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媳竟是我前任

　　集市很接地气。

　　一边是广阔田野地，一边是批发菜市场，集市就开在两者中间大片水泥空地上。

　　下车这面路口，远处是花鸟一条街，近处是无数画线格子，格子里，堆叠锅碗瓢盆、内衣鞋袜、木雕手串、灵丹草药、两元商品……

　　一眼望去，仿佛来到上个世纪，只是多了收款二维码。

　　人有许多，少见年轻男女，电瓶车不时穿插人群中，时有摊位越出格子界线影响交通，电喇叭叫个不停，各种声音交织一起很是混乱，更别提空中复杂气味。

　　即便此刻太阳还未正式发散威力，热度也足够闷出油汗，人和人不自觉保持一定距离，却不因此疏离冷漠，买卖者皆有激情。

　　秦双与一人擦肩而过，她弯弯食指堵在鼻下，略郁闷着。

　　——明明到达的第一天，还是气温恰当风和日丽，炎夏随她一样，都是突如其来。

　　她很快收手，实在太多目光注视，她与此地格格不入，就像集市上新鲜事物，被反复打量，只欠上手。

　　等扫回去，才发现一半目光是投向刻意离她几步远的叶子玫。

　　接二连三来的，是各种大声招呼：

　　“天，我天，你是叶子玫吗？你怎么不老？”卖睡衣的大姐满面风霜，不可置信，“我啊，阿梅啊，你初中同学啊！”

　　叶子玫便停下寒暄几句，顺手买上两条睡裙支持生意，阿梅非要塞她两件豹纹吊带，咬耳朵道：“这是我们大爆款，而且照我说，也只有你穿才好看呢……”

　　到付款时，撕扯两下，大姐认输：“好吧好吧，都是老同学，我不赚钱，88两件，吉利数，穿好你再来啊！”

　　老太太扭头催促啧啧嫌弃，叶子玫提着豹纹袋子跟上，秦双落后两步，分明听到大姐和下位道：“25一件不讨价，我根本不赚钱——”

　　大姐对上秦双视线，面不改色，继续夸张着。

　　秦双跟上叶子玫：“你被坑了哦。”

　　叶子玫却点头：“我知道，杀的就是熟人，她只做我一次生意，我也心中有数。”

　　用不上的同学，还不如陌生人可亲，不招恨就已经不错。

　　叶子玫匆匆说完，又逢故人。

　　“子玫啊？好久不见你！”还是老同学，高中的，关系又比上一位熟悉些。

　　她骑着电瓶车，后座一个小少年，因为妈妈再一次遇见熟人，不知这次将要聊上多久，而仰天长叹了一声：“哎。”

　　老同学利索给了他一下：“你这孩子！”

　　转身对叶子玫道：“我们陈氏祠堂修谱，村里请了戏班子，这两天已经开始了，你来啊！”

　　“一定来啊！”

　　叶子玫点点头。

　　但她当然是不会去的。

　　倒是秦双起了兴趣：“越剧吗？这几年挺出圈的，我想看。”

　　“可以啊，你去看。”

　　秦双背着手，晃在叶子玫身边，闻言挑挑眉：“你不陪我吗？你不是很喜欢听？”

　　“我不爱出去。”

　　“你以前最烦宅在家里了。”

　　“……你都说是以前了。”

　　“不行，我不管，你陪我。”

　　秦双用半边身体轻撞了下叶子玫，这是她的撒娇方式之一。

　　叶子玫脑子都被撞乱。

　　她本决定淡然处之、从容面对、客气疏离、见招拆招，反正在乡下地界，只要她坚决不出席，管它什么订婚酒宴，那都办不成的。

　　可惜秦双实在擅长得寸进尺、蹬鼻上脸。

　　“都说不去了。”

　　看着她快走几步背影，秦双哼一声：“你这个女人……”

　　明明是怨怪，话在唇舌间转了一遍，竟变得缱绻缠绵起来。

　　许是他们一行人看着实在显眼，接着又遇一波人，不过大多是冲着前头几位，也算另类社交场，同城市一样，social无处不在，风格不同而已。

　　也有格外八卦的——

　　“玉峰娘，今天怎么带全家出来赶集啦？这是你那个，你那个小儿媳吧？”同是老太，语气惊讶，话里有话，最后干脆咬着耳朵悄悄讲。

　　诸如此类。

　　碍于老伴在场，郑家老太太虚应几句没敢多聊，脚步很快，几下穿插，赶集之路行至一半，已不耐烦这人多拖沓，最后干脆安排分组行动，吃好买好各自回去好了。

　　她拉走郑嘉乐，故意留下秦双。

　　自以为留下某道难题。

　　算她对。

　　叶子玫平复几个呼吸：“一直往前，到集市另一个出口，都是早餐。”

　　她抿唇：“还有药店。”

