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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侠
一周后。
集市内空空荡荡,仿佛吃剩的火锅汤底,热气散尽后,油脂漂浮在红汤上,结成了块。
一片腐烂菜叶随风飘落,在醉兰坊门前打了个转。
负责打扫门脸的伙计也懒得捡起。反正自群众大抗议之后,客人逐渐减少,酒楼的供给链也断了,菜都做不出来,又有什么打扫的意义呢?
而另一边,城东坊却热闹得像过节。
阮明悦与邻里们在巷口摆起长桌流水席。菜香四溢,杯盘交错。每一家店的掌勺人都端出自家招牌菜,摆得堂堂正正。
“咱们倒要看看,这醉兰坊还能撑几天!”
被抄了佛跳墙的醉香楼老板一边举杯,一边搂着肉铺老板的肩膀喊道,“老梁!不醉不归!”
“干杯——!”
老爷们喝得满脸通红,热气蒸腾。
最终还是阮明悦和方云露一左一右拍案而起,拦住第二轮劝酒。
“诸位!此时午时还没过,醉兰坊那边没倒呢,咱们怎么能先醉倒了呢?”
方云露笑着调侃几位喝的面红耳赤的老爷们:“若是不想明早在柴房醒来,就赶紧带着醉倒的各回各家吧!”
“哎呦!那多扫兴啊!”
“再来一杯!”
“老王,把女儿红拿出来!”
“哎呦!晚间再喝吧!”
吵吵闹闹间,人群终于散去。
方云露和沈知微收拾完残局,默契走向提早离开去照顾小福星的阮明悦家。
刚一推开门,便听到阮明悦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回来啦?桌上有茶,自己倒!我先去盯小福星把饭吃完。”
二人未为多言,熟门熟路入座斟茶。
几天下来,这套“战后茶叙”,已成了固定流程。
屋内沉静。
茶热,雾气升腾。
半晌后,方云露先开了口,语气没什么起没伏,目光淡淡看着茶盏中的倒影:“你说,这醉兰坊……还能撑几日?”
“快了。”
方云露搁下茶盏,抬眼看向沈知微,似笑非笑地道:
“醉香楼的佛跳墙、李家的笋干烧肉、老马家的大煮干丝……都是我跟你讲过的菜。”
沈知微不语。
“当初是为了带你吃点好吃的,结果……”方云露挑了挑眉,“不久后,这几道菜同时出现在醉兰坊的新菜单上。”
沈知微抿了口茶,不甚在意:“这些不都是南安县的招牌吗,被醉兰坊学去,也很正常吧。”
方云露也不恼,摩挲着下巴进行自己的推理:“我和松湖坊是学徒偷走了菜谱,但这几家似乎至今也不知道醉兰楼是怎么得到的秘方。我并非要指责你,我只是好奇,沈姑娘究竟是如何算到醉兰坊今日这局面的?”
沈知微摇摇头:“这是与我关系不大,一切都是凑巧罢了。”
话音刚落,屋外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停在门前。
门被人轻轻推开,一张熟悉的脸探了进来,神情满是小心翼翼。
“那……那个,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方云露看到许旺,彻底乐了。
“这也是凑巧吗?”
“什么?”
许旺显然未料到眼前这情形,脚下一软,几乎跪倒于地,语不成调地喊道:“方姐莫要误会!我……我早已发过毒誓,再不做半点对不起您的事。此次寻沈姐,不过是奉她所托,全无他意,断无半分冒犯之心!”
“起来罢。”
沈知微轻放茶盏,伸手将他拽起,语气温和如常,“方姐只是开玩笑,并无责怪之意。”
许旺低着头,忙不迭抹去额上的冷汗,从怀中掏出一册薄簿,双手奉上:“沈姐,您要的菜谱集在此。如今于东家处境堪忧,县令大人畏于民情,不敢明言偏袒;而那二东家资金也撤了大半,市集之上诸店互盯,无人敢先破局,醉兰坊供货不继,三日之内,势必关门。”
沈知微翻了几页,随手合上,神色淡淡:“上次你说扩张开分店的主意便是二东家提的,如今又及时止损……这二东家,究竟是什么人?”
“这……”许旺挠头,有些迟疑,“小人查了多日,只知其姓谢。掌柜一见便躬身行礼,年纪不大,性情……似不太好。”
“谢?”
