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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糕
归鱼羡没想到今天的秋雨来得这般突然,天阴得快,云朵霎时就沉下来了。天公不作美,乌云压得人也心里坠得慌。归鱼羡匆匆行在街道上寻找避雨之所,一手遮着头,一手提着剑。身上已经有大大小小的湿点。
青阶遇竹伞。
擦肩而过时,竹伞为她挡里几滴斜斜的雨丝。
归鱼羡倏地停在巷子口转角,怔愣地看着雨帘里的朱门铜环。雨水打湿她的发丝,她随手抹了把脸,不敢转身。眼前灰蒙蒙的一切和雨打芭蕉落屋檐的声音无不刺激神经。
可也许,他就要走远了。
归鱼羡闭了闭眼,转身往来路跑。
一定要遇见他,一定要遇见他……他一定还没走远。
归鱼羡遥遥地看着一个宽袍广袖天青色的身影,撑着一把伞,站在街边,他一个人中内仿佛有一个世界。隔得太远,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归鱼羡吐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不敢再慢,提起裙裾跑过去。
可离着沈期不过几尺,归鱼羡又犹豫起来。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归鱼羡也不敢问一句。
若这是重逢,第一句又该说什么呢?
隔了几百年,两辈子过去,她什么都不确定。她连一句“沈期”也不敢唤。她站在雨里。
“姑娘。”沈期突然往前两步,竹伞避雨,归鱼羡闯进了他的世界。“你还好吗?”
归鱼羡垂着眼睫不敢应答,生怕一语惊醒梦中梦。她攥着沈期的“秋塘渡”,嗓子发紧:“你……咳!”她声音都变了调,嗓子像被人掐住,“你……不是叫……你是不是沈约回?”她抬眼,眼眶里噙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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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期今日是来给他的表妹买白玉片儿的。
玉片儿糕是州桥茶食店的特色,老板姓汪,因着他常来所以熟识。
他一去,笑眯眯的汪老板就迎上来:“沈公爷又来给邬姑娘买白玉片儿啦?”他也笑迎:“汪姐姐,又来叨扰了。”
汪盼儿摆摆手:“都是生意买卖,有什么叨扰不叨扰。您来这店儿里,我自然是要迎的。”她说着,手里的白玉片儿也递出去。又关心地问一句:“听闻沈公爷要和邬大姑娘成好事儿啦?”
也不是她八卦。这茶食店里最不缺的就是轶事,何况是常客,更想求证。不过小镇,他们都知道沈期有个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表亲。说是表亲,其实是沈夫人手帕交家的女儿,生得冰肌玉容,大家闺秀——不过现今如何,也不常看到了。沈期是邬大人的学生,六艺经传皆通习之,更是个玉人。想这门亲事该是板上钉钉,不日婚嫁了。
沈期听了汪盼儿的话,也只是笑,不言语。收了那白玉片糕道一声告辞,撑伞出店去。
他从宅院出来的时候就飘了点儿雨,不大,痒得挠人。哪想到不过寒暄须臾,已成雨帘蒙蒙的景象。担心玉片儿糕受了潮,沈期一直把东西护在怀里。想到邬秋那副馋嘴样儿,沈期快走了几步。
邬秋的性格有点傲,但她不是目中无人的傲,是小孩子心性带点儿小幼稚的傲。挺好一姑娘,就是一张嘴能噎死人。
沈期觉得挺好,平日里和邬秋闹一闹挺有意思的。
今儿是他俩下棋,开了场赌局,输了的人冒雨去州桥东街买玉片儿糕。
本来他是没打算输的,可看到邬秋拧着眉纠结又气馁的样子,还是软了心。一场和局,两场输。周旋许久,才不动声色地让邬秋赢了局。
“沈约回输了,周围人可都瞧见了。”她笑起来,看看外面只有几分沉的天,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哎,说好了的啊。愿赌服输,君子之风。白玉片儿,您请吧。”沈期揉了揉她的头,被她一巴掌拍开:“快去快去!别耽误时间。”
沈期看了看天色,接过小厮递过来的伞,轻叹一声:“等着吧。”
走老远都听得见邬秋笑嘻嘻的声音,沈期也不觉跟着笑。