　　毕竟是她亲口应承的。

　　集市很好，她也许久不曾参与这喧嚣，但独处日久后，总难免有股脱节后的胆怯，其实也没什么好逛的，不如早早回去吧。

　　她表达出这样的意思，秦双点点头，胳膊一抬，想要牵她。

　　看，都说了她爱得寸进尺。

　　豹纹袋子一甩，叶子玫背着手不给牵，急忙向旁两步后退，因此撞到路人。

　　叶子玫下意识转身，那个男人正抬起双臂，预备搭在她双肩，不过同样落了空。

　　“美女，大美女！今天怎么舍得出门了？几百年没见你喽。”流里流气，根本不熟，不知是谁。

　　这种“别人识我，我不识人”的状况，实在令她反感，觉得麻烦，甚至不安。

　　“你有病？手不想要，我帮你砍掉！”

　　还来不及打发，秦双直接越过她，一根手指指向对方面门，凶的要吃人一样。

　　依然是很美，冷冽如刀锋的美，叶子玫竟然还能走神想这些。

　　那人撇嘴高声：“你当我怕你啊！开个玩笑都开不起，你们这种女人……”

　　秦双死盯着他：“接着说。”

　　这眼神恐怖过刚刚，那人立刻钻入人群里，人群遮挡住他，不见踪影了。

　　“认识吗？”秦双臭着脸问。

　　“不认识。”叶子玫老老实实答。

　　手被秦双牵住，她挣扎两下，算了。

　　根本不敢去想，她为什么轻易就算了，过度分析自己，只会令精神崩溃，毫无益处。

　　这却没完，又行几步路，两人迎面遇到个戴眼镜斯文相的中年男人，男人眼睛发亮，只看得见叶子玫，张嘴便是：“嫂子，好巧啊！看来我们还是很有缘份。”

　　其实快三年没见了，想不到这么寸，难得一回赶集就碰上此人。

　　叶子玫装也不装，冷淡点点头就要走。

　　男人强行塞来一包他刚买的坚果炒货：“拿着，给你吃。”

　　神情语气透着宠溺，实在诡异又恶心。

　　不像之前那场明确的不良戏码，眼下场景在路人看来，不过平常一幕，谁能说这是个坏人呢。

　　叶子玫不会收下，谁知这包坚果，日后会不会成为某种罪证。

　　她推回去，男人张开双掌，要推回来，她立刻收手，秦双从旁边抢过，直接抛向男人：“谢谢啊这位大爷，真不吃，我们有事先走了。”

　　拽着叶子玫，秦双越走越快越想越气：“你就非要那么客气吗？”

　　“对郑家人那样让步，对坑你的人理解纵容，对不三不四的不言不语，你的脾气呢？你的骄傲呢？”

　　“叶子玫，你现在简直懦弱！”她停下，在耳畔连声输出，机关枪一样射过来。

　　——你不明白，我又能怎么样呢。

　　叶子玫看着被紧紧抓牢的手腕，轻声道：“你这样那样的对我，其实和他们一样，都是不尊重。”

　　“要说纵容，我只纵容了你，让你不断滋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周遭都是人，这对话激烈又收敛，很快完成来回。

　　“你怎么能拿我和他们比较！”秦双震惊，抓住这句不放。

　　叶子玫抿着嘴，不说了。

　　——看起来死犟死犟的，真不知她这十年经历了什么！

　　秦双生气，又不是很生气，简直说不清楚，想来是因为叶子玫说，她只真正纵容过自己......

　　“不拽你就是了，我还不是想帮你！”

　　她竟没有发作她那狗脾气，叶子玫点点头，也软了神情：“这我明白。”

　　两人别扭着，却还是手牵手，直到掌心出了汗，她们也到达路的尽头。

　　不得不分开了。

　　秦双仍旧一脸不爽，心中许多想问，只是憋住。

　　叶子玫主动买饭买药，恢复今晨那种态度，好好说话中，带着点噎人小刺。

　　“这是本地特色灯盏糕，建议试试。”

　　“这么油？试试就试试！”一脸嫌弃，“你付。”

　　“哦，你嘴破了，不能吃。”叶子玫手一滑对准白粥，直接做主，到家凉着吃刚刚好。

　　“……难道你不该担心我不按时吃饭可能会胃疼吗？”

　　“......那你会吗？”

　　“不会。”

　　那不就得了。

　　可是！谁家好人赶集一趟就只买碗白粥啊？！好歹她还买了两件性感豹纹小吊带......啊，有画面了，不能再想。

　　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不对，可她秦双何错之有？

　　心里想了一堆，最后还不是乖乖接过那白粥：“那回去后，你煎个荷包蛋给我配稀饭。”

　　叶子玫不回应，自顾自走进一家药店。

　　“这个药，喷嘴里就行。”

　　“看不见，你喷。”

　　“哦，这样，家里有镜子。”

