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千金，只盐不甜

　　这一夜，栖霜睡得极不踏实，纷繁梦境杂沓而来，如同被被风卷起的宣纸，一页页在她眼前凌乱翻飞。

　　先是梦见娘亲站在雪地里，脸上尤挂泪痕，嘴唇开合着似在说什么，可栖霜却怎么也听不清。

　　接着场景忽转，老夫人的狰狞面容在眼前放大，龙头杖重重砸在她脊背上，疼得她蜷缩成一团。

　　最可怕的是最后那个梦，她呕出一口黑血，府中众人却冷眼旁观，最后两个粗使婆子用草席将她一卷，像丢弃什么脏东西般扔出了朱红大门。

　　“不要！”栖霜在梦中惊叫出声，待意识回笼时，冷汗早已经浸了中衣。

　　此刻窗外，天光才微微泛白。熹微光亮攀过窗纱，才漫到窗台。屋内凭空多了很多盆花，猩红花瓣在晨光中妖冶刺目。

　　她还在醒春园住着，伤口也还在痛，所幸害怕的那一切都只是噩梦。

　　可当她的手指艰难探向枕下时，那张字条依然冰冷地躺在那里。

　　昨夜被人提醒平安符里被投毒的事，绝不是梦。

　　更可怕的是，那股诡异的麻痹感，已经从指尖蔓延到了手肘，像一条毒蛇，正沿着她的血脉缓缓爬行。

　　“春杏，”她哑着嗓子唤人，“昨夜可有人来过？”

　　春杏急忙端着铜盆进来，闻言一怔，“小姐可是魇着了？昨夜风大得邪门，奴婢明明记得睡觉前特意来检查过，窗是关紧了的，”她放下铜盆，绞了毛巾，“结果晨起来看，风又把窗子给吹开了，奴婢赶紧又重新关了窗。”

　　栖霜被擦着手，眼睛却死死盯着此刻那紧闭的窗子。昨夜那阵风，如何能吹开闩死的木窗，不过是人在背后搞的把戏罢了。

　　“不妨事，今日阳光好，不妨开窗透透气。只是这些是？”栖霜下巴点向满室怒放的山茶，一脸不解。

　　春杏笑答，“是老爷怕大小姐闷着，特意命人搬来的。说是南诏进贡的‘朱砂霓裳’，一朵花能值十两银子呢。”

　　也许这花是用来道歉的礼物，因为谢怀江没能遵守诺言，从护国寺请回她娘亲的尸身。

　　可这花朵再娇贵，栖霜也无力赏玩。昨夜那张字条上的警告显然已经起了作用，这些艳丽花朵如今在她眼中，已化作张牙舞爪的妖怪，唯恐避之不及。

　　“大小姐，该喝药了。”服侍过栖霜洗漱后，春杏又捧来了汤药。

　　栖霜盯着那汤药，又想起昨夜平安符里的褐色粉末，顿时眉头一蹙，轻轻推开药碗，“先放着吧。”

　　春杏劝道，“要是凉了，药性就不好了。”

　　栖霜无奈笑道，“我只是怕苦。不如，你去给我寻些蜜饯来。”

　　待春杏再次进来时，栖霜已费力起身，将汤药倒进了屋内的盆栽中。

　　“真的好苦，你来得正好。”栖霜故意拧着眉，急切将蜜饯扔进口中。

　　几日了，栖霜的伤势迟迟不见好转。

　　那些娇艳山茶沾了药汁，不出两日便枯萎凋零，更让她坚定了停药的决心。至于那夜出现在枕边的药丸，亦早被她用帕子包了，深埋进凋谢的山茶花土里，被下人丢出府外了。

　　“废物！”

　　这日清晨，外间突然传来谢怀江的怒喝，“三日了，连个杖伤都治不好！”

　　接着是府医惊慌的辩解声，和重物落地的闷响。栖霜倚在床边，借着敞开的窗子，遥遥望着年迈府医抱着药箱仓皇退出院门，身后还跟着谢怀江砸出来的茶盏碎片。

　　“去请太医！”谢怀江突然对着门外厉喝一声。

　　“是。”

　　栖霜循声望去，只见一道修长身影逆光立在廊下。刺目阳光从那人身后倾泻而下，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锐利金边，却让面容隐没在光影之中。

　　“不行，”谢怀江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还带了几分咬牙切齿，“那些太医也都是酒囊饭袋，只会给贵人诊些不痛不痒的平安脉。”

　　他转向那道身影命令道，“给我悬千金，为霜儿求名医！就是挖遍整个大雍，也要把最好的大夫给我找来！”

　　那人拱手称是，动作干净利落。转身时，周身反射的光刺得栖霜不得不闭上眼。待再睁开时，那道玄衣身影已然消失在炫目光晕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春杏，方才侯爷在跟谁说话？”

　　春杏正低头整理房间，闻言茫然抬头，“侯爷方才不是跟府医发怒么？奴婢都听见茶盏砸碎的声响了。”

