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她婧色

作者:谢遥岑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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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来香在八零八


      陆渡霓那觉难睡得很,难睡得跟六月里旱透了心的老河床,裂开的口子能吞下个驴蹄子。
      牡丹园东边,她那片“霓裳牡丹生物科技”的厂子,黑天白日连轴转,机器嗡嗡嗡,跟地底下钻出来十万只不知死的知了猴,叫得人心尖子颤,她人躺厂子后头小楼二层那铺着苏绣牡丹软垫子的雕花大床上,铺盖暄腾腾赛过新弹的棉花,眼皮子沉得灌了二十斤铅,可那脑子,清明得赛过三伏天刚用井拔凉水激过的琉璃盏,透亮!外头机器那动静不钻耳朵眼儿,专他爸的钻心窝子!烦得她“呼啦”一声掀开锦被坐起来,“啪嗒”,床头那盏掐丝珐琅牡丹花模样的老式台灯拧亮了。
      昏黄的光,跟揭了盖儿的蒸笼似的,把她脸上白天用法国顶级粉霜遮得严丝合缝的褶子,一道一道全照出来咧,深得跟老枣树皮,刀刻斧凿一般,风头子刮过外头那片黑黢黢望不到边的牡丹田,油绿的叶子哗啦啦响,跟鬼拍手似的,影子在厚实的提花窗帘上张牙舞爪地晃荡,活脱脱就是她那个死鬼爹,当年灌饱了地瓜烧,眼珠子通红,踉踉跄跄扑过来要钱的鬼影儿!她爹,那个老绝户!家里穷得叮当响,耗子进去都得饿得啃门槛子,对她跟她那苦命的娘,抠搜得一个铜板恨不能碾成粉儿分八顿花;可对外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只会灌迷魂汤的所谓“朋友”,大方得跟散财童子托生!钱撒出去连个水花儿都瞧不见,她娘走那年冬天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那口薄皮棺材,薄得能透亮,日头一照,都能瞅见娘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影子,这事儿,跟把烧红了的三棱攮子似的,在她心口窝最软乎那块肉上,剜了又剜,剜了半辈子,剜得她心肠比石头还硬。恨得她牙根咬碎,朝着像个大嘴似的窗户啐了一口浓痰:“去他八辈祖宗的老天爷!瞎了眼的老腌臜!都该让雷劈成焦炭,让野狗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声音在能跑马的大屋里撞,又尖又硬,活像一捧摔碎了的琉璃碴子,扎人耳朵!骂完了,心里头那口憋屈了三十年的恶气一点没散,反倒更堵得慌,她乜斜着眼,瞅着墙上挂的那幅工笔重彩《魏紫姚黄》,早年她自个儿趴在油灯下一笔笔描的,花头子富态雍容,花瓣子层层叠叠水灵得能掐出水,可衬着她这孤鬼似的影子,只觉得刺眼刺心,她陆渡霓,现如今,厂子占地百十亩,牡丹精油卖到香水之都格拉斯,名头响当当,合同签得手软,可骨头缝里,血脉深处还是那个被亲爹榨干了血髓、寒冬腊月赤着脚去河滩挖苇根充饥、又被这瞎眼世道摔打得浑身是刺儿、见人就扎的小嫚,那层护住心窝子的硬壳子,是用半辈子的血泪和算计浇筑的,硬得跟琉璃窑里用焦炭猛火烧出来的釉面儿一样,敲上去铮铮响,里头那点子软乎气儿,那点子对亲对情的念想,捂得死紧,捂得严严实实,半点不敢漏风,怕漏了风,那壳子就裂了缝,里头那点早该烂掉的软肉见了光,就得招苍蝇。

      离着厂子二十里地开外,周村古商城后头那条曲里拐弯、青石板磨得锃亮的老巷子深处,胡思夏租的那间趴趴屋,也黑得跟泼了血似的。
      她侧着身儿,蜷得像个刚出锅、烫熟了的大虾米,后背紧紧贴着陆赏珍那温乎热乎、带着年轻活力的身子骨。赏珍的喘气儿,轻又匀实,热烘烘的,带着点甜香扑在她后脖颈子上,痒丝丝的。思夏死死闭着眼,眼睫毛抖得跟风里的蝴蝶翅膀,拼命想往那点子安稳里扎,往那热乎气儿里钻。可白搭,脑子里就跟开了锅的滚水,咕嘟咕嘟冒泡儿,压都压不住,白天卖鹅肝酱那点子破事儿,翻过来覆过去地放电影,还是带环绕立体声的:那个打扮得溜光水滑、头发丝儿都抹着进口发油、一身香风熏死人的阔白脸,翘着涂了猩红指甲油的小拇指,捏着她递过去的、洗得发亮的不锈钢试吃小勺,眉头皱得能夹死个绿豆蝇,撇着那两片薄嘴唇,尖声拉气,恨不得半条街都听见:“哎哟俺那亲娘嘞!这味儿,腻歪死个人咧!腥气哄哄!一股子没褪干净的鹅骚气!恁家这鹅肝,怕不是瘟鹅身上刮下来的下脚料吧?也敢拿出来卖钱?” 旁边那些逛早市的大妈、遛鸟的老头、摆摊的同行,唰一下,眼神儿全跟钩子似的甩过来咧,钩得她脸上火辣辣,像挨了无数个巴掌,思夏当时臊得,恨不得当场刨个地缝儿钻进去,再把自己埋严实喽。
