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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言
上海外滩的黄昏格外漫长。
孟清如站在黄浦江边的栏杆前,望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三个月了,自从离开杭州,她和沈墨兰一直躲在法租界的一个小旅馆里,深居简出。今天是她第一次冒险出门,为了见林宛如——那个在《申报》工作的老同学。
“清如!”
林宛如匆匆走来,一袭素色旗袍,头发剪成了时髦的短发。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跟踪后,才在孟清如身边坐下。
“你瘦了。”林宛如心疼地说,“这三个月……”
“先看这个。”孟清如打断寒暄,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周家和孟家走私军火的证据。”
林宛如接过信封,快速浏览里面的文件,脸色越来越凝重:“老天……这些是真的?”
“千真万确。”孟清如声音低沉,“我父亲用纺织厂的仓库囤放走私军火,周家负责资金流转和打通海关。这些文件上有具体的时间、数量和交易对象。”
“你确定要公开?”林宛如犹豫道,“这可是重罪,你父亲可能会……”
“我知道后果。”孟清如打断她,手指紧紧攥住栏杆,“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祸国殃民。这些军火有些流向了北方军阀,有些甚至卖给了日本人……”
林宛如沉默片刻,最终点点头:“明天头版。我会用笔名发表,但周家肯定会猜到是你提供的证据。”
“我准备好了。”孟清如望向江对岸的浦东,那里还是一片农田,与繁华的租界形成鲜明对比,“我和墨兰随时可以离开上海。”
“她……还好吗?”林宛如小心翼翼地问。
孟清如的眼神暗了下来:“手伤好多了,但再也弹不了三弦,唱不了需要复杂身段的戏。”她顿了顿,“更糟的是,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一个不能登台的戏子……你能想象吗?曾经在台上光芒四射的沈墨兰,现在连镜子都不愿意照。”
林宛如叹了口气,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布袋:“这是我的一点积蓄,不多,但够你们应急。”
孟清如想拒绝,但林宛如已经将布袋塞进她手里:“别逞强了,我知道你们过得艰难。沈墨兰那些首饰卖不了几个钱……”
“你怎么知道她卖首饰?”孟清如惊讶地问。
“全上海的当铺都有我同学的眼线。”林宛如苦笑,“周世昌派人盯着各大当铺,就等着你们现身。幸好沈墨兰是托柳如烟去卖的,没被认出来。”
孟清如握紧布袋,喉咙发紧:“谢谢。这笔钱,我一定会还。”
“活着就好。”林宛如突然拥抱她,“明天报道一出,上海肯定会地震。你们趁乱赶紧走,越远越好。”
分别后,孟清如没有直接回旅馆,而是在外滩又站了一会儿。夕阳将江水染成血色,远处的汽笛声像是某种哀鸣。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来这里看轮船的情景,那时他还会把她扛在肩上,指着远方的船只说“那是去欧洲的大船,以后爸爸带清如去坐”。
那些温暖的记忆,如今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回到旅馆时,天已经黑了。狭小的房间里,沈墨兰正对着窗户练习左手写字,听到开门声,她迅速拉上窗帘,转身露出微笑:“回来了?顺利吗?”
“嗯,明天见报。”孟清如放下包,走到沈墨兰身边,轻吻她的额头,“今天手怎么样?”
“好多了。”沈墨兰活动了下右手手指,动作仍然僵硬,但比之前灵活了些,“看,我能这样了。”她试图做一个兰花指,但无名指和小指无法完全弯曲,姿势显得古怪而笨拙。
孟清如心疼地握住那只手:“会越来越好的。”
“别安慰我了。”沈墨兰抽回手,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一个右手残废的戏子,连跑龙套都不配。”
“墨兰……”
“我没事。”沈墨兰勉强笑了笑,“林小姐怎么说?报道发表后,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晚上,趁乱坐火车去广州,再从那边想办法去香港。”孟清如坐到她身边,“我已经托人买好了票。”
沈墨兰点点头,眼神却飘向窗外。这三个月,她变了很多——眼角的笑纹少了,眼中的光彩暗了,连那一头乌黑的长发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最让孟清如心痛的是,沈墨兰开始回避肢体接触,尤其是右手,总是刻意藏在袖子里或背后。
“墨兰,”孟清如轻声唤道,“看着我。”
沈墨兰转过头,眼中带着孟清如从未见过的脆弱。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在一起,记得吗?”孟清如握住她的双手,包括那只受伤的右手,“我爱的不只是舞台上的沈墨兰,更是现在的你,真实的你。”
沈墨兰的眼眶红了:“可现在的我……还能给你什么?没有事业,没有钱,连保护你都做不到……”
“你给了我整个世界。”孟清如轻声说,“在你出现前,我只是孟家大小姐,一个被父亲安排好人生的傀儡。是你让我看到生活的另一种可能——自由、真实、充满激情……”
沈墨兰的眼泪终于落下。她低下头,额头抵着孟清如的肩膀,无声地哭泣。孟清如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明天过后,”沈墨兰哽咽着说,“你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为了我,值得吗?”