廊台上遇见邬大人,沈期行礼:“夫子。”
邬大人略一点头,沉声问:“又去给大姑娘买白玉片儿?沈期言:“下棋输了,君子之言,愿赌服输。”邬大人笑叹一声,道“你小子,天天惯着她。就你的棋艺和她那半吊子水平,我能不知道?——以后都给她惯出毛病来!”沈期意有所指:“受得住。”
邬大人笑得意味深长:“她倒是好福气。”
待他出了门,到了州桥东街,买了玉片儿糕,碰到了汪老板,被人问了一嘴八卦,这才反应过来。抿着唇笑着应对,也不言语。
邻里街巷传的,未必是空穴来风,都等着他点头坐实。可他不明朗的态度更让旁人觉得八成是真的。
他信步行在街坊巷口间,撑着一把伞,走得从容不迫。雨下得大了些,来势汹汹。似是一瞬,便倾了雨。
雨帘翠幕里,却见一霞衣少女在雨里奔走,手里一把剑很漂亮。只是没处避雨,几分狼狈。想来是江湖侠女、绿林好汉。
不过是一时想法,沈期不会放在心上。
他连那姑娘的样貌都不注意,可见她实在被淋得可怜,便在坊巷转角分了几分伞面给她。擦肩而过的缘分,若是能帮忙挡几滴雨就随手帮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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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到会有人又跟上来。
沈期对视线很敏感,从归鱼羡目光落到他身上就有所察觉。
他倒是想佯装没有察觉,甚至还警觉了几分——不是怕她手里的剑,只是觉得她莫名其妙。灼灼的视线,逼得他驻足。
他撑着伞,站在街边,侧眸去看雨里的人。
却见归鱼羡失魂落魄地站在雨里,浑身湿得也差不多了。
他心揪了一下,大概很同情她孤零零站在雨里。不待他真真正正地考虑前因后果,便已经为归鱼羡撑了一把伞。伞下空间狭小,他问:“姑娘,你还好吗?”
归鱼羡没有应答,是垂着眼睫。悄然,她说:“你……你是不是叫……”
“你是不是沈约回?”
她抬眼,沈期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眼底盛不住的泪和失而复得的欣喜。那张脸,生得俏丽,脸若银盆,眼似水杏。沈期却觉得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
许是从前见过,又或是见过与她相似相貌的人。沈期更被她眼里那份欣喜和她的问题滞在原地。他蹙眉:“我曾与你见过?”
归鱼羡点头又摇头,她想张口唤一声“师父”,却又觉唐突。
沈期笃定:“我未曾在东京见过你。”
归鱼羡游荡一辈子,找了中国东南西北各路神仙驾鹤归西的法子,跪拜过佛和妖,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要找的断长生已经没有破解的办法了。
她才从终南至开封府,自然未曾见过。她只是没想到,会在一场雨里擦肩而过。
今天这一场雨,与几百年前沈期离开那天的雨,下得很像。
其实他一点都没变,似是归鱼羡拜师那天。
眼眸藏我三千色,便求一瞥赐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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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期以为她认错人了。
但他不知道归鱼羡的泪眼朦胧是因为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归鱼羡知道自己的名字。
这个人神神叨叨、奇奇怪怪。怕是淋雨淋傻了。
“姑娘。”沈期没忍住皱了眉,但还是倾着一把伞没让归鱼羡淋到。
归鱼羡在这人间活了四百年,面对沈期,还是会不知所措。
她也没有表面上的那么淡然。
沈期还有人等着他,和他手里的白玉糕。他一声“抱歉”,问归鱼羡:“若是姑娘迷了路,不如告诉在下姑娘居于何处,在下可差遣家仆送姑娘?”他问得彬彬有礼,又那么疏离。
归鱼羡拼着一腔孤勇,问他:“是我认错人了。打扰小公爷。”
归鱼羡脸色苍白,整个人像是痉挛,下一秒就要死了。黑天灰雨。还叨扰素不相识的人给她哭坟似的。沈期问:“你面色不好,需要找个郎中吗?”