      她只会一个劲儿地哈腰,腰快弯到膝盖了,点头点得跟捣蒜锤子似的,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车轱辘话,带着哭腔:“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了…是我手艺潮,是我没弄好…” 声儿越说越小,最后跟蚊子哼哼似的,自己都听不清。这会儿躺床上,那阔白脸鄙夷的嘴脸,那猩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喷出的毒汁,周围人看热闹不慊事大的嗤笑和指指点点,还在眼前晃悠,在耳朵边嗡嗡响。胃里头一阵阵发紧,拧着劲儿地疼,绞得她直冒冷汗。她下意识地又往赏珍怀里死命拱了拱,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个看不见的点儿,好像这样就能躲开那些比刀子还毒、比针还尖的眼刀子和唾沫星子。
      辞职前头,她是市里重点小学纬二小学的语文老师,端的是响当当的铁饭碗,旱涝保收,人人见了都客客气气、带着点羡慕喊一声“胡老师”。稳当,体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她心里头那点子小火苗就是不甘心,看着讲台下头那些仰着的小脑袋瓜,一双双清澈懵懂的眼睛,再看看菜市场油腻腻的案板上,那块油光水滑、纹理细腻、等着挨刀下锅的顶级朗德鹅肥肝,她魔怔了似的想:人这一辈子奔的稳当,跟这块砧板上等着被煎熟、命运不由己的鹅肝,到底有啥两样?不都是被无形的刀俎安排着?一冲动,辞了!把铁饭碗砸了个稀巴烂!结果呢?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得硌牙!鹅肝酱卖不动,白眼受了一箩筐,冷板凳坐穿,兜里那点积蓄眼瞅着要见底!保护自个儿?她胡老师那套在校园象牙塔里管用的温良恭俭让,在这人挤人、人踩人、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市井里脆得跟层窗户纸儿一样,不,比窗户纸儿还薄!一戳就破,碎得稀里哗啦,连个响儿都听不见,护不住根本护不住,那点子想掌控自己命运的念想,像个肥皂泡,啪,就破了。

      陆赏珍其实也没睡沉实,眼皮底下眼珠子还微微动着。
      思夏在她怀里动来动去,身子绷得紧紧的,她哪能没知觉?胳膊肘子一收,用了点劲儿,把怀里这团温软又带着惊悸的身子骨箍得更紧实些,下巴轻轻蹭着思夏软乎乎的头发顶,鼻尖子里全是她头发上那股子混合了油脂和廉价茉莉花洗发水的复杂气味儿,闻着踏实。赏珍闭着眼,心里头却敞亮得跟晌午头的大日头似的,明镜一般。她太懂思夏了,太懂她那颗七窍玲珑又容易受伤的心。那点子心思,九曲十八弯,弯弯绕绕,像迷宫,可最后那矛头尖儿,那千斤重的包袱,准保又结结实实砸回她自个儿的肩膀上。
      白天那阔白脸叉着腰、唾沫横飞闹腾的时候,赏珍就在几步开外自家“霓彩琉璃坊”的摊子上支应着,正给一个老主顾介绍新烧的豆绿牡丹笔洗。儿尖利的嗓门像锥子一样扎过来,她当时就想把手里的笔洗一撂,一个箭步冲过去,指着那爷们儿描得跟毛毛虫似的眉毛骂:“恁懂个啥!恁吃过几回正经露杰鹅肝?舌头让猪大油糊住了吧?还是让咸菜疙瘩齁坏了味蕾?瞎咧咧什么下脚料!睁开恁那镶了金边的狗眼看看!这是顶好的朗德鹅肝!恁不买滚蛋!少在这儿满嘴喷粪,污染清气儿!” 可思夏那哀求的眼神儿飘过来,一下子就把她满肚子的火气、那冲到天灵盖的暴躁给浇熄了,浇得透心凉,她只能攥紧了拳头,指甲盖儿深深掐进手心肉里,掐出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子,她不怕事儿,打从被陆渡霓从福利院那冰冷的铁门里领出来那天起,她骨子里就没长“怕”这根筋!母亲教她的头一句话,声儿不高,砸在地上却邦邦响:“脊梁骨得给我挺直溜了!像琉璃杆儿!甭管是谁,敢呲毛欺负妳,就给我加倍呲回去!亮爪子!别怂!怂了,这辈子就让人踩脚底下!”