“不是为了你。”孟清如捧起她的脸,“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信仰的正义。我父亲和周家做的那些事,必须有人阻止。”
沈墨兰凝视着她,眼中的爱意与悲伤几乎要溢出来:"“我害怕……”
“我知道。”孟清如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我也怕。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
夜深了,两人挤在狭小的床上,像寒冬里互相取暖的小动物。沈墨兰的呼吸渐渐平稳,但孟清如却无法入睡。明天过后,她们将踏上逃亡之路,前路未卜。更让她痛苦的是,她亲手将父亲送上了审判台……
清晨,孟清如悄悄起床,买来了刚出版的《申报》。头版赫然印着《沪上名门涉军火走私,周孟两家勾结牟暴利》的标题,林宛如的报道详尽有力,还附上了部分文件照片。
“发表了吗?”沈墨兰醒来,看到孟清如手中的报纸。
孟清如点点头,将报纸递给她。沈墨兰快速浏览着报道,眉头越皱越紧:“这……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嗯。”孟清如声音干涩,“报道里提到的那批卖给日本人的军火,是经过我父亲亲手签字的。”
沈墨兰放下报纸,握住孟清如冰冷的手:“你做了正确的事。”
“可他是我的父亲……”孟清如的声音哽咽了,“小时候我生病,他会整夜守在床边;我学写字,他手把手教我;就连去英国留学,也是他力排众议支持的……这样一个疼我爱我的人,怎么会变成卖国求利的罪犯?”
沈墨兰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搂入怀中。
有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上午十点,旅馆外突然骚动起来。孟清如拉开窗帘一角,看到街上报童举着号外狂奔,行人争相购买。远处传来警笛声,几辆警车正向南京路方向驶去。
“开始了。”孟清如轻声说。
沈墨兰已经收拾好了两人的行李——两个小皮箱,装着她变卖首饰换来的钱、几件换洗衣物和母亲的笔记本。孟清如则把剩余的证据整理好,准备交给巡捕房。
“我去趟巡捕房,很快就回来。”孟清如穿上外套,“你在这里等着,如果有人敲门,别开。”
沈墨兰抓住她的手腕:“太危险了!万一被认出来……”
“我会小心的。”孟清如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这些证据必须交到正直的警官手里,才能确保周家和孟家受到应有的惩罚。”
沈墨兰还想阻拦,但看到孟清如坚定的眼神,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早点回来。我们得赶傍晚的火车。”
法租界巡捕房前挤满了记者和看热闹的人群。孟清如压低帽檐,从侧门进去,找到一个看起来正直的中年警官,将证据交给了他。
“这些是周孟两家走私军火的完整记录。”孟清如低声说,“希望你们能秉公执法。”
警官快速浏览了文件,脸色大变:“小姐,这些是重要证据,请问您是怎么……”
“这不重要。”孟清如打断他,“重要的是,这些军火正在危害国家安全。请务必彻查。”
离开巡捕房,孟清如长舒一口气。最艰难的部分完成了,现在只需回旅馆接沈墨兰,然后赶往火车站。她们的新生活即将开始……
这个念头刚闪过,街角突然冲出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孟小姐,周公子有请。”其中一人狞笑着说。
孟清如奋力挣扎,但对方力气太大。她被强行塞进一辆黑色轿车,后座上坐着的正是周世昌。他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清如,好久不见。”周世昌的声音轻柔得可怕,“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
孟清如强迫自己冷静:“绑架是重罪,周公子。”
“比起走私军火,绑架算什么?”周世昌冷笑,“更何况,我只是请未婚妻回家叙叙旧,怎么能算绑架呢?”
车子驶向周家别墅,而非巡捕房。孟清如心中一沉——看来周家在警界的关系比想象中更深,报道虽然发表了,但能否真正将他们绳之以法还是未知数。
“那个戏子在哪?”周世昌突然问。
孟清如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周世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我知道你们一直在一起。告诉我她在哪,我可以考虑对你父亲从轻发落。”
孟清如心中一颤:“我父亲怎么了?”
