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夜夜

　　第八章

　　决胜盘前的休息时间即将结束。

　　陈晨用已经湿透的毛巾擦着脖子和双臂，呼吸渐渐平稳。阿豪则在球包旁来回踱步，不时瞥向裁判和观众，又用余光扫向陈晨这边，眼神透着明显的焦躁。

　　最终，他走到裁判面前，申请额外三分钟暂休。他指了指洗手间，却被裁判大声制止：“不能带包去洗手间！”

　　阿豪只得空手匆匆跑向体育馆另一头的洗手间。走进去前，他回头瞥了好几眼，脸上带着顾虑。

　　阿豪的网球包此刻无人看管。要趁机去拿 iPad 吗？还是让夏淼去拿更稳妥？

　　陈晨瞥了眼夏淼，发现她似乎没打算动手。要再等等吗？等比赛结束？不行，机会就在眼前，就是现在！

　　陈晨深吸一口气，走向裁判，说：“裁判，我申请退赛……刚才拉伤了，继续比赛恐怕撑不住了。”

　　"你确定？"裁判略显惊讶，毕竟比赛的天平正向陈晨倾斜。

　　"我确定。"陈晨点点头。

　　“好。”裁判转向麦克风宣布道，“本场比赛阿豪获胜，陈晨因伤退赛。”

　　毕竟只是校内业余比赛，裁判在记录本上记了几笔就离开了球场。本就不多的观众见状，很快纷纷散去。剩下的夏淼和杨悦伊还没弄明白状况，只是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陈晨趁乱走向球员休息区，抓起阿豪的网球包，头也不回，大步朝球馆出口走去。

　　走出球馆，初冬的寒风扑面而来，让仍穿运动短袖短裤的他汗毛直立。阿豪还没来得及追出来，陈晨也没再和夏淼、杨悦伊交代，径直跨上自行车，一口气骑回了家。直到锁好门、插上门闩，他才长长吐出悬着的一口气。

　　***

　　打开球包，取出 iPad。果然，需要输入开机密码。

　　陈晨站起身换了衣服，喝了口热水，心想该给夏淼报个信。掏出手机，看到一条莘小桐发来的消息：“？”

　　他回了过去：
　　“拿到 iPad 了，但没有密码开不了机。”

　　没多久，莘小桐回复道：
　　“试试这个，990425。”

　　陈晨输入密码，iPad立刻解锁了。

　　“what the fuck？”从陈晨嘴里蹦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密码的？？？”陈晨很少一次打这么多问号。

　　莘小桐立刻回复：“先看看 iPad 里到底有什么。”

　　陈晨揉了揉眼角，闭上眼，脑中满是纷乱的思绪。再睁眼时，iPad 仍静静躺在视野中央，宣示着自己才是他此时此刻应该关注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机械地点亮屏幕。首页上只有寥寥几个 App。他点开头一个，“相册”。

　　相册里共有七个文件夹。他犹豫片刻，还是点进了名为“LY”的那个。

　　momo 帖子里提到的那种侵犯，此刻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在屏幕上。受害者并不止柳愉一个。其他文件夹里，记录了不同房间、不同面孔，却同样的痛苦。阿豪把这一切收集整理，像是他精心布置过的战利品陈列柜。

　　到此为止了。

　　这场属于他的调查宣告结束，剩下的，留给警察处理。他应该高兴吗？或者，感到轻松？不用再担心自己业余的推理会冤枉好人。

　　作为他生活中的一个 side project，这次调查没有花太多时间，过程也不复杂，结果更是毫无反转。

　　可当视频在他眼前播放时，他的大脑陷入混沌，除了清晰的痛苦。他的嘴唇微动，低声喃喃：“这就是我们与恶的距离……”

　　陈晨没有等 iPad 自动息屏，而是按下了开关键。他没有检查每一个文件夹，也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按名称排序在最后的那个，XXT。

　　手机响了。

　　陈晨想起来深呼吸。

　　手机还在响。

　　他放下 iPad，拿起震动的手机。屏幕上闪着莘小桐的名字。

　　这是他们，两个一直只靠文字交流的人，今生的第一次通话。

　　陈晨先开口，说出他认为莘小桐打电话想确认的事：“iPad 里存着足以给阿豪定罪的证据。”

　　“陈晨，阿豪要回国了！他刚订了三小时后的机票！”陌生而温柔的声音叫出他的名字，却在下一句骤然变得急促。。

　　“你又是怎么……？”陈晨条件反射地问。

　　莘小桐没等他说完，抢着道：“他一旦回国，瑞典警方就再也起诉不了他了！”

　　这句话让陈晨重新从游离的思绪回过神来：“那怎么办？要不我试试打电话给他，假装告诉他我拿错了网球包？或者……”