      她学琉璃吹制,跟着脾气比窑火还爆的刘老倔师傅,那窑火上千度,热浪扑脸,能把眉毛燎卷了,手上烫起铜钱大的燎泡是家常便饭,她愣是吭都不吭一声,腮帮子绷得铁硬,汗珠子摔八瓣,她相信爱相信人心换人心,哪怕亲爹把她扔在福利院冰凉的台阶上,陆渡霓那身扎人的尖刺儿底下,那份滚烫的、能把她护在羽翼下的护犊子心,她感受得真真儿的,暖烘烘的;思夏这温吞水一样软和的性子骨子里,那份敢辞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孤身一人扎进这浑水里追梦的孤勇劲儿,还有对她那份毫无保留掏心掏肺的依赖,她也看得透透亮亮,像看一块通透琉璃。世界是坑坑洼洼布满了玻璃碴子,可总有亮儿,哪怕就一丝儿,她就想做那个点灯的人,豁出命去,用自个儿这身不算厚实的皮肉,护住眼前这俩她拿命在乎的女人,一个浑身是刺儿、像只老虎一样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妈,一个软得跟水一样、却总想自个儿默默咽下所有黄连的爱人,她得护着,用她那颗琉璃一样剔透、也跟琉璃一样硬实、不怕火炼的心肠护着。思夏总算在她怀里消停了,身子软了下来,喘气儿也沉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抽噎。
      赏珍一直绷紧的神经也稍稍松了松,可那点子睡意,还模模糊糊抓不真着。窗外头,古商城青石板路上传来敲梆子的声儿,又长又寂寥,一声声,敲在微凉的夜色里,也敲在人心头,空落落的。

      天还墨墨黑,胡思夏就激灵一下醒了,心口像被一只冰水淋了一把。
      眼睛涩得难受,活像揉进去一把刚从打麦场扬起的沙粒子,心口窝子里怦怦乱跳,撞得肋巴骨生疼,跟刚跑完一场看不见头儿也望不到边的马拉松似的,她僵着身子,一点一点,像拆炸弹似的,轻手轻脚掀开那床洗得发白的碎花薄被,生怕惊扰了身边睡得正沉的赏珍。光着的脚丫子踩上冰凉梆硬的水泥地,一股子寒气顺着脚底板嗖一下窜上来,激得她浑身一哆嗦,摸摸索索,跟做贼似的,走到小趴趴屋外头自己搭的、只能容身一人的灶披间。
      没开灯,就着窗户缝儿透进来那点子将明未明、灰扑扑像旧抹布似的天光,摸到那把磕掉了不少瓷儿的旧铝壶,倒了半杯隔夜的凉白开。带着铁锈味儿的水灌下去,嗓子眼儿都跟着发紧,可那股子没来由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心慌,好歹像退潮似的,往下退了那么一丁点儿,她靠在糊着油腻的灶台边儿上,脊梁骨抵着瓷砖,望着窗外那片死气沉沉、像块巨大裹尸布似的天。以前当“胡老师”那会儿,这钟点儿该一骨碌爬起来,迷迷瞪瞪地洗漱,对着小镜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套上那身板正的小西装套裙,踩着皮鞋,急火火地去学校盯早读了。孩子们那朗朗的、带着气儿的读书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现在想起来,远得跟上辈子的事儿似的。辞职时那股子破釜沉舟、豁出去一切、要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的劲儿,被日复一日的冷脸子、卖不出去的酱罐子、还有兜里越来越瘪的钱包,磨得快没了影儿。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围裙上那个鼓囊囊的口袋,里头硬邦邦的,是昨儿个收摊前,特意从冰桶最底下挑出来、留着的一块品相顶好、足有半斤重的A级朗德鹅肥肝。指尖头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像摸着块上好的白玉,细腻温润,可惜,是块注定要被切割、被熬煮、被评判的脂玉。
      她问自个儿,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迷茫:“胡思夏,恁图个啥呢?放着好好的‘胡老师’不当,铁饭碗不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受人尊敬,非要一头扎进这油腻腻、看人脸色的行当里来遭这份洋罪?恁是不是脑子让门挤了?” 保护自个儿?掌控命运?她好像一直在努力缩着脖子,努力蜷着身子,努力赔着笑脸说“对不住”,努力把自个儿变得跟墙角的影子似的,不招人眼不惹人烦。可这瞎眼世道的风风雨雨,那些带着钩子的眼神,那些淬了毒的闲话,总能精准地找到她,像长了眼睛的冰雹把她砸得遍体鳞伤,淋个透心凉!那点子失败感,悄没声儿地从脚底板漫上来,淹没了脚脖子漫过了膝盖骨,快漫到胸口了……

      陆渡霓今儿个起得比报晓的鸡还早,天边才刚泛起一丝儿惨白的鱼肚皮。
      厂子里头那批要出口法兰西顶级香水坊的特级牡丹精油,提炼纯度卡在百分之七十这个要命的坎儿上,死活上不去咧,技术主管是个刚招进来没两年的女硕士,叫柯丹,急得眼圈通红,下眼睑一片青黑,带着哭腔儿,声音都劈了叉:“陆总!陆总!真没法子了!离心机转速从12000调到15000了!超临界CO?萃取压力从25MPa升到临界点30MPa了!溶剂配比从7:3调到8:2,连分子筛都换了三茬了,进口的国产的纳米级的都试了,纯度死活卡在那就是提不上,香榭丽那边跟催命鬼似的,一天三个越洋电话!合同违约金高得吓死人!时间…时间真不等人啊!”
