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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公式
卯时的光漫过矮墙时,紫藤新抽的卷须正勾住夜露。青穗状花苞低垂,沉甸甸压弯藤蔓,每滴坠落的露珠都裹着淡紫的瓣影,在石径上洇出转瞬即逝的印痕。
樟树褪尽陈叶,新芽衔着半透明的蜡质,风过时簌簌翻出银白叶背。某片嫩叶尖凝的露水突然坠下,砸在蒲公英绒球上,百十枚白伞腾空而起,掠过晾衣绳上微潮的校服衣袖。
泥土腥气混着腐叶甜香,被暖风酵成青涩酒意。草芽顶开板结的冬土,在砖缝间挺出鹅黄脊柱,草尖挑着夜露将坠未坠,光折射其中,晃动着细碎的虹斑。
玉兰厚瓣落进积水洼。倒影里灰云游移,突然被掠过的家燕翅尖剪碎。几点新泥从燕喙漏下,正落在蚯蚓新拱出的泥丘顶端,那微颤的土粒便滚出一道蜿蜒的痕。
风转向的刹那,悬铃木球果炸开绒毛。淡金色飞絮漫过食堂烟囱的白汽,沾上窗台仙人掌的硬刺,毛茸茸裹住尖锋,像给利刃穿了绒袄。
第一缕直射光刺透云层时,所有露珠突然开始蒸腾。雾气从石缝、叶底、花瓣间隙袅袅升起,地面浮动的薄烟被光镀成金纱,纱隙间现出蚜虫沿草茎迁徙的绿点,恰似移动的翡翠微粒。
教室门推开时,晨光如金箔泼入走廊。林衔月踩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跨过门槛,铜鹰项链从领口滑脱,翅尖 2005.2.26→∞*的刻痕擦过门框,刮落细碎的木屑粉尘。
四十张课桌切割的光域里,浮尘在斜射光柱中狂舞。她右脚踏进第三组过道的刹那,靠窗的男生猛吹笔帽,塑料哨音惊起前排女生鬓角的碎发;左后方有人掀开保温杯盖,蒸汽混着枸杞甜香扑上她后颈。
帆布鞋底碾过磨石子地积灰。第四排过道处,昨夜暴雨残留的水渍未干,鞋跟带起的湿灰黏成泥线,在光照下蜿蜒如褪皮的蛇。经过第五排空座时,沈栖迟椅背上挂着的书包豁然洞开——折断的石膏小指模型斜插在书本间,指关节的"锈红"颜料正缓缓渗出,滴落处积了枚铜钱大的暗斑。
澹台墨的怀表链垂在讲台边缘。秒针扫过 7:41时,表盖朱砂泪形坠饰突然脱落,"嗒"地砸在林衔月桌面。那滴"血"正落在她摊开的《赤壁赋》页缘,将"逝者如斯"的"逝"字最后一捺染成绛色。
钢琴轰然自鸣。
G大调属七和弦炸响,无人触碰的降B键深深陷落。声波震得粉笔灰从黑板槽腾起,石膏断指从沈栖迟书包豁口滚出,"咔"地撞停在她左鞋侧缘。
断指截面黏着半焦的琴谱残角。血书 「等」字的竖钩穿透纸背,钩尖挑着她松散的鞋带结。
晨读铃余韵散尽。
她弯腰拾取断指,石膏粉沾满拇指螺纹的刹那——
铜鹰项链坠入敞开的笔袋,翅尖精准楔进棒球帽徽章的断口。
金属咬合的冷响惊散了光柱里最后一粒浮尘。
林衔月缓步走到座位上坐下,拿出语文书放在书桌的左上角。
这时前门被猛力撞开的巨响割裂晨读声。
沈栖迟斜挎书包的身影切入门框,逆光将他的轮廓镀上毛刺状的金边。
左臂新换的绷带从袖口支棱出来,渗血点晕染成高音谱号状,随步伐在空气里甩出极淡的铁锈味。
“报告。”沙哑的喉音像砂纸磨过黑板。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帆布鞋碾过地板水渍,湿灰黏成的蛇形痕被踏碎成断续的泥斑。
书包甩上椅背时豁口洞开,半截石膏手臂模型滑落,“砰”地砸在林衔月椅腿旁——那石膏小指正是她鞋尖曾撞过的断指,此刻创面黏着新染的“锈红”颜料。
澹台墨的怀表链倏然收进袖口,表盖闭合的轻响淹没在他拉椅子的刺耳摩擦声里。
沈栖迟栽进座位。
后仰时脖颈绷出凌厉线条,锁骨疤痕从敞开的领口刺出——纹身的0917数字随呼吸起伏,第九笔划处贴着透肉纱布,钛钉凸起的轮廓在纱布下搏动如活物。
“第47页。”前排女生怯声提醒。
他掀书的动作带起疾风,纸页哗啦翻飞。
某张夹页飘落林衔月脚边:航站楼监控截图碎片,星空裙少女蜷在货运通道的影像被红笔圈住,边缘标注 2017.9.17 19:43——正是她未接来电的终止时刻。
林衔月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注意力重新回到课堂,温叙白也好,沈栖迟也罢,总归只是陌路人。
沈栖迟突然出声道:“让。”
林衔月不明所以,并没有搭理他。
沈栖迟见她没反应说:“我的药掉到你的凳子下面了。”
林衔月往下一看,将药捡起,放在沈栖迟的课桌上,全程一句话也没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下课铃悄然而至。
澹台墨宣布下课后,教室就变得热闹起来了。
林衔月在看着笔记,沈栖迟还是忍不住问道:“江……”许是认识到是在教室,随即改口,“林衔月,你语文都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这么刻苦?我都受伤了,你怎么不关心一下,好歹我们也算是旧识了。”
林衔月头都没抬,淡淡说了句:“你那属于旧病复发,用词不严谨,其次你也知道我们是旧识啊,那我之前怎么看你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样子?”