　　莘小桐再次打断陈晨的话：“我开着阿豪的手机定位分享。他已经离开公寓了！应该是去机场！“

　　”我这就去机场！”陈晨边说边挂断了两人的通话。

　　他瞥了眼端正放在桌上的 iPad，抓起冲锋衣，正要用手机叫 Uber，却在跨出家门的瞬间停了一下，转而打开地图程序。

　　虽然才刚过下午四点，秋末的瑞典却已完全被夜色笼罩。

　　若此时从空中俯瞰，利丁厄岛上的街道宛如一条条毛细血管，将岛上零散的红白光点汇拢，最终密密麻麻地栓塞住连接斯德哥尔摩本岛的利丁厄桥。

　　今晚的夜空还额外披了一层薄白纱，初雪悄无声息地飘散开来。雪花遇到地表尚存的温度，化作一层透明的冰沙。根据地图应用的预测，这样的路况加上晚高峰，从利丁厄岛开车到阿兰达机场，至少需要一小时。

　　若骑车到斯德哥尔摩中央火车站，再换乘阿兰达机场快轨，则骑车约40分钟，等车10分钟，快轨18分钟，总计约1小时08分钟。但他估算，从岛上骑到中央火车站的10公里路，给他20分钟就够了。

　　陈晨把家门钥匙藏在门口的脚垫下，抬着新车下楼。戴上头盔和手套，捏了车胎。接着他握紧车把，猛蹬了两下踏板。结果车纹丝未动，他自己却连人带车侧摔在了地上。

　　“哎！”他爬起身，心头微痛地扫了一眼车身。接着给前后胎放了不少气。拧紧气门芯帽后再上车，猛蹬几下，车便如离弦之箭般窜出，雪花瞬间啪啪打在他的脸上。

　　***

　　从利丁厄到阿姆斯特丹中央火车站一路都有骑行道，跨海的部分甚至修了非机动车专用桥。但在这湿冷的雪夜，路上骑车的人稀疏寥落。道路一侧，车流在汽油味的雾气中蠕动；另一侧，混杂着冰渣和雪花的夜色本该凝重，却在陈晨俯身骑过的瞬间被猛然刺穿。只一瞬，他已消失在视野之外，只剩被扰乱的雪花，在他的尾流中翻滚旋转。

　　无线耳机里，《直到世界尽头》单曲循环刚刚开始第四遍，陈晨已踏入中央火车站。这首歌时长5分17秒。
　　平日里为了安全，他骑车从不听歌。这次破例，因为今天的比赛，必须赢。

　　下一班前往阿兰达机场的快轨八分后发车。陈晨还有足够的时间，将自行车推进车库最深处，小心锁好。

　　来到站台，白黄相间的列车正静静停靠着，车身上还淌着早已融化的雪水。他快步跳上车，找到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这才掏出手机开始购票。

　　伴随一阵轻微的提示音，车门合拢。列车缓缓滑出站台，随即加速。几十秒后，车窗外的夜色被甩成一道道模糊的流光，列车速度稳定在每小时一百八十公里。

　　陈晨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他重新点亮手机，翻开一直没顾上的几个未读信息。第一条是夏淼在“The Golden Trio”的群里问：“iPad拿到了？你在哪呢？”

　　他沉默片刻，理了理思绪，在群里@了夏淼，发去消息，告诉她iPad的密码，并让她帮忙把它从他家送去警察局。

　　随即又补了一条：
　　门钥匙在脚垫下。

　　夏淼立刻回复：
　　你在哪呢？

　　陈晨回得简短：
　　阿豪想逃回国内，我去机场截他。

　　片刻后，夏淼又发来一行字：
　　嗯……量力而为，注意安全。

　　此外，还有莘小桐发来的一连串信息：

　　你肯定好奇我怎么有阿豪的GPS定位吧？

　　其实我就是宇宙最强黑客 Edward Wong Hau Pepelu Tivrusky IV本人啦！

　　莘小桐只是我的网名。

　　嘻嘻。

　　算了算了，我还是跟你老实交代吧。

　　我给阿豪发了几封phishing钓鱼邮件，几乎是轻而易举就拿到了他的邮箱密码。邮箱成了突破口，我很快又找到了他密码管理程序的主控密码。至此，剩下的所有账户密码一网打尽，iPad 开机码也在其中。

　　至于机票，我在拿到邮箱权限后，立刻设置了自动转发。所以，电子机票刚一发送，我就收到了副本。

　　我还偷偷把一个看起来像官方客服的账号加入了他的手机位置共享。都是小手段，而且他账户里的钱从头到尾一分没少，阿豪便始终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就是这样。

　　陈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以他对莘小桐的了解，她发来的话应该都是真的，但心里的疑问仍然不少。他只回了一句：
　　我还有10分钟就到机场了。