　　“许是我眼花了。”栖霜轻声答道。
　　———————————————

　　三日后，夫人亲自带着一众先生踏入醒春园。

　　“好孩子，”夫人执起栖霜的手，指腹在她腕间轻轻摩挲，“你虽伤未愈，可及笄宴乃侯府大事，耽搁不得。若到时亮相，必要得体才是。”

　　她侧身让出身后几位先生，笑意盈盈，“这几位都是玉瑶的教习先生，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女红礼仪，各自精通。你且跟着学，伤好了，也好见人。”

　　“谢夫人考虑周全。”栖霜无暇细看，只得垂首谢恩。

　　“苏氏当年一点就透，你是她的血脉，想来天资不差。只要肯用心，先生们自会倾囊相授。”

　　夫人说罢，广袖一拂，带着其他几位先生款款离去，只留下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夫子。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屋内顿时安静下来，连窗外鸟雀啁啾声都清晰可闻。栖霜趴在床上，只听得那屏风外那老夫子声音沙哑机械，反复教导她“女子无才便是德”。

　　栖霜只觉得这声音耳熟，然后眼下形势根本容不得她多想，因为那老夫子正责备地盯着她。

　　“姑娘可是走神了？”老夫子重重拍在案上，径直走出屏风，“且将我刚讲的那段，复述来听听。”

　　栖霜方才走神，复述得自然磕磕绊绊。

　　老夫子冷笑声毒蛇般缠上她耳际，“真是朽木不可雕。”

　　栖霜终于想起，这声音，真是像极了银面人！她猛地抬头，正对上老夫子浑浊的眼珠。

　　“夫子，我们之前见过吗？”她试探地问道。

　　老夫子眼珠斜斜一瞥，“老朽不过是个穷酸教书匠，哪配见过您这金尊玉贵的侯府小姐？”

　　这声音确实像极了银面人，可那夜他字字带恨，句句含毒，分明恨不得将谢家上下碎尸万段，又怎会甘心来教仇人之女？

　　除非，他是另有所图。

　　“老朽告退。”老夫子拂袖而去时，栖霜仍盯着他的背影出神。

　　这时，春杏端着红漆食盒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大小姐快吃饭吧！”她麻利地摆开碗碟，一碟水晶虾饺，一盅当归乌鸡汤，还有几样时令小菜，“嬷嬷说这汤最补气血，奴婢求了她小半个时辰才多给您放了些料呢！”

　　见栖霜不动筷，她急得直跺脚，“您倒是快吃呀！一会儿教琴的先生就要来了，到时候手指该没力气啦！”说着又往汤里撒了把葱花，“奴婢还多要了份葱油饼，就藏在食盒下层。待会您练琴累了，就偷偷啃一口，准保力气回得来！”

　　栖霜见她说得真诚，也不好退拒，便依她所言，每样多吃了一点。

　　搁下筷子时，栖霜状似不经意问道，“上午那夫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您问郑夫子啊？没人知道他以前什么样，他好像来府上，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啦！”说到兴起，春杏还比划起了白胡子，“明明跟侯爷差不多年岁，看着却老那么多。啧啧，这么大岁数，连婚都没成过，性子肯定古怪得没人受得了……”

　　“嘘。”栖霜突然按住她的手，目光转向门外。

　　只听得环佩叮当由远及近，春杏立刻噤声，吐了吐舌头站到一旁。

　　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琴师抱琴款款而入，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大小姐安好，在下姓周，您唤我周先生便是。”琴师不过二十出头，含笑行礼时，栖霜却还想着春杏未说完的话。

　　昔日才子甘愿蛰伏侯府，终身不娶，不是那心有执念的银面人还是谁？

　　见周先生目光仍盯在自己脸上，栖霜这才想起此刻正事乃是应付学琴，坐在原地没动，脸上勉强扯出个笑容。

　　其实，娘亲生前擅琴艺，早已传授她七八分，如今却要在这里故作懵懂。周先生讲解指法的嗓音温和，她却只盯着窗外那株老梅，盘算着那郑老夫子再来的时日。

　　“大小姐似乎不喜琴艺？”周先生按住琴弦，余音戛然而止。

　　琴音骤停的寂静中，栖霜这才惊觉自己走神已久。她抬眼正对上琴师含笑的眼睛，不由心头一紧。

　　“先生见谅，”她慌忙垂眸，“实在是这伤口未愈，稍一用力就......”语未尽，她故意用指甲刮出刺耳杂音。

　　周先生了然颔首，将琴体贴移开几分，“是在下心急了，不若今日先学些乐理？”

　　整整两个时辰，栖霜都佯装初学，时不时问些粗浅问题。周先生却始终耐心，修长手指在琴面虚按。

　　直到暮色渐沉，他才起身告辞，临走前还特意嘱咐春杏，“大小姐若练琴，每日莫超过半个时辰。”

　　待那环佩声远去，栖霜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深夜，栖霜被白日郑夫子的事搅得睡不着觉，谁料窗子却突然洞开，一枚石子精准地投在她枕边。

　　“小丫头，”银面人沙哑的嗓音从窗外传来，“才几日功夫，就把我们的约定忘干净了？还是说，你连你娘怎么死的都不想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