沈栖迟一时答不上来,想了一会又说:“我那时候没认出来。”
林衔月不留情面地说:“那你现在怎么又认出来了,那不是借口,更不是理由。”
沈栖迟结束这个话题说:“那行,那你总得关心一下我吧。”
林衔月终于抬起头,不解地说:“我以什么身份关心你?”
沈栖迟说道:“我们不算朋友吗?”
林衔月背靠着墙:“那你是怎么定义朋友的?你定义朋友的标准是什么?你说我们是朋友可是朋友不会认不出彼此,更何况是在你已经确认的情况,还当我是陌生人,我想问问,沈栖迟你是怎么定义朋友这个词的?”
沈栖迟一时无言以对,良久后才开口:“几年不见你的嘴倒是越来越利索了。”
林衔月笑着说:“彼此彼此,毕竟我也要跟你学的,还得是你教的好。”
沈栖迟:“你怎么能乱污蔑人呢,我什么时候教你了?”
林衔月:“理解,毕竟你贵人多忘事吗,我明白,沈栖迟你有不会解的题吗?”
沈栖迟没想到话题转的那么快,愣了半晌后说:“当然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林衔月接话:“题外有题。”
沈栖迟讶然:“我们这么有默契吗,你怎么我要说什么?”
林衔月:“很简单啊,套公式不就行了。”
沈栖迟坏笑着说:“你这么会套公式,怎么偏偏数学不会套公式?”
林衔月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认为你再多说一句话那么你明天就可以不用来了并且我可以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沈栖迟笑了笑,终是没再逗她,说了句:“你怎么改名了?”
林衔月沉默半晌后才开口:“我父母不是我亲生父母,是我的养父母,那年我的亲生父母找到我了,所以我也就改名了。”
沈栖迟望着她说:“不会又是什么真假千金戏码吧?”
林衔月:“那倒不是,我丢失后父母没有去领养一个孩子也没有再生,他们对我都挺好的,好了,不说我了,你呢?”
沈栖迟:“那年我母亲去世了,我名义上的父亲将我接回沈家,其实我知道我是沈家的人,但我不想回去,可是又不得不去,不过我发现我们还挺相似的。”
林衔月扭头望向窗外,鸟儿在空中飞过。
林衔月不禁感概:“要是我也能像那些鸟儿一样自由自在的,不被拘束就好了。”
沈栖迟望着她的侧颜说:“那我就做鸟中最好看、最强的。”
“为什么?”林衔月扭过头,猝不及防看到了沈栖迟。
沈栖迟拉开距离:“因为只有那样我才有勇气对我喜欢的人说我爱你啊。”
林衔月刚缓过来就听到了这句话,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没错,于是就点点头。
林衔月想了想又问:“那你开学考时的语文作文为什么不写?”
沈栖迟无所谓地说:“不会,不想写,我说过的,我解不来风月。”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也解不了你……
林衔月见他这么说,也没多问,换了个话题:“你以后还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吗?”
沈栖迟疑惑不解:“当然可以啊,为什么不行?”
林衔月趴在桌子上,随口敷衍:“没什么,我就随口一说。”
沈栖迟察觉她情绪不对,偷偷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葡萄味的小蛋糕,将它塞进林衔月的抽屉里后,才说:“给你的,你要现在吃还是回宿舍吃?”
林衔月看了蛋糕一眼:“还是回宿舍时吃吧。”
沈栖迟:“行,不过你小心一点,千万别被发现了,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本来想晚上给你的,现在就当是哄你的。”
林衔月笑了笑:“好。”
阳光,像一泓熔化的金液,从走廊尽头那扇高窗斜斜地倾泻进来。
它并非均匀铺洒,而是凝聚成一道狭长、炽亮的光带,带着近乎实体的重量,霸道地切割开走廊的幽深与阴凉。
这道光带精准地落在地面陈旧的暗红色水磨石地砖上,瞬间点燃了无数细小的云母碎片,折射出星星点点、跳跃不息的金芒。
光线所及之处,空气仿佛被提纯了。
亿万微尘在金色的帷幕中悬浮、旋转、沉浮,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精灵,演绎着一场无声而永恒的微观芭蕾。
它们每一次微小的轨迹变化,都让这凝固的光束拥有了生命的律动。
光带边缘锐利如刀,将走廊清晰地一分为二:一边是灿烂到几乎耀眼的金黄领域,干燥、温暖、充满活力;另一边则是深邃的凉意,是阳光尚未征服的、带着旧日尘埃气息的阴影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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