　　“……”这天，没法儿聊啦！

　　二人这般莫名较劲至公交站，很快坐上巴士最后一排。

　　车上人多，并不方便多说，秦双拿出手机，点开扫一扫：“加个微信。”

　　动作看似随意，其实心跳很快。

　　“不加。”叶子玫看窗外，半扇窗带来舒适凉风。

　　行为看似放松，其实犹疑不定。

　　秦双心跳嘎嘣停止一下，她气鼓鼓的，使劲摁键盘，在备忘录中打出疑问：
　　“后面那男的是谁？非要送你坚果的那位。”

　　她对前面那个反倒没有更深疑问，女性的一生，管你爱男或爱女，只要是女人，此类情形皆是无可避免，活得越久只会见得越多，当下不必多言。

　　屏幕放大在眼前，扭头，秦双瞪着她，不容忽视，不容拒答。

　　又是近距离的对视，她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可见，像她的眉一样浓，她的瞳孔偏棕色，眼神很简单，一如十年前。

　　叶子玫恍惚一瞬，掩饰下来，想了想，拿出手机。

　　有些话，换个方式，确实更加容易讲出口。

　　“他不是好人，你如果再见到他，一定离远一些，不要对上！”

　　男女力量悬殊，曾经她不屑，后来深刻明白，她有多无能为力。

　　她在变相解释，她并非当真懦弱，只是另有缘故。

　　秦双埋头打字：“他做什么了？？？你说具体些！不要像电视剧，说一点藏一半，结果更加糟糕，不是吗？？？”

　　一连串问号袭来，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叶子玫回想起三年前。

　　这人是她亡夫朋友，曾经一直面目可亲，伪装良好。

　　直到郑玉标头七刚过，她家里逐渐冷清，此人几次上门关怀，想要“好好安慰”自己，虽然相当隐晦，但总有一日图穷匕见。

　　她当时很瘦，身心脆弱，除非鱼死网破，不然怎敢和人撕破脸皮，只能装傻，一问三不答，好似丢了魂的鬼，再多美貌也被削弱，这才得以摆脱。

　　今日恰巧再见，那人目光令她有些不安，只怕还有后患。

　　“他对我居心不良，怕是还会纠缠。”

　　“不怕，敢来，就让他后悔终生。”秦双消化片刻，冷笑说道。

　　她是说真的，但叶子玫听来，不过是一种常见的口号罢了。

　　没有人可以保护她，不论男人女人，连她自己也不能完全保证，但她希望秦双能重视她说的，远离危险因素。

　　叶子玫这般想，却是收回手机，没说出口，不欲再谈。

　　“你不信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大话？”

　　秦双看着她追问。

　　女人心思太细腻，敏感是天赋，也是折磨。

　　叶子玫不得不回应：“我信，我只是有点累。”

　　面对秦双不满眼光，以及瞳孔中自己倒影，她骤然发觉：
　　自己这样的应对，像极了亡夫早年。

　　她曾经就是这样，敏感、在意、较真、追问……丈夫反应不及格，她终于向外探索，直至红杏出墙。

　　时光当然夺走她好些东西，比如心气，比如激情，比如勇敢，比如耐心……比如她对言语交锋一事，容易感到疲惫。

　　与秦双重逢这几日，心脏已跳跃出多年不见的波形律动。

　　许是老了，遭不住了。

　　不如聊些平淡话题。

　　“对了，你前面说想去看戏？”叶子玫脱口而出。

　　好个转移话题。

　　更糟糕了。

　　秦双笑：“我正在看呢。”

　　.

　　回到家，叶子玫第一时间进去厨房。

　　细致煎上两枚荷包蛋，少油，微淋一点生抽，放上桌。

　　白粥换了白瓷装，撒上薄薄一层雪菜，由此变得漂亮，令人胃口大开。

　　秦双似大爷，摊手靠坐着，张嘴：“啊——”

　　等喂。

　　蛋都煎了，还想怎样？

　　叶子玫斜看她一眼，解下围裙施施然离开。

　　“厨房你收拾。”

　　秦双探头去看厨房，果真有些些凌乱，她莫名心安：“就说嘛……那上次？”

　　只想到这里，她还来不及抗议，外间电话铃响。

　　是民宿座机。

　　叶子玫声音柔柔飘来。

　　“请问几位入住？”

　　“是的，包早餐，午餐当然也可以安排，会提前一日跟您确认……”

　　“好的，明天见。”

　　秦双想：这小破地方，只靠当地一点宣传，竟然真有旅客会来？

　　她转头，餐厅落地窗外，院墙爬满洁白风车茉莉，院门外遥远处，大海被太阳晒得发蓝。

　　好吧，此地虽然小，村子也不规整，但是各美各的，足够天然，亦很真诚。

　　值得游玩一番。

　　何况有她在。

　　自己已经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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