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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蝶影·金炉暗章
四个月的光阴如流水般抚过宝亲王府的飞檐斗拱,冲淡了冬日的血痕,却未能洗去深植于人心底的沟壑。嘉懿堂内,富察·璟澜倚在窗边软榻上,阳光透过薄薄的云母窗纱落在她脸上,虽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被生生抽干的死气已悄然褪去,换作一种大病初愈后的、带着韧劲的沉静。王太医捻着胡须,再三确认脉象已趋平稳,只余气血稍亏,这才彻底告退。
恰在此时,王府中门大开,掌仪司太监手捧明黄诏匣,在王府属官簇拥下昂然而入。阖府上下即刻于正厅前庭跪迎圣谕。那太监展开圣旨,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肃穆的庭院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惟天道酬勤,家国赖宁。宝亲王弘历,克勤克慎,佐理朝纲。然其府邸连遭变故,嫡庶俱损,实堪悯恻。朕心轸念,深虑其家宅不宁,或有冲犯。京西妙峰山灵感宫,乃神灵栖止、福佑一方之胜境。着宝亲王弘历,即择吉日,率阖府福晋、侧福晋、格格等内眷,虔备香楮,诣灵感宫大罗宝殿拈香祈福,上告苍穹,下祈安泰。务求神明护佑,驱邪禳灾,俾家宅清吉,人丁康宁。念尔等哀毁劳顿,特赐山间行宫暂居静养数日,涤虑宁神。一应仪从用度,着内务府照亲王例预备。尔其敬承朕意,虔心祷祝,毋负天恩。钦此!
圣意煌煌,字字句句透着天家的威仪与一份难得的体恤。王府上下即刻忙碌起来。车马仪仗、随行仆役、供奉香烛、一应起居用度,皆需打点。璧姝协理内务之责未卸,自然首当其冲。她端坐怡然轩临时辟出的理事间内,面前摊开着长长的单子,指尖在墨字间游走,口中指令清晰,条理分明。兰心侍立一旁,飞快地记录着。空气里浮动着新墨与沉水香混合的气息,驱不散那份无形的紧绷。
妙峰山层峦叠翠,古木参天。灵感宫依山而建,红墙金瓦在苍翠山色间分外庄严。主殿大罗宝殿巍峨耸立,供奉着三清神像,法相庄严,俯视众生。
寅时三刻,天色微熹。宝亲王弘历身着石青色纳纱彩绣盘金云蟒纹朝袍,头戴朝服冠,神色端凝肃穆,已率众人肃立于殿前月台。亲王仪仗分列两侧,金瓜斧在晨光中闪着冷冽的光。
璟澜紧随弘历身后半步,大病初愈的她身着一袭庄重的香色云龙纹吉服,头戴镶珠点翠钿子,虽脂粉未施,面色犹带苍白,但身姿挺拔,仪态端方,尽显嫡福晋的雍容气度。璧姝与高瑞宁分列其后,皆按品大妆,垂首屏息。
殿内钟磬齐鸣,清越悠远,涤荡山间晨雾。掌宫道长身着繁复的绛紫色法衣,手持玉笏,缓步至神坛前,朗声宣诵:“吉时已至——宝亲王弘历,率阖府虔心,敬奉馨香,叩祈上苍!”
