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青楷

作者:玄骊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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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9.97%的烙印


      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感,挥之不去。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打在光洁的地砖上,反射出冷硬的光,将孙雨单薄的身影拉长,扭曲地印在墙壁上,像一个无声的、被遗弃的符号。

      她蜷缩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排椅上,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胃部的绞痛从未停歇,此刻更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翻搅、攥紧,每一次收缩都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脖颈间那圈深紫色的指痕,在低垂的衣领下如同烧红的烙铁,时刻灼烫着她的神经。不是疼痛,而是那种被标记、被宣告所有权的屈辱和恐惧。

      “99.97%。”

      那冰冷的、如同最终审判般的数字,依旧在她空白的脑海里疯狂回旋、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法医的声音,李警官锐利如刀的目光,混合着继父尸体扭曲的脸、母亲崩溃的尖叫、散落的“糖霜”和刺眼的药板……所有破碎而恐怖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叠加,将她拖入一个永无止境的、冰冷粘稠的噩梦漩涡。

      她死死攥着口袋里那支冰冷的金属圆规,尖锐的针尖隔着薄薄的布料,深深抵进大腿内侧尚未结痂的旧伤。那熟悉的、带着自毁意味的锐痛,是此刻唯一能让她确认自己还活着的锚点,是她对抗这灭顶恐惧的唯一武器。她需要这痛,需要它刺穿混沌,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清晰,带着一种特有的、实验室消毒水般的冷冽气息,精准地踏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孙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攥着圆规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没有抬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仿佛那里藏着逃离这个世界的唯一通道。

      孙冯楷停在她面前。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校服,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顶端。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塑料水杯,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里面是清澈的温水。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水杯递到孙雨面前。

      杯口氤氲着微弱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孙雨没有动。她的视线依旧死死盯着鞋尖,身体因紧张和抗拒而微微颤抖。胃里的绞痛在看到他递来的水时,猛地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她不需要水,她需要的是……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彻底消失。

      孙冯楷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几秒。他的目光落在孙雨低垂的、毫无血色的侧脸上,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定格在她脖颈衣领下隐约露出的那圈深紫色淤痕的边缘。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他收回水杯,没有坚持。只是将杯子轻轻放在孙雨旁边的空位上,杯底与塑料椅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在孙雨身边坐了下来。

      塑料椅因他的重量发出轻微的呻吟。两人之间隔着不到半臂的距离。他身上的冷冽气息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瞬间包裹了孙雨,形成一道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屏障。

      孙雨的身体绷得更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人的存在,那平静的、毫无波澜的呼吸,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的耳膜。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走廊远处传来护士推车的轮子声、病人模糊的呻吟,更衬得他们这一隅的沉默如同凝固的冰川。

      孙冯楷的目光落在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上,仿佛在专注地研究着墙漆的纹理。他的双手随意地放在膝盖上,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那只右手食指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深蓝色的校裤布料上,极其轻微地、有规律地敲击着。嗒…嗒…嗒…细微的声响,如同某种隐秘的密码,在寂静的空气中清晰地传递。

      孙雨的心脏随着那细微的敲击声,不受控制地、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敲击,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不知道那敲击意味着什么,是思考?是不耐?还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审视?

      就在孙雨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细微的敲击声逼疯时——

      孙冯楷的右手忽然停止了敲击。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侧过头。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毫无阻碍地穿透孙雨垂落的发丝,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她脖颈间那圈深紫色的指痕。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无波。而是带着一种专注的、近乎偏执的审视,如同实验室里观察培养皿中菌落变化的显微镜镜头,冰冷、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痕迹变化。

      孙雨的身体猛地一颤!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最脆弱、最耻辱的印记上!那目光仿佛带着灼烧感,让她脖颈处的皮肤瞬间绷紧,泛起一阵战栗!

      她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猛地抬起手,想要捂住那圈指痕!仿佛这样就能挡住那冰冷的、如同剥皮般的审视!

      然而,她的动作快,孙冯楷的动作更快!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脖颈的瞬间——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如同闪电般伸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精准地、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呃!”孙雨痛得闷哼一声,手腕被攥紧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痛感!她惊恐地抬起头,对上了孙冯楷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死寂。那死寂中,翻涌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和……一种被侵犯了所有物的、冰冷的警告。

      “别碰。”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冰冷质感,清晰地传入孙雨因恐惧而嗡鸣的耳中。只有两个字,却像淬了冰的铁链,瞬间锁死了她所有的挣扎。