沈知微微顿,思及大理寺中那位谢“殿下”,眸中泛起一丝波澜。
她收起册子看向许旺,语声沉静:“这回之事,你功不可没。方姐之事已交由我处置,今日起,恩怨两清,你自便罢。”
“啊?”许旺一愣,急道:“我……我尚有可用之处!此番之策,沈姐只叫我将册子摆在掌柜必过之处,又令我在人闹事之时进去添柴拱火,我都照做了!如今醉兰坊风头已过,我若继续留着,还可……”
“许旺。”
方云露终于开口,语声不高,却带着压不住的沉意。
“世上事,讲究识时,也讲究守分。醉兰坊固然如今气数将尽,可那店中厨子、掌柜,俱非庸流。你若事事逐利,便是这山头倒了,也难得新东家之信。”
“你在我铺子做了五年,吃得起苦,受得了气,我们才看中你。可如今你心气浮了,眼神也乱了。”
她微微一叹:“我只望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为何肯信你。”
许旺怔怔地抬起头,看向她眸中那抹复杂的悲意,一时语塞。
“方姐……”
方云露从袖中掏出几块碎银,轻轻放在他掌心:“你虽错了,恩怨也至此为止。拿着些许银钱,回去请个好郎中,与你爹熬锅鸡汤,好生养着。”
“从今往后,若你能长些记性,守些底线,你这双手,是能干出一番营生的。”
许旺低头不语,半晌方抬手抹了把脸,鼻音发重地应了声:“是。”
他攥紧那几块碎银,转身疾步出了门,不再回头。
许旺背影远去,院中安静了片刻。
沈知微轻抿了口茶,没抬头,低声问:“……他爹,真病得这么重?”
方云露望着门口,沉默片刻,才淡淡道:“早过世了,就在他辞了咱们铺子的那个月。”
沈知微一顿,指间的茶杯轻轻晃了一下。
“有些事情,”方云露嗤笑一声,眼角却泛了红,“便让其将错就错吧。”
——
次日一早,县衙门前罕见地围满了人,吵吵嚷嚷,全是冲着新告示来的。
吏员“啪”地一声将告示贴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前脚刚走,一堆人便乌央乌央涌了上来,挤成一团:
“快来人念念写了啥!”
“不识字你挤这么靠前做什么?”
“小宋不是秀才嘛——他人呢?”
“他去府学求助了,不在南安!我来念吧!”
年轻男子说完,从背后抄出个小板凳,站得比人群高半头,清清嗓子,放声朗读:
“本县集市商贾云集,百业繁盛……然醉兰坊借势招牌,招徕过甚,市价紊乱,扰乱秩序,激起邻里非议。”
“再查其内账目不清、技方涉诉,故即日起暂停开张,勒令休业整顿。”
“如有抗命抗告,扰乱街市者,照《大周律》究办不贷。望众商家共守市序,慎守本业,以保街坊平和。”
念完后,人群静了几瞬,然后爆发出了剧烈的欢呼声。
“谢天谢地!”
“公道自在人心!”
“哎呀,我早说那佛跳墙是抄的!”
“这可真是大快人心!”
“感谢县衙,感谢知县大人!”
“感谢什么,都是一伙儿的,那醉兰坊是他儿子的!”
前排一时间混乱不堪,赞叹与怒骂齐飞。
但面点铺的小伙计逆着人流,从最前排挤到了外面,向集市奔去,嘴里还一直挂着:
“好消息!好消息!醉兰坊倒闭啦!”
就这样,消息便如风入林,沿着巷口一路蔓延,眨眼间席卷了整条街。
街头巷尾红布高挂,小摊支起,锅勺响起,吆喝声四起。
停摆七日的南安县,终于又沸腾了起来。
—
次日,戴着白纱的沈知微,也再度现身集市中心。但此时再无人避她视线,反倒是行至一路,皆有人热情相迎:
“解事娘子!刚炸好的油条来一根?不收钱!”
“姑娘可有婚配?不妨考虑一下我家小子?今年二十,长得周正,脑袋灵光!”
她一一颔首,笑而不语,提着竹筐,缓步朝她每日落脚的小摊走去。
街角,老王挑起门帘,叉着腰眯眼远眺。
“这解事娘子……”
看着沈知微支起招牌后,街坊邻居凑过去和她打招呼的情形,他不禁想起几日前沈知微提起的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真的是她做的吗?”
“怎的?悔不当初,没请她吃碗炒饭?”
身旁几人的起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王这是酸!南安女侠风头太盛,抢了他的招牌!”
“呸,什么女侠——明明是女讼师!”
“讼师也太俗,沈姑娘侠义心肠,讼笔作剑怎么就不能称一声女侠?”
老王“呸”了一声,正要接话,忽听得身侧喧哗戛然而止,全部看向街口。
他皱眉回望,便见街口不知何时已来了一队官差。
为首一人白袍净巾、胸佩文翎,手执乌木令牌,神色肃然。身后两名小吏青衫束带,步履齐整,各背一方文匣。
只听其中一人高声喝道:
“肃静回避!县衙差官,奉令查访——”
顿时街面寂静,百姓纷纷让道,连巷口的叫卖都止住了音。
那白衣主吏不急不缓,直趋沈知微摊前。
阳光正烈,主吏一身白衣立于前,投下大片阴影。
沈知微抬眸望去,面纱下的唇角微勾,声音从容:“敢问官爷所为何事?小女子不过替人解些家事里短,官府之事,是万万不敢插嘴的。”
白衣吏目不动声色,抱拳还礼,手中令牌徐徐抬起,语气虽温和,措辞却公整:
“奉南安县令之命,家主有请姑娘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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