意,扑通一声跪倒,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回禀殿下!您忧心国事,操劳过度,偶感风寒,病势汹汹,幸赖陛下洪福、娘娘慈恩、太医圣手,现已转危为安!只需静养数日,便可痊愈!” 这是对外统一的说法,也是必须立刻确认和强化的信息。
萧容与几不可察地颔首,目光转向李太医:“……劳烦……李太医……如实……禀报……本宫……现状……” “如实”二字,她咬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她要知道自己真实的底牌,才能决定下一步如何走。
李太医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声音平稳而专业,却只控制在暖阁内几人能听清的范围:“殿下风寒入体,引发旧疾,气血两亏,损耗甚巨。然殿下根基深厚,意志坚韧,已度过最凶险之时。眼下需绝对静养,切忌劳神、动怒、受寒。膝伤……尤忌受力,否则……恐损及根本,畏寒更甚,行走……艰难。” 他尽量说得委婉,但“损及根本”、“行走艰难”几个字,依旧像重锤砸在萧令猗和张德全心上。
萧容与面上却无一丝波澜,仿佛听到的是旁人的诊断。她只是缓缓闭上眼,似乎在积攒力气,再睁开时,目光已是一片沉静的寒潭:“……本宫……知晓了。张德全……”
“奴才在!”
“……传话……宫外……本宫……安好……谢……众卿……挂怀……赈灾……诸事……按……既定……章程……不可……延误……” 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却条理分明,滴水不漏。她要稳住朝堂,稳住人心。
“是!奴才遵旨!” 张德全含泪应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宫人清晰而恭敬的禀报声:“皇后娘娘驾到——”
暖阁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股清冽的雪气和更浓郁的、属于皇后沈氏的沉水香。沈皇后快步走入,一身素雅的宫装,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保养得宜的面容此刻难掩憔悴,眼底布满了血丝与浓得化不开的忧惧。她甚至顾不上维持皇后的威仪,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榻边,在看到女儿睁开的眼睛时,一直强忍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容儿!” 沈皇后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住萧容与冰冷的脸颊,仿佛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那触感冰得让她心尖都在抽搐。她俯下身,用额头抵着女儿的额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萧容与苍白的肌肤上,“吓死母后了……你吓死母后了……” 声音哽咽破碎,是纯粹的母亲失而复得的巨大后怕和心疼。她反复摩挲着女儿冰冷的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却只是徒劳。
“母后……” 萧容与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安抚的意味。她能感受到母后几乎崩溃的情绪,那滚烫的眼泪落在脸上,是真实的、毫无保留的母爱。但这炽热的情感,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沉重的负担。她需要冷静,需要计算,而不是沉溺于温情。
沈皇后稍稍直起身,泪眼婆娑地看着女儿,仔细端详着她脸上每一寸的苍白和疲惫,心痛如绞:“疼不疼?哪里还难受?李太医!药呢?快把药端来!” 她语无伦次地吩咐着,完全是一个寻常母亲在病儿床前的慌乱无措。
“回娘娘,药一直温着,殿下刚用了些参汤……” 李太医连忙回话。
沈皇后这才稍稍定神,目光落在女儿被锦被盖住的左膝位置,眼神骤然一痛,仿佛那无形的伤痛也传递到了她身上。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女儿那双虽然虚弱却已经恢复了沉静理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握住女儿的手,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低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什么都别想,好好养着,天塌下来有你父皇……和母后在。” 她没有说“走”,没有提那些绝望的念头,此刻,她只是一个庆幸女儿活下来、却深知女儿肩上重担无法卸下的母亲。
萧容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母后没有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没有让她在此时分神去安抚那份过于炽热却无望的母爱。她只是艰难地反握了一下母后的手,以示回应。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禀报:“启禀殿下,皇后娘娘,太医院院判王太医奉崔尚书之命,前来为殿下请脉问安。崔尚书言,殿下为国操劳,忧思成疾,臣等万分忧心,特遣太医略尽心意。”
崔琰的动作,果然来了!而且是打着“臣子忧心”的旗号,光明正大地来探虚实!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凝滞。沈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惊怒,随即化为深深的忧虑和警惕。张德全和李太医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萧令猗更是握紧了小拳头。
“传。” 萧容与的声音却比他们更快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躺姿,让自己看起来更“端正”一些,同时给了母后一个安抚的眼神。
沈皇后深吸一口气,迅速用帕子拭去脸上的泪痕,端坐回榻边,恢复了皇后应有的雍容与疏离,只是眼底深处的痛楚和担忧依旧浓重。
王太医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感受到暖阁内凝滞的气氛,头垂得更低了。他恭敬地行礼问安,然后上前,在李太医警惕的目光下,搭上了萧容与的腕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太医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似乎在仔细分辨着那微弱脉搏传递出的复杂信息。他感受着指下那虚浮无力、时快时慢的脉象,气血两亏、根基受损的迹象非常明显。然而,当他试图探寻更深层的、比如膝伤引发的具体病机或是否有其他隐伤时,却感觉那脉象似乎被一股冰冷的意志强行“梳理”过,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感,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
他悄悄抬眼,想观察储君的面色。只见萧容与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一副病骨支离、极度虚弱的模样。可就在他抬眼的瞬间,那双冰冷的眸子倏然睁开!没有任何预兆,如同寒潭深水,平静无波地直视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警告,只有一片纯粹的、洞悉一切的冰冷,仿佛他所有的心思都被看了个通透!
