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熄

　　为绾绢敷药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又看见那处烫伤，明昭的手指摸上去，“当时很疼吧？”

　　绾绢道：“现已没事了，婢留着这条命已经是上天开恩，婢会好好护着女君。”

　　明昭笑了笑，让她在榻上休息，自己则将刺客嘴里塞入一堆梅子，又被拿着缎子把嘴围上一圈，看他轻易发不了声音，才和绾绢并排睡了一会儿。

　　她实在病体虚弱，绾绢又受了伤，眼下必须蓄足精神。

　　只是第二天刚晕沉沉地醒来，就听见了绾绢的低声尖叫。
　　她指着榻下，明昭向那处望去，竟然是那刺客的尸身，墙壁上还留下处处血痕——他是被人杀害的！

　　“女君……有别人！”绾绢一把攥住明昭的手，手心冰凉，“你看这地上，有两种足迹，昨晚这个人行刺我们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在这里看着……”

　　明昭还算镇静，转而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但我们都没死，不是么？”

　　她低下头细细看地上凌乱的足迹，的确如绾绢所说，除却她们的足迹外，还有差异不算大的两种脚印。

　　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真是太看得起我姬明昭了。

　　“绾绢，别怕，”明昭轻声道：“去打盆水来，我们先洗漱。”

　　宗庙传来阵阵编钟声，明昭借着为自己身体祈福为由，已来跪拜很久了，起身的时候膝盖还微微作痛，正赶上前些天为她诊脉的女祝前来，“女公子的诚心，上天必会感知的。”

　　女祝上前两步，“受命于王后，这次的‘瘗埋’仪式明日就举行，催得太急了些，”女祝微微一笑，“所以明日还要请女公子前来多关照。”

　　明昭笑道：“是催得急了些，不知‘坎’挖得如何了？”

　　女祝侧身看向门外，乌沉沉的天气，还有一两声的鸦叫，更显凄凉。

　　“已经挖好了，用于祭祀的牲畜也都准备好了，”女祝看着她，“皆为全牲。”

　　明昭淡然一笑，似是解脱，也似是悲凉，“王后琐事多，不能完整参加仪式，今日先行瘗埋环节。”

　　女祝闻言向明昭引路，又将话吩咐下去，几名穿着考究的内侍便向坑中洒土，将牲畜都一一掩埋了。

　　为了表现郑重，此次的猪牛羊均以染了玄色的麻布包好。明昭将目光轻轻落在了正在被掩埋的一具“牛”上，那麻布是她和绾绢亲自裹好的，果然一丝不苟。

　　“女祝费心了，上回为我诊脉说我夜不能寐，现在想来的确如此，所以我想向女祝求了那副‘二十八星宿图’可好？”

　　女祝双手奉上，明昭颔首，一步一步迈出了宗庙。也许天是真的凉起来了，晚风吹过的时候，她的肩膀冷得微微发抖。

　　明昭病了，这回的病来势汹汹，她的精神高度清醒，身体却是起不来了，她躺在榻上，正好看见了遮住了血迹的星宿图，一时间陷入了无边世界中微妙的茫然之中。

　　绾绢察觉到明昭的目光，递上药碗，“女君累着了，是婢没照顾好你。”

　　明昭虚弱一笑，“无妨，可替我向王后说了么？”

　　“是，女君身体实在虚弱，王后便说好好休息，今日的祭祀不必参加了。”

　　明昭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躺下的时候一阵放松，心中浮上一丝遗憾，今日去的时候留心了赦儿，他跟着太祝出去了，原本想着明天可看他是否安好，看来也去不了了。

　　姬宫涅闲闲地坐在一旁，看着太祝一边喃喃一边动作，他是听不太清的，因为‘极乐药’已经在慢慢摧垮他的听力了。

　　不过不重要，喝下‘极乐药’之后，他的五感才是真正的常人不可及，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感和掌控一切的松弛感令他无比着迷。

　　这才是君王该有的状态。

　　他已经听从穷奇的话，重用虢石父，虢石父也不负所望，想出了个天下山林川泽的所产的木材、矿产、渔猎资源皆为王室专有，禁止平民自由采撷或者渔猎的政策。

　　平民如果想要获取这些资源，就必须向王室缴纳重税。

　　一来国库因此丰盈不少，二来的确怨愤滔天，使得穷奇的状态越发好了起来。
　　一开始他并不是没有质疑过穷奇的所言，可是当穷奇告诉他，天下万民都不过是他的统治下最底层的工具的时候，他就开始习惯了这种治国策略。

　　反正那群底层人民，该孕育下一代还是会孕育下一代，它周朝以孝为首，万民都十分在乎香火传承，无论贫穷富贵总想留下自己的血脉，这便是他更加肆意妄为的原因——反正是层出不穷的资源，好好利用便是。