      陆渡一言不发,套上那件浆洗得发硬、领口袖口却雪白的实验服,扣子扣到最顶上一颗,遮住了脖颈。一头扎进了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混合花香和复杂有机溶剂气味的提炼车间,能装下两头大象的不锈钢萃取罐像在蹲伏着发出低沉嗡鸣,精馏塔上密密麻麻的仪表盘,红的绿的指示灯闪烁跳跃,在她那副价值不菲的镜片儿上反射出跳跃的光斑。她径直走到总控台前,目光扫过那些盘根错节闪着金属寒光的316L不锈钢管道、铮亮得能照见人影儿的进口球阀、高速旋转发出尖锐嘶鸣的德国进口离心机。车间里落针可闻,陆渡霓开口了,声音不高,短促清晰: “三号溶剂回流阀,开度增加千分之五。 B区三段梯度升温,峰值温度下调两度,恒温时间延长一五秒。离心机,沉降区转速上调50转,分离因子提高至12000g。通知质检,立刻取D区冷凝液,做GC-MS全谱分析,我要看杂质峰具体是哪些酯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稠得跟熬过头的糖浆似的,粘滞得很。陆渡霓站在总控台前头,背脊挺得笔直,像棵在盐碱滩上顶风站了几十年的老枣树,虬枝铁干,任风霜雨雪都甭想压弯半分,监控屏幕上那条代表纯度的红色曲线,像条僵死的蛇,死死趴在百分之七十的位置纹丝不动,终于在连续调整了七次参数、分析了三批冷凝液数据后,当精馏塔顶温度计显示一个微妙的临界点时,监控屏幕上那条顽固的红线,极不情愿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猛地一跳挣脱了束缚,稳死地定格在了那个金光闪闪的数字90.0%,死寂,紧接着,车间里猛地爆出一阵压抑到极致的欢呼。
      柯丹激动得眼泪涌出,声音都变了调:“陆总!成了!真成了!纯的!GC-MS显示杂质峰全消了!香榭丽的标准达到了!” 陆渡霓这才脉息浮沉地吁出一口压在胸腔里许久的浊气,她摘下眼镜,用指关节用力揉了揉发胀发酸、布满红血丝的眉心,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终究被一份尘埃落定后的平静覆盖了。“嗯,” 她淡淡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成了就好。通知灌装线,一级洁净度准备。老钱,”她转向车间主任,“全程盯着,一粒PM2.5的灰尘星子都不准给让飞进去,瓶子内壁氮气吹扫五遍。” 她转身往外走,实验服的下摆带起一阵裹着顶级牡丹冷香和精密化学药剂味儿的风。
      保护她的厂子,她的心血,她手下这百十号人吃饭的嘴,她做得滴水不漏,像守护一座不容有失的城池,可这具连续熬了三十六个小时、全靠浓咖啡顶着的躯壳里,那根名为疲惫的弦绷到了极限。

      陆赏珍的“霓彩琉璃坊”,就开在古商城最热闹、人流如织的南门里头,门脸儿不大,胜在位置敞亮,阳光充足。
      铺子里拾掇得干净利落,靠墙一溜儿定制的钢化玻璃展示架,错落有致地摆着她这些年亲手烧出来的心血:流光溢彩、足有半人高的青龙卧墨池牡丹缠枝大花瓶,瓶身上牡丹怒放,枝叶缠绕,在光下流转着翡翠般的绿意和紫气;憨态可掬、活灵活现的琉璃小兔子、小老虎、小貔貅,个个晶莹剔透;还有她最拿手、也最费工夫、最能体现琉璃精髓的,把牡丹那千姿百态雍容华贵的劲儿,完美揉进琉璃里的文房雅器:牡丹缠枝纹镇纸、荷叶边牡丹花口笔洗、玲珑剔透的牡丹花苞小香插。
      晌午头的大日头火力十足,明晃晃的光柱子穿过古旧的、雕着“卍”字不到头花纹的木头窗棂子,落在那堆流光溢彩的琉璃物件儿上,折射、散射、漫射,瞬间爆发出七彩的跳跃的光晕,晃得人心神摇曳。赏珍正埋着头对付一块刚从1200度高温的八卦炉窑里用长铁钳夹出来、烧得通红透亮、跟岩浆一样流淌着橘红色光芒的琉璃料子。热浪扑面而来,烤得她小脸蛋儿红扑扑的,鼻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儿,汇成小溪流顺着鬓角往下淌。她戴着熏得发黑的石棉手套,一根三尺长的空心耐热钢吹管灵巧转动着,她腮帮子一鼓一鼓,均匀有力地往里吹着气儿,胸脯微微起伏。那块橘红色半流动的琉璃料子,随着她手腕子那巧夺天工的劲儿,心随意转,缓缓地舒展变形膨胀。先稳稳地吹出个浑圆饱满的底儿,再用特制的、前端锻打成精巧牡丹花瓣形状的牡丹夹铁钳子,趁那料子温度稍降、处于最佳可塑性的“蜜月期”,手腕翻飞快得带出残影,夹捻提转,一片片花瓣的雏形在高温和巧力下呈现出来!这活儿,是真正的火里取栗,讲究的就是个眼疾手快,对料子的粘稠度温度、吹气的力度钳子捻动的分寸、料子形态变化的毫厘之差的要求苛刻到极致,差一分料子冷了硬了花瓣就僵死呆板,过一分料子软了塌了前功尽弃。