王太医心头剧震,指尖一抖,连忙垂下眼,不敢再看。那股无形的威压,让他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明白了,储君殿下在用自己的意志,强行控制着身体的外在表现!她知道自己来干什么,她在配合,也在警告!
“殿下……” 王太医收回手,斟酌着词句,额头渗出细汗,“殿下风寒入体,引动旧疾,气血耗损甚巨,脉象虚浮……确需……长久静养,精心调理。万不可再劳心劳力,受寒动怒。” 他说的和李太医的诊断并无太大出入,甚至更保守,不敢提“损及根本”和“行走艰难”这等犯忌讳的词。
“有劳王太医。” 萧容与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病中的虚弱,却字字清晰,“烦请……转告崔尚书……本宫……心领……待……痊愈……再……当面……致谢……” 她说话依旧断断续续,却将“痊愈”二字咬得清晰,传递着明确的信号——她很快会好起来,会重新回到朝堂。
“是,是,微臣告退!殿下万望珍重!” 王太医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后背的衣衫已然湿透。他知道,自己这趟差事,看似完成了,实则什么确切的消息都没探到,只感受到了储君那深不可测的意志力带来的、冰冷的恐惧。
暖阁内再次安静下来。
萧容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气息更加微弱。只有紧贴着她的沈皇后和一直关注她的雪貂能感觉到,她藏在锦被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是强行压制剧痛和维持表象带来的生理反应。
张德全悄悄上前,低声道:“殿下,陛下……虽未亲至,但遣了御前的人来问过三次安,并传了口谕:让您安心静养,万事有他。户部……刑部和大理寺正在彻查……陛下震怒非常。”
萧容与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没有回应。父皇的关心和震怒,隔着重重宫规和冰冷的朝局传来,是支撑,也是压力。她需要的不仅是彻查,是结果。
“卿卿……” 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微弱。
萧令猗立刻凑近,带着哭腔:“姐姐,我在!”
“……回……你宫里去……好好……用膳……歇息……” 萧容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里……有……张德全……和……母后……”
萧令猗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想留下,想守着姐姐。但看着姐姐紧闭双眼、眉心微蹙的疲惫模样,看着母后强忍悲伤的脸,她终究不敢违逆,只能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暖阁。
暖阁里只剩下沈皇后、张德全和雪貂。
沈皇后握着女儿冰冷的手,看着她紧闭双眼、仿佛陷入沉睡的侧脸,心头的巨石并未放下。女儿那过分的冷静和疏离,比昏迷时更让她心痛。她拿起温热的湿帕,极其轻柔地擦拭女儿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动作小心翼翼,充满了无言的疼惜。
“容儿……” 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担忧,“别逼自己太紧……母后……只求你平平安安的……” 她没有说更多,只是反复地、轻轻地摩挲着女儿冰冷的手指,试图传递一丝暖意,也传递着一位母亲在深宫规则下所能表达的全部爱意与祈求。
萧容与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仿佛真的睡着了。只有在她身边的雪貂,似乎感受到主人心绪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它轻轻挪动身体,将自己温暖的小脑袋更紧地依偎在萧容与冰冷的手腕旁。
暖阁外,风雪依旧。深宫的暗流在短暂的停滞后,以更汹涌的姿态,等待着这位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储君。而她,已然戴好了那名为“完美”的面具,在母后无声的疼惜和雪貂执着的依偎中,独自积蓄着力量,准备迎接下一场无声的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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