弘历率先上前,接过道童奉上的三炷拇指粗的檀香。香头早已点燃,青烟袅袅。他双手持香,高举过顶,对着三清神像深深三揖。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尊贵与虔诚。随即,他撩开袍角,双膝跪在明黄的拜垫之上,行三跪九叩大礼。额头触地,发出沉稳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璟澜紧随其后。她接过香时,指尖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随即稳稳持住。袅袅香烟中,她敛衽跪拜,姿态优雅而庄重。额头触地时,紧闭的眼睫下,一滴晶莹悄然滚落,迅速没入拜垫的金线之中。
璧姝与高瑞宁随后依次上前,依礼焚香叩拜。整个拈香过程庄严肃穆,香烟缭绕,钟磬之声不绝于耳。道士们诵念经文,声调悠扬古朴。殿外山风穿林而过,带来松涛阵阵,更添几分神圣。礼毕,众人鱼贯退出大殿时,阳光已洒满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仿佛真有神光普照。
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行宫后苑。奇石堆叠的假山旁引出一弯清澈溪流,溪畔遍植各色花卉,微风过处,落英缤纷。高瑞宁如同一只终于飞出笼子的雀鸟,脱去了繁复的吉服,换上一身轻便鲜亮的粉红色纳纱兰花纹单氅衣,两把头上簪着几朵藕粉色的海棠绢花,更添几分娇艳。她手里提着一把罗绣猫蝶石榴图面红木雕花柄团扇,带着贴身侍女春莺,像一阵欢快的风卷入了花丛。
“快看!那只蝴蝶,是蓝色的!真漂亮!”
她指着不远处一只落在迎春花枝上的碧色蝴蝶,声音清脆如银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与纯然欢喜。她提起裙裾,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靠近,手中的团扇微微举起,住了呼吸。阳光透过轻薄的花瓣,在她明媚的脸庞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凤蝶似有所觉,在她靠近的刹那,轻盈地振翅飞起,绕着几朵盛开的芍药盘旋。
“哎呀!别跑!”高瑞宁轻呼一声,提着裙子追了过去,桃红色的身影在鹅黄嫩粉的花丛间穿梭,裙袂飞扬,带起几片落花。她追逐着那只灵动的蓝蝶,时而跳跃,时而轻旋,笑声如同山涧清泉,叮咚作响,引得几个在附近修剪花枝的小宫女也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计,远远望着,脸上露出纯粹欣赏的笑意。
“小主您慢些!仔细脚下石头!”春莺跟在她身后,提着一个小巧的提篮,里面装着几样点心和果子,气喘吁吁地提醒着,声音里满是真切的担忧。
“知道啦!”高瑞宁头也不回,目光紧锁着那只终于又停在一朵硕大粉芍药上的凤蝶。她再次屏息凝神,猫着腰,极慢极轻地挪动脚步,手中的团扇举高,瞅准时机,手腕猛地
向前一扑!
扇面划过一道弧线,带起微风。可惜,那蝴蝶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她扇子落下的瞬间再次灵巧地腾空而起,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蓝紫色光芒,悠悠然飞向了更高处的花枝。
“又没扑到!”高瑞宁懊恼地跺了跺脚,撅起娇艳的唇瓣,颊边因跑动而染上两抹生动的红晕,额角也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不甘心地望着那只蓝蝶,见它并未飞远,只是停歇在更高处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上,翅膀慵懒地开合着,仿佛在嘲笑她的笨拙。
“哼,就不信逮不到你!”她眼中重燃起不服输的亮光,随手将团扇塞给赶上来的春莺,挽了挽有些松散的袖口,露出两截欺霜赛雪的皓腕,竟是要亲自去攀那缠绕着花架的藤蔓。紫藤花穗如瀑垂下,淡紫色的花瓣簌簌飘落,沾在她乌黑的发鬓和桃红的衣襟上。
“格格!使不得!”春莺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拉住她的手臂,“那架子高,仔细摔着!让奴婢来吧!”她作势就要放下提篮去爬。
“哎呀,你笨手笨脚的,更抓不着!”高瑞宁甩开她的手,眼中只有那只仿佛唾手可得的蓝蝶。她踮起脚尖,一手扶住粗糙的藤干,另一只纤纤玉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屏息凝神的专注,朝着那抹炫目的蓝紫色缓缓探去。阳光穿过层叠的花叶,在她仰起的、充满期待的脸庞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樱唇微启,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花间精灵的片刻停驻。
指尖离那微微颤动的蝶翼越来越近,几乎能感受到它扇动时带起的微弱气流。高瑞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中只剩下那抹梦幻般的蓝色。
同一时刻,行宫西侧一处僻静背阴的抱厦内。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窗缝隙艰难地挤入,在青砖地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柱,浮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和淡淡灰尘的气息。