      思夏提着一小罐自个儿头天晚上新熬好、还在冰箱里镇着的鹅肝酱,用干净的粗棉布包着,悄没声儿地走进来,她站在弥漫着热浪和淡淡硫磺味儿的工作台几步远的地界儿,安安静静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她看着赏珍专注得近乎神圣的侧脸,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里此刻燃烧着一团火,一团叫做热爱的、滚烫到能融化钢铁的火焰。
      窑口的金光跳跃在赏珍年轻又因为全神贯注而绷得紧紧的面皮上,汗水滴落在滚烫的砖地上,滋地冒起一丝白烟。那是一种思夏既熟得不能再熟又每每被震撼到的光芒,像爱人手里正摆弄浴火重生的琉璃本身一样,璀璨坚硬。思夏心里头那股子赶不走撵不掉的沮丧和自我怀疑,在这片能把人灵魂都烤化的光芒和热浪跟前儿,正被悄悄地燎化了一小角儿。她低头,瞅了瞅手里捧着的、盛在粗陶小罐里的鹅肝酱,酱体透过光线泛着柔润诱人的油光。她想起赏珍总爱跟她叨叨的那句口头禅:“思夏,这琉璃看着脆生吧?可它得经过上千度的八卦炉火炼,炼得死去活来!人也是炼透了,炼出火候就硬实了!” 思夏的手指头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粗陶罐壁,她自个儿这块鹅肝,离那炉火纯青光华四射、被人交口称赞的境界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前路漫漫满是油污和冷眼,可看着赏珍,看着那窑口能把生铁都熔成水的熊熊烈火,看着她在烈火和高温中眼神晶亮的样子,她心里头那点子快被浇灭的小火苗,好像又被那扑面而来的带着硫磺味的热气,微微地烘暖了一点点儿,也许…也许真能炼出来?

      日子像烧饼上挨挨挤挤的白芝麻,一粒粒地往前轱辘,轱辘得人心里头也跟着起急。
      思夏那小鹅肝摊子,还是半死不拉活,跟秋后霜打了的茄子秧,蔫头耷脑。日头偏西,赏珍难得收摊早,那批霓裳羽衣牡丹灯的单子,第一批五十盏总算磕磕绊绊烧出来,验货过关,装了箱。她心里头松快了些,特意溜达到思夏摊子后头,想搭把手也让她喘口气,摊子前头冷清,思夏正低着头,用把小刮刀,一点一点,把案板上的鹅油刮进旁边的油罐里,侧脸绷着,嘴角向下耷拉着。

      赏珍刚挽起袖子,还没等开口,就见一个穿着皱巴巴腋下汗渍发黄西装、脑门子油光锃亮能滑倒苍蝇、胳肢窝底下夹着个磨破了边儿的人造革皮包的中年男人晃悠过来,那男人手指头油乎乎、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大大咧咧捏起一小块摆在白瓷碟里的试吃鹅肝饼干,看也不看,丢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噗地一口就吐在地上,唾沫星子混着饼干渣子,差点溅到思夏干干净净的围裙下摆上。
      “呸!嘛玩意儿!齁死个咸!齁得老子嗓子眼冒烟!还腥了吧唧!一股子没褪干净的鹅粪味儿!恁这破手艺,趁早卷铺盖滚蛋关门嫁人去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污了祖宗留下的好地界儿!” 鄙夷的眼神儿剐在思夏惨白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居高临下的践踏。
      思夏的脸迅速褪成纸一样的惨白,她习惯性地就想低头,腰已经弯下去一半,嘴唇哆嗦着,那句刻在骨子里的“对不住…”眼看就要冲口而出。
      赏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薅到自个儿身后护得严严实实,她个子比思夏高半头,腰杆挺得笔直,往那儿一站,跟棵扎根石缝的小白杨似的,那股子护短的气势“噌”就顶破了天,赏珍双手往腰上一叉,眉倒竖眼圆睁,清脆嗓门带着琉璃碰撞般的脆响,瞬间就把街市的嘈杂给压下去了:“哟嗬!这位大哥!舌头让咸菜缸子齁齁坏了吧?还是让隔夜的泔水糊住了?尝不出好赖孬东西了?恁去四邻八舍、古商城的老少儿跟前儿打听打听!正儿八经的露杰鹅肥肝做的酱,讲究的就是个原汁原味!懂不懂啊恁?恁当是恁家腌的咸萝卜疙瘩,齁咸齁咸才叫有味儿?齁咸?夏老板熬酱,用的是崂山矿泉,盐粒儿都数着粒儿放,怕是恁自个儿嘴里刚灌了半斤海水漱口,齁得尝不出人间真味了吧?买不起就麻溜儿滚蛋!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少在这儿满嘴喷粪,污染几百年攒下的清气儿!也不怕熏着旁边的老字号酱菜坛子!”
