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尝恐惧

　　见杨臻的前一夜，警局临时通知曾游，杨臻突发心脏病，目前正在医院治疗，见面地点从实验室转移到医院。

　　为防止再出现突发情况，第二天一早，曾游就立刻出发赶往医院，在病房外等着。

　　警察招手让他进来，同时搜了他的身，确保不会再出现乔纳那样的意外。

　　曾游走进病房，病房里窗帘拉得很紧，灯光的亮度被调低，两名身穿警服的人分立床两侧，杨臻躺在床上，鼻子上戴着呼吸机，极度虚弱，脸上的肌肉都软垂下来，像流到枕头上一样。

　　杨臻吸进一口空气，气若游丝：“你是……”

　　曾游：“我是记者曾游，想询问你几个问题。”

　　杨臻的脸上露出笑容：“我认识你，你的报道我看过。”

　　“你是个无赖。”他说。

　　曾游耸耸肩，“被一名杀人犯喊作无赖，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他毫不在乎地拉开椅子坐下，“我相信你和我一样，都是不喜欢客套的人，我就直接问了。”

　　杨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看着曾游拿出本子。

　　“你为什么要杀害艾森？”

　　杨臻语气很虚弱，全然不像个一个杀人犯，眼神很温和。“没什么原因，他只是想抢夺我的东西。”

　　“据警方了解，你们两人当时没有利益上的冲突，更是许多年的朋友了，难以想象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冲突。”

　　杨臻：“你要说我没有动机杀他？”

　　曾游合上本子，眼神逐渐变得专注，他在等杨臻说话。

　　“这……这是一定会发生的……”杨臻仍不肯透露。

　　曾游一边眉毛微挑，语气也变得不耐烦，他决定用处自己的最后一招。

　　“俞念念，是叫这个名字，对不对？”他直视杨臻的眼睛。

　　杨臻仍然虚弱，语气却变得饶有兴味：“曾……记者？你很聪明啊，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人都聪明。”

　　曾游紧绷的肌肉逐渐松弛，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杨臻缓缓说道：“这个故事并不长，不过我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曾记者，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如我们单独见面吧，时间不长，就今天晚上，好不好？”

　　警卫就在两边守着，两人的交谈被录下传到警察手中。

　　曾游抬眼看向左边的警卫，对方点点头，警局对曾游的指示已经通过蓝牙耳机下达。

　　“我答应你。”曾游说。

　　两人都是聪明人，他不必向杨臻解释。

　　对方一定清楚，尽管两人单独相处，但一举一动都会被监听。

　　曾游在医院外找了个咖啡厅，随便吃了点面包。

　　他一直看着手表，直到指针来到两人约好的晚上七点，他才起身往医院走去。

　　听护士说，他走后，杨臻的精神状态忽然好了不少，他坐了起来，不顾医生的反对拔掉了呼吸管，甚至还吃了一小盘切好的水果。

　　曾游有一种预感，这会是一种不寻常的会面。

　　病房里，身穿洁白病服的杨臻被抬上轮椅，推入密布监控摄像头的封闭房间。

　　病房外，曾游正在对曾游进行一轮新的搜身，曾游的审判不久就要开始了，他们不希望再有任何特殊情况发生。

　　确保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后，他被放进了房间。

　　让曾游遗憾的是，这一次，他们搜出了曾游胸前的隐藏摄像头，他也因此被迫换了一身衣服。

　　管他呢。曾游想，我已经成为新闻本身的一部分，这比任何照片的宣传都管用。

　　杨臻坐在轮椅上，隔着一张木桌子，曾游看见这个杀人魔眼神暗淡，但坐姿近乎优雅。

　　曾游手中拿着一沓文件，他将文件摆到桌子上，拍了下手：“隔了几个小时，我们又见面了，这拜你的名声所赐。”

　　杨臻语气轻松：“要不是我有这么大的名气，他们是不会让我们单独相处的，对吗？曾记者，你不觉得他们是在拿你当诱饵，靠你来引出更多我的信息吗？”

　　曾游坦然：“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我也要从你身上汲取我想要的名气，我们也是在交易啊，杨先生，尽管难以察觉。”

　　“你很坦然。”杨臻咧开嘴，露出几颗光洁的牙齿，眼中却毫无笑意。

　　“在你面前，任何小心思都没有隐藏的必要了，毕竟任何龌龊的想法和你犯下的事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曾游翻开文件，依照时间顺序读了起来：

　　“2014年秋，两名走失男孩的尸体在市公园西侧被发现，身上有多处凌虐伤，他们走失的时间是那年春天。”

　　曾游顿了顿，“他们被你囚禁了半年。”

　　杨臻像个犯错的孩童一样眨着眼睛，说话却毫无懊悔之意：“继续啊。”

　　“2015年到2020年是你作案的高发期，那时候你体力尚可，你伪装了十几个身份进出不同的场所，你不再把你的猎杀范围局限于你的房子。”

　　“你的抛尸地并不规律，你似乎只是出现，没有任何理由地出手，简单处理后抛弃，你与他们没有任何交集，所以警方也很难想到你身上。”

　　杨臻：“像是吃快餐。”

　　曾游挑了下眉毛，“这个比喻不错。”

　　杨臻：“你知道的，恐惧嘛，每一种极致的味道，总要搭配起来才好吃。”

　　曾游将话题扯回来：“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死艾森？”

　　杨臻：“艾森太贪婪了，也不够幸运，不过曾记者，你够幸运。”