“今早被巡捕房带走了。”周世昌松开手,整了整领带,“不过别担心,周家有的是关系。只要你乖乖听话,他很快就能出来。”
车子驶入周家别墅的铁门。孟清如的大脑飞速运转——她必须想办法脱身,回去找沈墨兰。如果她没按时回旅馆,沈墨兰一定会担心,甚至可能冒险出来找她……
“下车。”周世昌命令道。
孟清如下了车,被带进一间豪华的会客厅。周世昌倒了两杯白兰地,递给她一杯:“喝点酒,冷静一下。然后我们好好谈谈……未来。"
孟清如没有接酒杯:“我们的婚约早就解除了。”
“在报纸上公开家族秘密,害得未来公公被捕,这些确实不是好儿媳该做的事。”周世昌抿了口酒,“但我宽宏大量,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
“嫁给我,公开否认那些报道,说是被人蒙骗才提供的假证据。”周世昌走近一步,“作为回报,我会动用关系让你父亲轻判,也会放过那个戏子。”
孟清如冷笑:“如果我拒绝呢?”
“那么,你父亲可能会在狱中'畏罪自杀'。”周世昌的声音轻柔得像毒蛇吐信,“至于沈墨兰……你觉得一只手残废就完了?我还可以打断她的腿,划花她的脸……”
孟清如浑身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愤怒。她多想抓起桌上的花瓶砸向这个恶魔的头,但她必须冷静,必须想办法脱身……
“我需要考虑。”她最终说。
周世昌笑了:“当然。你有……”他看了看腕表,“两小时。六点前我要答案。否则,我的人会开始全城搜捕沈墨兰。”
他叫来女佣,带孟清如去客房“休息”。客房窗户装了铁栏杆,门外站着保镖。孟清如坐在床边,大脑飞速运转。她必须逃出去,必须警告沈墨兰……
窗外是别墅的后花园。孟清如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每隔十五分钟会有园丁巡视一次。两次巡视之间有短暂的空档。铁栏杆看起来很结实,但窗锁是老式的,或许……
她从发髻中取出一根细发卡——这是沈墨兰教她的小技巧。轻轻拨弄窗锁,几分钟后,“咔嗒”一声轻响,窗户开了。但铁栏杆依然是个难题。
巡视的园丁刚刚经过,下一次来还有十五分钟。孟清如环顾房间,目光落在床头的铜制台灯上。她迅速拆下灯杆,用尽全力撬动铁栏杆的底部。一下,两下……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
终于,一根栏杆松动了,勉强能挤过一个人。孟清如脱掉外套,从缝隙中钻了出去,手臂被刮出几道血痕也顾不上。
花园里静悄悄的。她猫着腰穿过灌木丛,来到围墙边。围墙约两米高,顶部插着碎玻璃。孟清如找到一棵靠近墙的树,灵活地爬上去,然后纵身一跃,跳到墙外的草地上。
脚踝一阵剧痛——可能扭伤了。但她顾不上检查,一瘸一拐地向大路跑去。必须拦辆车,必须赶回旅馆……
一辆出租车经过,孟清如拼命挥手。上车后,她报出旅馆地址,不断催促司机快一点。窗外,夕阳西沉,天色渐暗。已经五点半了,距离周世昌的期限只剩半小时。
“再快点!”她几乎要哭出来。
旅馆前,孟清如扔下车钱就冲了进去。推开房门,房间空无一人,沈墨兰的皮箱也不见了。只有床头柜上留着一张字条:
“清如:见你迟迟不归,担心出事。我去巡捕房打听消息,六点前回来。若未见我,请按原计划前往火车站,我会直接去那里与你会合。——墨兰”
孟清如看了眼手表:五点四十。沈墨兰可能已经在去巡捕房的路上,甚至可能……落入周世昌的陷阱。
她必须去火车站,必须相信沈墨兰会如约而至。但在此之前,她需要留下信息,以防……
匆匆写了一张字条塞在枕头下,孟清如拎起皮箱离开了旅馆。黄昏的街道上,行人匆匆,谁也没注意到这个戴帽子的年轻女子眼中的焦急与恐惧。
火车站人潮涌动。孟清如买了站台票,站在约定地点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六点到了,又过了……沈墨兰没有出现。
广播里开始播放前往广州的列车检票通知。孟清如站在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不能走,不能丢下沈墨兰……
“清如!”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孟清如转身,看到沈墨兰正向她奔来,左手拖着皮箱,右手还缠着绷带,脸上满是汗水。
“你没事!”孟清如一把抱住她,几乎要窒息,“我以为……”
“我去巡捕房打听,听说你送了证据,就赶紧回来。”沈墨兰气喘吁吁地说,“路上有人跟踪,我绕了好久才甩掉……”
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对方揉进骨血里。远处,汽笛长鸣,列车即将启程。
“走吧。”孟清如拉起沈墨兰的手,“我们去开始新生活。”
沈墨兰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两人向检票口走去,背后是渐行渐远的上海,前方是未知却自由的未来。
就在此时,一声枪响划破站台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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