      她声亮脆,还夹枪带棒捎上了旁边卖周村老咸菜的刘大爷,把那男的噎得脸红脖子粗,张着嘴“妳…妳…妳…”,手指头哆嗦着指着赏珍,愣是没憋出个囫囵来!最后在周围看热闹不慊事儿大、越聚越多的哄笑声里,臊得恨不能钻进地缝,臊眉耷眼狼狈不堪地挤出人群,皮包都差点挤掉了。
      思夏躲在赏珍那像城墙般坚实的后背后面,透过赏珍肩膀的缝隙,看着那男人狼狈逃窜、差点摔个狗啃泥的影儿,又抬眼瞅瞅身前这座为她遮风挡雨、敢对着恶语挺身而出的“琉璃塔”,一股子又酸又热、滚烫滚烫的劲儿猛地冲上鼻梁骨,直冲眼眶,眼泪花儿再也憋不住,不是委屈,是种从未体验过的汹涌澎湃的滋味儿,像决堤洪水冲垮了习惯性蜷缩的堤坝。原来,被人这样不管不顾这样毫无保留地护在身后头,是这么个感觉,像寒冬腊月里裹上了刚弹好的新棉袄,手指头不再是悄悄地试探,而是紧紧攥住了赏珍那件沾着窑灰点子、洗得发硬却无比踏实的工作服下摆。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进了不远处那辆半新不旧、停在街角背阴地儿的黑色帕萨特车窗里,陆渡霓刚从淄博谈完一笔牡丹种苗的生意,风尘仆仆赶回来,鬼使神差地让司机老张绕到古商城,想瞅瞅闺女收摊没。她没下车,摇下车窗,摸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细长的薄荷味女士烟,啪嗒一声,防风打火机窜出幽蓝的火苗点上,隔着袅袅腾腾、带着清凉薄荷味儿的青灰色烟雾,她清晰地捕捉到了全过程。她看着自家那个从小就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的闺女毛发倒竖亮出獠牙,用那副比她年轻时冲愣更不管不顾的架势,把那个猥琐油腻、满嘴喷粪的男人骂得体无完肤,骂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更看着赏珍把那团总是想往壳里缩、像块受气包似的胡思夏,密不透风地护在自个儿身后头。
      陆渡霓的烟灰簌簌落下,赏珍那副天不怕地不怕到近乎莽撞的劲儿,那眼神里的凶狠赤诚,简直活脱脱就是她陆渡霓年轻时的翻版,不,比她还冲愣还豁得出去,她当年是吃了大亏、碰得头破血流、在烂人堆里摸爬滚打,才一点点学会的亮爪子呲牙,才把软肉磨成铁甲。可赏珍这丫头,好像天生就带着这股子爱谁谁、为护着的人敢捅破天的愣头青赤诚,像块没经过打磨的棱角分明的原石,陆渡霓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清凉的烟雾滚过喉咙,有点呛却压不住心口那股莫名的躁动,她看着赏珍骂完了人,那副要吃人的凶悍劲儿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转过身抬手,动作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替胡思夏把一缕被风吹乱、滑落到汗湿腮边的头发丝儿轻轻别到耳后。眼神儿瞬间就软了,只剩下能掐出水来的温软和毫不掩饰的关切,低声问着:“没事吧?甭搭理那号腌臜人!” 前后判若两人。
      陆渡霓心口窝子里某个犄角旮旯,像是被烟头烫了一下,又麻又涩,紧接着涌上一股深不见底的、连她自己都陌生的……空落落。像站在自己固若金汤却空旷冰冷的城堡里,突然听见墙外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欢笑声。她默默地把还剩大半截的烟用力摁灭在车载水晶烟灰缸里,带着点泄愤的意味。她面无表情地升起车窗,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和那让她心绪不宁的画面,帕萨特像条沉默的大鱼,悄无声息地滑入傍晚古商城拥挤嘈杂、弥漫着食物香气和汗味儿的车流里。

      日子在油盐酱醋、窑火烟气、牡丹冷香里继续轱辘。赏珍和思夏的小日子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却也像用小火慢熬的鹅肝酱,咕嘟咕嘟渐渐熬出了醇厚滋味儿。
      赏珍那批“霓裳羽衣”牡丹琉璃灯,真在省城打响了名头!那位精干的秦总牵线,省博物馆看中了艺术性和文化底蕴,下了个意向订单,想定制一批作为重要外事活动的文化礼品!这消息像颗炸雷,把古商城琉璃行当都震动了,霓彩琉璃坊的招牌一下子亮堂了不少。思夏的鹅肝酱,在赏珍举着小勺带着她那股子混不吝的真诚,追着左邻右舍、相熟的摊主、甚至几个常来喝咖啡的文艺青年,硬塞让人家尝,“不好吃恁啐我脸上!”的情况下,再加上思夏自己下了死功夫摸索出的低温慢煮的柔香、波特酒和花椒芽儿碰撞出的辛香回甘,口碑像野草般在古商城和那几个主打情调的咖啡馆里悄悄蔓延开来。
      回头客渐渐多了,还有人特意寻着味找过来,小罐小罐地买,夸她做的酱“有醇厚劲儿”,“不齁不腻,抹面包绝了,越品越香”。虽然量还不大,跟那些超市里的大牌子没法比,但每天收摊时,看着空了不少的冰桶和陶罐,思夏心里头那点微弱的火苗总算有了点持续燃烧的温度。