      孙雨的手腕被他死死攥住,悬在半空,动弹不得。她被迫僵直地坐着,像一个等待行刑的囚徒,将自己最耻辱的印记,完全暴露在那冰冷而专注的审视之下。

      孙冯楷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脖颈的指痕上。那专注而冰冷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那深紫色的肿胀边缘,扫过皮肤上细微的毛细血管破裂形成的红点,仿佛在评估着伤口的深度、愈合的程度,以及……这枚由他亲手烙印下的所有权标记的清晰度。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孙雨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混合着胃部绞痛的闷响,如同濒死的鼓点。冷汗顺着她的额角、鬓发无声滑落,浸湿了衣领。

      就在孙雨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酷刑彻底摧毁时——

      孙冯楷攥着她手腕的手,缓缓松开了。

      但他并没有移开视线。

      他的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专注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试探。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少年清瘦感的手,指尖微微蜷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极其轻微的颤抖,极其缓慢地、朝着孙雨脖颈间那圈深紫色的指痕,伸了过去。

      孙雨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只手在视野里缓慢地放大,如同来自深渊的触手,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即将触碰她最脆弱、最耻辱的烙印!

      她想尖叫!想后退!想逃离!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冰封冻住,僵硬得无法动弹!喉咙被巨大的恐惧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胃部剧烈的绞痛和心脏疯狂的撞击,在死寂的身体里发出无声的轰鸣!

      指尖,带着冰冷的空气,终于触碰到了那圈肿胀发烫的淤痕边缘!

      “嘶……”孙雨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一股混杂着剧痛、冰冷和被亵渎的巨大屈辱感瞬间席卷了她!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脖颈的肌肉,身体向后缩去!

      然而,孙冯楷的手指并没有像之前处理膝盖伤口时那样粗暴用力。那冰凉的指尖,在触碰到皮肤后,动作却变得异常轻柔,近乎……一种病态的温柔。

      他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膜拜般的专注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占有欲,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沿着那圈深紫色的指痕轮廓,开始描摹。

      一点一点,一圈一圈。

      冰冷与灼热的触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持久的感官刺激。他的指尖仿佛带着微弱的电流,每一次移动,都激起孙雨皮肤一阵细微的战栗。那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比任何粗暴的撕扯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掌控、无处遁形的绝望。

      这不再是治疗,也不是单纯的惩罚。

      这是一种宣告。一种无声的、带着血腥气的烙印仪式。他在用指尖,一遍遍地确认着这枚由他亲手刻下的所有权标记的归属,一遍遍地加深着这烙印的深度,将它更深地刻进她的皮肉,刻进她的灵魂。

      孙雨僵直地坐着,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祭品。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冷汗,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紧握的拳头上。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早已伤痕累累的软肉,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却无法抑制身体那因恐惧和屈辱而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每一次移动,那冰冷的触感,那专注得近乎虔诚的动作……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你是我的。从皮肉到灵魂,每一寸都属于我。这烙印是证明,是束缚,是你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描摹中——

      “孙雨?孙冯楷?”一个温和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打破了这凝固的、如同祭坛般的气氛。

      是负责孙雨母亲情况的女医生,她拿着病历夹走过来。

      孙冯楷描摹的手指,在女医生声音响起的瞬间,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仿佛刚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触碰从未发生。他的表情瞬间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眼神也收敛了那令人心悸的专注,重新变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医生。”他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声音平静无波,“我母亲怎么样了?”

      女医生走到近前,目光关切地扫过蜷缩在椅子上、脸色惨白、泪痕未干、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的孙雨,又看了看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孙冯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病人情绪极度不稳定,惊惧过度,目前注射了镇静剂,已经睡下了。”女医生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身体上主要是些软组织挫伤和……一些陈旧伤痕。需要静养,更需要……心理疏导。”她的话说得很委婉,但目光再次扫过孙雨脖颈间那圈无法遮掩的深紫色指痕时,意思不言而喻。

      “谢谢医生。”孙冯楷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我们会注意。”

      女医生点点头,又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仿佛与外界隔绝的孙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气氛,却如同被打碎的冰面,留下冰冷的裂痕和无声的暗流。

      孙冯楷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再次落在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孙雨濒临崩溃的幻觉。

      孙雨依旧蜷缩着,身体因后怕和巨大的屈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脖颈间被指尖描摹过的地方,那冰凉的触感和灼热的印记感依旧清晰无比,混合着药酒的残留气味,形成一种无法摆脱的感官烙印。

      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死死攥着那支冰冷的圆规。尖锐的针尖,这一次,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毁灭的冲动,狠狠地、更深地刺进了大腿内侧早已伤痕累累的皮肤!

      剧痛如同冰冷的洪流,瞬间席卷了所有的感官!

      在那剧烈的、令人眩晕的锐痛中,孙雨混乱的脑海里,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孙冯楷在客厅阴影里,面对继父尸体时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以及……法医说出“99.97%”时,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她的意识——

      那99.97%……
      那出现在继父指甲缝里的、属于她的皮肤组织……

      真的是……意外吗?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圆规刺入皮肉的痛楚,更冰冷,更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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