　　不多时，他看着眼前平淡琐碎的祭祀典礼，忽而想起了穷奇对他说过的话。它说这镐京城中有一股不似凡人的神秘力量在慢慢涌现，可助穷奇成大功。

　　若穷奇功力大涨，自己也会受益，没准能助他成为千古名君啊……

　　可是这股力量该去哪里寻找呢？

　　这样想着，一道瘦弱的身影再次出现他他的视野中，只见是那日“荐血”时出现失误的男孩，姬宫涅灵光乍现！

　　他是什么来着？对，地祇童子！可姬明昭就是瞎扯的，不是么？

　　不对……自己并没有要了他的性命，这不就是冥冥之中自己在顺应天意吗？老天要他活着的！今日的祭祀他也被理所应当地选为主角。

　　——周朝的最高祭祀礼仪是‘尸’祭，在庄严的宗庙祭祀中，“尸”穿着祖先生前的服饰，将祖先具象化，然后坐在象征祖先的位置上，接受主祭者的献酒、献食、祝祷。

　　‘尸’代表祖先享用祭品、接受敬意，通过动作或者语言表明自己的满意和慰藉，来传达祖先的旨意或福佑。

　　按照礼法，“尸”应由所祭祖先的嫡系孙辈担任，可是很显然，姬赦才是天选之子，在宗庙又待了这些时日，他一定是介于凡人和神使之间的！

　　若是将此儿当“尸”进行祈福，他一定会被千秋万代视作天权神授的明君！

　　“赦儿！过来！”

　　姬赦正在和太祝一起祝祷，一听见此声，直接吓得腿软，大殿内一片安静，众人不解何以，却见姬赦不敢不从命，踉跄着拉起并不合身的宽袍走到姬宫涅面前，“父王，儿臣在。”

　　姬宫涅神色无比亢奋，在他的命令下姬赦被人在脸上涂上油彩，又穿着象征武王的华丽祭服，喝了姬宫涅亲自递上来的一杯酒，在太祝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向象征祖先神位的尊贵宝座。

　　繁琐的仪式一步步展开——献酒、献牲、奏乐、舞蹈。
　　姬余僵硬恐惧地扮演着“尸”的角色，在太祝的低声提示下，完成象征性的饮酒、受食等动作。

　　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畏怯，在人群中下意识地找寻能令他安心的所在——他看见了子稷，子稷试图笑一笑来安抚这个孩子。

　　子稷的脸和姬赦一样僵硬。

　　他知道这是多么不符合礼节的事，在场的一切都非常荒唐。

　　他不由得想起了昨日练兵后走在平常街巷上，看见的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他们脸上的麻木和姬赦脸上的恐惧，都深深摄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什么样的生存环境，能让所有生灵都过得如此痛苦？他所受到的教育和接受的信仰，保家卫国侍奉君上，难道就是为了保护这样的国家吗？

　　祭祀进行到了关键的时候，献玉与“天罚”。

　　姬宫涅亲自手捧盛放玉礼器的玉盘，在乐舞之中，神情庄重地向“尸”献上最重要的玉礼器：一圭璧，三琮璧，高声祈求祖先福佑。

　　慢慢地，他的脸色越发红了起来，那是极度期待什么来临的模样，姬赦勉强笑了笑，希望能传达出祖先的欣慰，也想讨好眼前的父王，让他对自己多一些垂怜和喜爱。

　　师稷紧盯着姬宫涅的脚步，心中的不详逐渐蔓延开来，在他走到姬赦面前时达到了顶峰。

　　他注意到姬赦的状态越来越差，油彩虽重，但他看见男童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奇怪。

　　不会有事的，子稷将脑海中的不祥抛却，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姬赦需要代表祖先，伸出手象征性地触碰一下盘中的玉礼器，表示接纳。

　　姬赦颤抖着手去触碰那色泽温润的玉器，指尖刚感受到冰凉，他的身体猛然一颤，后背直挺挺地僵直起来，全然没了方才的瑟缩之态！

　　子稷大惊，快步走上前去，只见姬赦双眼圆睁，瞳孔瞬间放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惊骇和……难以置信的茫然！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近在咫尺的注视下，他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保持着伸手欲触的姿势，从高高的“尸”座上，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他太瘦小了，跌下去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子稷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一幕，姬赦甚至还保持着双手欲触的姿势，嘴角甚至还挂着那一丝讨好的笑！

　　他连忙跪下道：“大王！这是有人……”

　　然而还未等他说完，姬宫涅就阴沉沉地看着他，将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这是‘死祭’！圆满的‘死祭’！”

　　刹那间，姬宫涅的脸上全是潮红，他的喜悦难以言表，“祖先带他离去了！祖先显灵了！”

　　姬宫涅见群臣鸦雀无声，太祝抖似筛糠，正色道：“我儿出身王族，后被选中为‘地祇童子’，深受神明之恩，现已承天意，祖先允其升天为我周朝祈福，列祖列宗佑我大周！”

　　他的声音震耳欲聋，子稷感觉自己的耳膜在疼痛。

　　子稷站在原地，看着姬宫涅在孩童尸体旁狂笑的扭曲面容，看着群臣在恐惧中从麻木过度，甚至开始附和“大王圣明！先祖显灵！”的嘴脸……

　　他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头脑因愤怒而不甚清醒，他的手握着腰间的佩刀，眼睛对上男童死不瞑目的双眼。

　　这是最神圣的‘尸’礼，却将男童变成了尸体！

　　所谓的‘升天’，是在掩饰毒杀的真相！

　　一个无知孩童的生命，仅仅是为了满足一个昏君追求“神迹”的虚荣心，就可以被如此轻易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牺牲掉，比蝼蚁还不如。

　　他的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滔天的怒火和一种……对眼前这一切，包括自己所效忠的一切，彻底死寂的冰冷与决绝。他的眼神，第一次不再掩饰对眼前王上的刻骨恨意和杀机。

　　刹那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八个字：
　　礼崩乐坏，王昏国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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