      这天后半晌,日头还老高,陆渡霓破天荒地没在厂子里死盯那永远看不完的报表和机器,一个电话直接打到赏珍那部屏幕碎了个角的老手机上,声音透过听筒传出来,还是硬邦邦,没啥起伏,像块没发酵好的死面疙瘩:“晚上回来吃,厂子后头小食堂,七点,别磨蹭,过时不候。” 说完,咔哒就撂了,连个回话的空档都不给。
      厂区后头的小食堂,窗明几净,大师傅老齐是陆渡霓高薪从济南挖来的鲁菜大师,手艺没得挑。菜是陆渡霓亲自点的硬菜:葱烧刺参,选的是冷水刺参,个头敦实,烧得油亮亮颤巍巍,挂着浓稠的酱汁儿;糖醋黄河鲤鱼,选的是上游刚捕捞的活鲤,炸得金黄酥脆,尾巴高高翘起,浇着晶亮红艳酸甜适口的糖醋汁儿;一大盆奶汤蒲菜,用的是大明湖现采的鲜蒲菜,汤色浓白得像刚挤出的牛奶,蒲菜软得入口即化;还有一大盘酱牛肉,腱子肉酱得酥烂入味。
      陆渡霓独自坐在主位,面前摆着一副锃亮的银筷子和一个温酒的小瓷盅。赏珍和思夏挨着坐在她对面,中间隔着能转动的玻璃台面。气氛有点干巴,像暴风雨前的低气压。陆渡霓话少,只偶尔动动筷子,慢条斯理地嚼着。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对面两个女孩儿,带着她惯常的、能把人里外看透的审视,还有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更深沉的探究。思夏紧张得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夹菜时筷子尖儿都有点抖,夹起一片酱牛肉放到自己碗里,生怕筷子碰碗边儿发出丁点响声,赏珍倒是自在些,一边用工筷给思夏碗里堆小山似的夹海参夹鱼肉,一边小嘴叭叭地,像只报喜的雀儿,说着省博物馆订单的进展,秦总怎么怎么夸她的灯“有灵魂”,是“传统技艺的新生”,还有思夏鹅肝酱的“畅销盛况”,眉飞色舞,虽然明显带着点“闺女夸娘”的水分,把每天卖出去的那几百罐说成了“供不应求”。

      “思夏,” 陆渡霓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按了暂停键,饭桌上瞬间消了音,连赏珍眉飞色舞的讲述都卡在了半空。“恁以前…当老师那会儿,教的…是小学?”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
      思夏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把。她赶紧放下筷子,规规矩矩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声音有点发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儿:“嗯,是的,阿姨。教语文,在纬二小学,教了…教了五年整。”
      陆渡霓没立刻接话。她端起面前那个温润的白玉小酒盅,里头是高度数的景芝白干,酒液清澈映着顶灯,她凑近唇边抿了一小口,辛辣从喉咙一路蜿蜒烧灼到胃里,她咂摸了一下嘴,眉头梁山风劲地微微蹙了一下,像是在品味那烈酒的冲劲儿又像是在斟酌词句。过了好几秒,她才慢慢说道,声音低哑了一分:“挺好,老师…是个好营生。” 她又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饭菜,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稳当,体面,受人尊敬,孩子…也单纯。” 这几乎是陆渡霓能说出的、最接近“认可”和“怀念”的话了,带着点被岁月尘封又被烈酒勾起的、陈年旧事特有的微尘味儿。
      思夏万万没想到陆阿姨会提起这个,话里话外还带着点怀念?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她刚想开口,说点“现在也挺好”、“在做喜欢的事儿”、“自由”之类的话给自己打打气。
      陆渡霓却紧接着又问了一句,语气猛地恢复了平日的直接:“现在呢?彻底不干了?老师那饭碗,金饭碗,说撂…就真撂了?一点儿后路不留?” 金饭碗三个字,咬得有点重。
      “嗯,” 思夏的心像是被那生硬的问话猛地攥紧了,又沉了下去。她点点头,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也更低了,几乎含在喉咙里,“撂了,彻底…不干了。铁饭碗砸了,就…就守着这鹅肝酱摊子了。别的…也不会啥了。” 她心里头那点刚被那句“挺好”烘起来的、带着点希冀的暖意,瞬间被这句金饭碗和后路戳了个透心的窟窿,她下意识垂下眼,盯着碗里白生生的米饭粒儿。