　　我够幸运？

　　曾游后脑的肌肉紧缩，嘴巴发干，明明眼前的男人手无缚鸡之力，他却有些紧张。

　　“我能品尝的事，想必你们早就已经了解过了吧，还有那些在外面守着的警察。”他抬眼看向摄像头。

　　监控前的警察都感觉背后一凉。

　　杨臻很快将视线收回，轻飘飘地打量着曾游，“如果你读过我的日记，你应该清楚我刚开始杀的那只兔子。”

　　曾游：“鲁比。”

　　“记性不错。”杨臻将两只手放到桌子下方，眼神仿佛陷入了回忆。“我告诉了艾森关于我的事情，关于那些恐惧，那些味道，他建议我和他去一趟农场，去调查一下它，它是如何传染我的。”

　　他穿上了皮靴，和艾森一同朝厂房走去，那里有两名助手等着他们。

　　“跑了五百公里来到这里，真够累的。”艾森驻着一根拐杖，扶着腰。

　　“没想到你到老了，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奇遇，你天生味觉敏锐，寻常食物根本无法入你的眼，而那些味道，你竟然毫不吝啬你的赞美。”

　　艾森看着杨臻，毫不掩饰话中的羡慕。

　　杨臻：“有好有坏吧。没什么羡慕的。”他瞥了艾森一眼。

　　“那只兔子是怎么回事？”曾游问。

　　“艾森和我都知道了关于那只兔子的事，在知道后不久，我们的友谊就出现了裂隙。”

　　杨臻的手仍放在下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杨臻：“像我这种人，一生只能送出一份礼物，曾先生，我们是一样的人，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

　　“我把这份礼物送给你吧。”

　　曾游正在猜这句话的意思，杨臻忽然从轮椅上站起，全无平日的虚弱，像一只敏捷的豹子跃过桌子，朝曾游扑来。

　　亮光闪动，曾游看见杨臻手中有一把细长的水果刀，就藏在他的袖口。

　　摄像头外的警察起身，持枪往房间冲去。

　　曾游迅速后退，却被带翻在地，杨臻扼住他的脖子，拿起刀子往他的脖子上扎去，曾游用手掌死死攥住刀子，一翻身从地上站起，手掌被划出一道纤长的血线。

　　杨臻持刀冲向他，他躲避着，腹部中了一刀。

　　曾游攥住了杨臻握刀的手，杨臻力量逐渐流失，手腕被拧过去，刀子被曾游抢在手中，杨臻忽然扑向他。

　　曾游双肩颤抖，感受到血液从身体潺潺流出，人体像是个装了血液的气球，刀子捅进去，气球就爆开了。

　　杨臻当场身亡，刀子捅进了他的心脏，曾游被送去医院抢救。

　　一个月后，曾游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前往杨臻的农场。

　　他在找，兔子鲁比肯定给农场的不少人都留下了印象。

　　杨臻没有将故事讲完，现在该让他自己去寻找故事的结局了。

　　“兔子鲁比？我们都记得它。”

　　“已经十几年了。”曾游不敢相信，“你确定自己还记得一只兔子？”

　　“确定，一只白兔子，我们农场的所有人都忘不了它。当初就是我父亲把它交出去的。”

　　曾游：“它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

　　那人抽了口烟，这一口几乎吸掉了半根，“那只兔子脾气暴躁。”

　　“只有这个？”

　　“它总是对其他的生物有些莫名其妙的凌虐欲，总是很让人害怕，我们都主张要杀掉它，但没有杨臻发话，谁也不敢擅自处理农场里的动物，最后把它捉出来时，我们都松了口气。”

　　那当然，因为它就是传播者嘛，它一定也有品尝恐惧的能力。曾游想。

　　“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跟着父亲在农场干活，第一次听说鲁比的名字，是从它杀死一只兔子开始。”

　　“可是……它自己也是兔子。”曾游疑惑。

　　“农场里草料充足，它们没有必要杀死对方，可鲁比还是那样做了，巧的是，另外那只兔子也干过这样的事情。”

　　“它也脾气很暴躁？”曾游问。

　　“它也杀死了别的生物。是一只斑鸠。”

　　兔子杀死斑鸠，兔子杀死兔子，人类杀死兔子，人类猎杀人类。

　　杨臻在吃水果时藏起了那把刀子。刀子本身不足以致命，只要不直戳进心脏，他就还能抢救回来。

　　“他对他欣赏的人从不吝啬，我猜他不太欣赏我，所以我没有得到他的礼物。”

　　“曾记者，你够幸运。”

　　“我把这份礼物送给你吧。”

　　曾游默默祈祷着。

　　他回到家，坐在沙发前，妻子坐到他身边，两人都有些疲惫，妻子抚摸着他腹部的伤疤，将头依偎在他怀里。

　　电视上正在播出杀人魔杨臻杀人的纪录片，曾游仍在等待那味道的出现。

　　恐惧会是什么味道？他期待着。

　　杨臻将死亡作为礼物，奉送给这个年轻人。

　　那味道通过死亡传播，杀死他，占有它。

　　从此，味蕾将占有生活的全部，你将以恐惧为食，成为游走在城市中的怪物，直到下一个人将你杀死。

　　那味道将什么时候出现呢？

　　也许我应该备一把枪在家里，乔纳出狱后也许会来找我，他知道这味觉传播的规则，他将一次又一次试图杀死我。

　　“天啊。”妻子看着电视里的画面，“你差一点就死在这个人手中了，我真害怕。”

　　几乎就在瞬间，曾游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一切已成定数。

　　他会挣扎，纠结，冷静，麻木，最后坠入地狱。他将成为潜伏在城市中的怪物，成为猎杀者的继承人。

　　恐惧的味道在他舌尖蔓延。

　　天呐，味道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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