　　莘小桐立刻回复：
　　他开得很快，我估计也还有10分钟就会到机场。

　　伴随着列车规律的轻微摇摆，陈晨又看了眼时间，才发信息问：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怀疑阿豪的？

　　这次莘小桐输入了一阵：
　　看了柳愉的帖子，你说你要调查这件事，当时我也想出一份力嘛。
　　我去查阅了所有华人博士生的公开信息，就觉得阿豪挺可疑的。
　　之所以没早点告诉你，是因为我翻遍了他的邮箱和电脑，却始终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就在这时，夏淼在The Golden Trio里发来了消息：

　　我拿到iPad了！
　　正在赶往警察局的路上。
　　刚也打了报警电话。他们说会立刻通知边检，拦截阿豪，不准放行。

　　莘小桐立刻在群里回复：
　　谢谢你们，辛苦了。

　　随后，她又私信陈晨：
　　都怪我，刚才应该想到先报警才对。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那么是不是就不需要去机场找阿豪了？

　　陈晨想了一下，问道：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怕让他跑了。他的机票是直飞国内的吗？

　　莘小桐很快发来一张电子机票截图，并补充道：
　　买的是芬兰航空，在赫尔辛基转机。

　　陈晨皱了皱眉：
　　那他就不会在瑞典出申根边境了。不过边检这个环节的话，不知道警察能不能拦得到他。

　　莘小桐那边显示正在输入，过了一阵才发过来：
　　剩下的就交给警察吧。
　　即便最后没能抓住他，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至少……现在的我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些东西值得期待。

　　此时，列车已经开始平稳减速，漆黑的车窗外，一段被灯光环绕的机场滑行道突然闯入了视野。陈晨检查了一下随身的三样东西，才继续回复她：
　　期待什么东西？

　　莘小桐：
　　好东西 ?

　　火车：
　　机场到了，拿好行李请下车。

　　随着下车的人流，陈晨走进了阿兰达国际机场的出发大厅。电话铃响起，是莘小桐：

　　“还要去追吗？”

　　“来都来了。”陈晨的视线从路过的人群身上掠过，没有了出门时的急躁。夏淼那一通果断的报警，像是给他服下了一颗定心丸。“如果警察能先一步找到他，说不定我还能看个热闹。”

　　“那么，” 莘小桐的声音却是仍旧透着一丝紧张，“阿豪的定位也显示刚到机场了。咱们就通着电话，有什么事随时可以商量。千万别做鲁莽的事。”

　　“明白。我去值机柜台那边找找看。”

　　此刻，阿兰达国际机场的出发大厅并不繁忙。距离圣诞假期还有几周，学生们大都在准备期末考试，上班族则强撑着等待假日的到来。芬兰航空的值机柜台前队伍不长，阿豪不在那里。

　　“阿豪不在这，还能看到他的定位吗？”陈晨问。

　　“不行，室内信号不准。”莘小桐立刻答道。

　　“看到他了！”陈晨压低声音说完，猛地将手机塞进兜里，朝一个方向冲了出去。

　　不远处，一个戴着渔夫帽的亚裔男子正低着头，快步朝安检通道走着。

　　“阿豪，等等我！”

　　见对方没有反应，陈晨再加紧几步，继续说：“阿豪！刚才我拿错球包了！里面还有你的iPad！就在这儿！”

　　男子依旧无动于衷，脚下的速度反而又快了一分，眼看就要进入安检口。

　　陈晨干脆停了下来，猛地拔高嗓音，他的每一个字都在安静的出发大厅里清晰回荡：

　　“你干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你父母也知道，对吧！你来这上学，还不是家里替你压不住了，只能出国来避风头！你家里人善恶不分，还以你这种过街老鼠为荣！真是蛇鼠一窝！”

　　对方猛地转身冲了过来，正是阿豪。下一秒，他的拳头就带着风声，直冲陈晨面门。陈晨急忙举起小臂格挡，但那一下的冲击让他觉得胳膊都要断了。

　　阿豪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继续一个扫腿，将陈晨撂翻在地。陈晨倒下时死死抓着阿豪的衣领不放，两人同时重重摔倒。阿豪没有手软，立刻翻身到陈晨背后，使出一招裸绞。

　　被锁住颈动脉的陈晨瞬间感觉大脑一片空白。阿豪没有松手，反而贴在他耳边怒吼道：

　　“你又懂什么！你是没见过那些想要一步登天的婊子有多主动！”

　　陈晨用尽仅剩的力气去抠抓阿豪的手臂，手机也顺势从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阿豪撇了一眼手机屏幕，猛地拔高嗓音，震惊地问道：

　　“莘小桐？！她不是已经自杀了？”

　　陈晨的嘴张合了几下，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一刻看到、听到、想到什么，他再也记不起来了。但他确信，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没有Tap out。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