“你可不可以……”收留我也好,记起我也罢,我不想成为你这一生的过客。
真是疯了,归鱼羡,真让他给自己哭坟啊……
对上他的眼睛,沈期眼底点墨,藏着内敛的情绪。
归鱼羡做了沈期二十载徒弟,太熟悉他眼底的情绪了——他在不耐烦。归鱼羡歪了歪头,问他:“下雨,身乏体弱,实在是胃疼。可否找你要一块白玉糕。不白给,多付公子一锭钱。”她强撑着笑。沈期没有多言,分了一份白玉糕,妥帖地用一方帕子包好递给她。
“举手之劳无需银钱。”
他没有就此把归鱼羡丢在原地,而是送她到了一处可避雨的台檐,温柔细谨,再行告辞。一举一动,皆是因为他的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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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今夜又梦到了沈期。
那年中秋,她想吃白玉片糕。那糕点当时还没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只叫做秋团。
因为常在秋日里做,融些桂花在里头,是糯食,香甜腻人,不好消化,三口就行,绝对不能多吃。吃多了能把胃堵得吐出来。
这样好吃的东西是师伯太白和沈期带着她吃的。她那时已经知道师伯诗名远扬,是个大人物。师伯好酒,她嗜甜。惟有沈约会捧着一杯莲子苦芯泡的茶,他品味独特,茶汤上偶尔洒了些归鱼羡实在看不下去赐给他的干桂花。好像沈约回一直是修行一般地过日子,没有李太白快活。
师伯却也羡慕归鱼羡和沈期潇潇洒洒的隐于山林,可他还是想抱负朝廷天下。
各人有各人的命,谁也别羡慕谁。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她想吃秋团,沈期就说,去城里晃悠晃悠。
其实终南山里也有条件做这种糕点,可她想出去玩。
她在沈期这里练剑品茶,挥枪武棒,潇潇洒洒。
海晏河清,长安太平。
中秋盛景,一派繁华。
她左手秋团,右手里提着剑。
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夜放花千树,似吹落,烟霞如雨星如注。玉壶光转,鱼龙夜舞,浴浴熊熊,数斛萤灯点汉空。
今日特地好生打扮,蛾儿雪柳,银簪映月,发髻束起,碧色衣衫,更衬得她娇靥如花。景美人欢,她吃得认真。连沈期也忍俊不禁,笑眸映灯,恍染烟尘。她笑语盈盈:“好漂亮。”
“这么好吃?”他笑。
“真的很好吃。师父,你要是想吃可以自己再买一份。”
她着急护食,只是脚下不察,差点摔一跤,幸亏及时稳住。果见沈期负手而立,欢欢喜喜看热闹。归鱼羡又羞又恼,抱怨他:“真记仇啊。”
连站也站不稳,以后他肯定又要嘲笑了。沈期跟上来,调笑:“你怎么这样急?你摔倒同我有什么关系?”急个大头鬼,肯定背地里暗搓搓绊我一跤。
“师父,我们去放灯吧。”她转移话题。
沈期不信神佛,放灯祈愿他大概也不屑一顾。可既然归鱼羡想去,他自然要作陪。写祈愿木牌时,她问:“这灯给河神,河神看得过来吗?”
沈期不以为意地答:“这灯会顺着河一路流到忘川河里。若是已故的人,在忘川就能收到;若是人间的生人,大概会有彼岸之神把祈愿木牌挂起来,帮助实现。”归鱼羡凑近他,问:“哎?这又是哪本古籍里的记载啊。”
他只是笑笑,用商家的秃头毛笔另一头敲敲她的额头:“快写吧,心诚则灵。”
归鱼羡躲开他:“别把墨水撒我身上了啊!”新衣服,老贵了。
沈期在木牌上写:“大唐盛世。”
归鱼羡的木牌上写的是:“大唐盛世。”他们守护的,从来都是一样东西。她微微侧了侧身,把木牌放进河灯里。
河灯与河面相交辉映,他们也似画中人。
眼眸藏我三千色,难藏灯火共烛光。便求一眼赐秋色,零零落落鼓瑟湘。
她忆起秋团,忆起白玉片儿糕,有零零散散的欣喜、惊欢与怦然。
能遇见他,已是欣喜。再多,不敢妄求。
归鱼羡抱着手里的秋塘渡,又想哭,又想笑。一时心情复杂得难以复加。只是今日相见太过唐突,归鱼羡暗笑自己:果然,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失分寸。
可她又忍不住回忆起沈期,仿佛置身于那年中秋夜:望着窗棂外一轮残月,疏疏漏月光。
她在人声鼎沸里独自想你。
素手白笺,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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