      饭桌上一下子静得吓人,只有食堂大师在隔壁厨房收拾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传过来,叮叮当当,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突兀。
      陆渡霓沉默看着对面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的思夏,又看看旁边那个瞬间收敛了笑容、正用焦灼担忧、甚至带着点小小抗议的眼神死死瞅着思夏、眉头拧成个小疙瘩的赏珍。她端起酒盅,把里面剩下的小半口高度白酒一饮而尽,火辣劲儿像野火一样从喉咙一路烧到心口窝,烧得她眼前都恍惚了一下,她重重放下酒盅,白瓷底儿磕在玻璃转盘上“不干…就不干了吧!” 陆渡霓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白酒灼烧后的沙哑和冲劲儿,她的目光在赏珍写满担忧的脸和思夏低垂的发顶之间缓缓扫过,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她自己也理不清的审判也对世事翻常的厌倦,有被赏珍眼神刺痛的烦躁,最终,这些激烈情绪像是被那口烈酒强行压了下去,沉淀成一种近乎笨拙的温和“恁俩小嫚儿…” 她顿了顿,还是很不习惯说这种黏黏糊糊带着情感温度的话,眉头紧紧拧着,像是在跟某个看不见的对手较劲,连带着说出的话都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在一块儿,好好的就行,比啥都强,别的…都是虚的。” 说完这句,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去完成一件天大的难事,立刻像躲避什么似的移开视线,拿起筷子,将蒲菜塞进嘴里用力嚼着,腮帮子都绷紧了再也不看她们一眼,那声“好好的”,说得又快又轻,几乎要被咀嚼声淹没,却带着千斤分量裹挟着酒气和生涩温情,实打实地砸在了赏珍和思夏的心坎上。
      赏珍的眼睛像瞬间被点燃的琉璃灯芯,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所有的担忧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冲散,她桌下的手攥住了思夏的手指头,用力地捏着,恨不能把自己的热乎劲儿、自己的狂喜全传过去,思夏则像是被那三个字烫着了,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陆渡霓,阿姨的侧脸在食堂明亮得有些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句“好好的”,却像一颗滚烫带着惊人生命力的种子,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穿透了冰冷质疑,落进了她布满自我怀疑冻土的心田里,那颗种子,在暖流和酸涩的泪水浇灌下,悄悄地拱动了一下,顶开了一小块坚硬冰冷的冻土。

      一顿饭吃得心思百转千回,像坐了一趟没有轨道的过山车,陆渡霓没再多说一个字,挥挥手让厂里的司机老张开另一辆帕萨特送她们回古商城。临上车前,赏珍回头,朝着依旧独自站在食堂门口那片被顶灯拉得老长显得格外孤寂的阴影里的陆渡霓,带着轻松亲昵喊了一句:“妈!妳早点歇着!甭熬太晚!那精油纯度够好了!别跟自个儿较劲!”
      陆渡霓没有立刻回她那栋装修豪华却冷清得像样板间的小楼。她独自站在初秋微凉的夜风里,夜风带着厂区外牡丹田里特有的、清冷泥土和植物根茎的气息,厂区几层楼高的巨大钠灯在她身后投下孤零零的影子,像个被遗忘在荒野里的、巨大的惊叹号,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顶级牡丹精油的冷冽香气,像一层无形薄纱,混合着泥土返潮的湿润气息,她拿出手机,金属外壳贴着她同样没什么温度的指尖。
      指尖在光滑屏幕上悬停了几秒,微微颤抖,像是在跟内心深处某个顽固的堡垒进行着无声而激烈的角力,最终,像是某种压抑已久的东西冲破了堤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隐秘的羞耻,她飞快地用力输入了那几个让她心跳加速血液倒流的字:“女同之间如何进行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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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夜来香在八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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