兰心引着一个身着半旧青布长衫、面容与璧姝有几分相似却带着风霜之色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叫那尔苏,是璧姝一个出了五服的远房堂兄,在通州衙门做个不入流的小书办,此刻神情局促,双手不安地搓着,眼神躲闪,不敢直视端坐在阴影中的璧姝。
“奴才那尔苏,给侧福晋请安。”他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带着惶恐,腰弯得几乎成九十度。
璧姝端坐在一张硬木圈椅上,手中并未端茶,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镯。她目光
平静地落在那尔苏身上:“堂兄不必多礼,可都办妥了?”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仪,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妥了,妥了!”那尔苏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扁长木匣,双手高高捧过头顶,呈给兰心。兰心接过,转身放在壁姝手边的方几上,小心地解开油布,打开木匣。里面赫然是一套崭新的八品鹭鸶补服和官帽,下面压着几张盖着吏部小印的空白文
书——正缺最关键的主官印信和保结文书。
“托侧福晋的洪福,吏部那边已经疏通关节。只差这最后一笔‘部费’一百四十两,还有…….还有宝亲王府的印鉴文书,这事儿就成了!是个正八品的通州州判实缺!奴才…….奴才全家都感念您的大恩大德!”他说着又要跪下磕头。
“一百四十两,数目倒是不小。”璧姝打断了他的动作,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目光却在那套小小的官服和空白的文书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拂过那细密的鹭鸶补子绣线,冰冷的触感传来。那尔苏额上顿时见了汗,腰弯得更低:
“是……是奴才无能!家中实在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了!奴才老母病着,妻儿嗷嗷待哺……求侧福晋垂怜!奴才日后定为侧福晋当牛做马.…….
璧姝沉默着。抱厦内一片死寂,只有那尔苏粗重的喘息声。良久,她终于抬眼,看向兰心:
“去我妆匣底层,取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来。”
兰心微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垂首应声:“是。”她快步走出抱厦。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那尔苏大气不敢出,汗水浸湿了鬓角。璧姝端坐不动,如同阴影中的一尊玉像。兰心很快回来,将两张簇新的、印着“恒通宝号”字样的一百两银票奉给璧姝。
璧姝拿起银票,并未直接给那尔苏,而是连同一方小小的、象牙质地的方章一起,压在了那套官服文书之上。她的目光转向兰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你表哥不是在吏部文选司当差?让他寻个稳妥的师爷,用王府的名义,把保结文书和印鉴都办妥帖了。记住,文书上只提‘宝亲王侧福晋体恤族人,代为陈情’,不可提我名讳,更不可提银钱之事。务必办得干净,不留首尾。告诉他,此事若成,我自有重谢;若走漏半点风声……”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目光中的寒意让兰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兰心神色凝重,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匣银票和私章,如同捧着滚烫的山芋:“主子放心,奴婢.…...奴婢省得轻重。”
那尔苏感激涕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侧福晋再造之恩!奴才那尔苏粉身碎骨难报!定当尽心竭力,为王府效犬马之劳!”
“起来吧。”璧姝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好生当差,便是报答。此事关乎王府清誉,更关乎你的身家性命,切记守口如瓶。去吧。”
那尔苏千恩万谢,几乎是倒退着出了抱厦。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春光。抱厦内重归昏暗与死寂。璧姝依旧端坐着,伸手将那碗已然放凉了的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却浇不熄心底那丝因行险而生的微颤。她静坐许久,才缓缓起身。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傍晚时分行宫特有的、带着花木清香的暖风扑面而来,与抱厦内陈腐阴郁的气息截然不同。远处主殿方向已隐隐透出灯火,丝竹管弦与人声笑语随风飘来。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将抱厦内的一切连同那份沉重,暂时锁回心底深处,脸上重新覆上属于王府侧福晋的沉静面具,向着那片灯火辉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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