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纯白

　　宋玉墨虽然是为了那件事情来这里，但实际上她和尹雪情并没有讲很久相关。

　　尹雪情教她的跳舞动作很礼貌，轻拉住她小臂的手很小心，慢慢让宋玉墨不再那么羞赧。

　　乐队轻柔缓慢的节拍响着，舞池里一对扮演姐妹的舞女互相搂紧，莺莺燕燕的唱着。

　　又过了一会，宋玉墨停了下来，她有些累了，额头上已亮晶晶的泌了汗珠。

　　见她停步，尹雪情也很快止步，关切道：“您累了？”

　　宋玉墨点了点头，轻喘了口气，道：“我体力不好。“

　　尹雪情很明白似的点点头，道：“那我带您去休息。”

　　这段时间内，宋玉墨在舞池里，不断看到有男人向舞女递舞票，以更换舞伴，这应该是舞女主要的收入来源。

　　她想去休息，其实也是想让尹雪情空出时间去赚舞票，因为宋玉墨注意到在尹雪情教自己跳舞期间，不少男人都拿着高额的舞票在留意尹雪情。

　　宋玉墨之前就在亲戚口中得知过尹雪情是极红的舞女。

　　她们回到茶桌坐下后，宋玉墨轻咳了一声，道：“我自己休息就好了，你有事的话就去吧。”

　　毕竟宋玉墨没有舞票支付给尹雪情。

　　尹雪情眨了眨眼，不知道宋玉墨什么意思。

　　宋玉墨只好委婉道：“你的工作，今天第一天，应该很忙吧？”

　　尹雪情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笑了一下，道：“我今天不转台子，已经告诉他们了。”

　　尹雪情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她没想到宋玉墨还能看出有人想给她转台票子。

　　宋玉墨看了她一眼，也莫名有点不好意思。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是教养极高的，连仆人的恭维都用词妥当。

　　但是她反而觉得尹雪情不加修饰的朴素更好一点，也不知是何缘由。

　　“雪情！”

　　突然有人喊。

　　宋玉墨看过去，是一个穿着金色旗袍的女人，脸上看起来有几分年纪了，正在往她们这里走来。

　　尹雪情听声音就知道是领班，青翡翠朱碧月，因此她没有扭头，只是叹了一口气。

　　领班这个时候找她，意味着不会有好事。

　　果不其然，朱碧月急匆匆走过来，手腕上挂着的玉镯子一碰一碰，先对宋玉墨点了个头，道：“宋小姐，抱歉，招待不周。”

　　不等宋玉墨回答，她就转向了尹雪情，低声道：“马克司令来了，在麻将室，吵着要你去。”

　　尹雪情本来不想让宋玉墨听到这些，但此刻她也顾不上了。

　　马克司令是个非常难缠的法籍军官，脾气古怪，在两年前还开枪打死了一个舞女。

　　他既看不起中国女人，却又很欣赏尹雪情，这意味着尹雪情在他面前不能有任何差错。

　　好在这些高高在上的军官们的共同点就是四处玩乐，千花楼算不上最顶级的欢乐场，他是不常来的。

　　然而突然光顾也不像他的为人，尹雪情皱了皱眉，凝重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没有预先派人来打招呼么？是不是喝了酒？”

　　朱碧月让她小声一点，道：“没有，临时来的，刚刚阿婷告诉我，身上有很重的酒气，动作不像醉了。”

　　尹雪情不适的按了按手指，下意识往一旁看。

　　这一看却碰上了一旁宋玉墨担忧的眼神，尹雪情才想起宋玉墨还在，而且她被自己晾了一会。

　　尹雪情有点迟缓的笑了一下，嘴张了张，欲言又止。

　　尚未等她找到合适的词，朱碧月就帮她开了口，客气道：“宋小姐，抱歉，实在是我们招待不周了，但您是文化人，想必能理解。

　　“雪情这边有事需要她，今天我找别人来陪您玩尽心，您看是？”

　　宋玉墨摇了摇头，道：“我本来就是来找尹小姐的，既然她现在有事，我就先走了。”

　　尹雪情将宋玉墨送到大门口时，宋玉墨看她满脸愧疚，不由得拍了拍她的肩。

　　“宋小姐，若是还有时间，欢迎再来光顾。”尹雪情道，语气很轻。

　　她的耳坠一摇一摇的，身后是花天酒地的摩登世界，那是属于尹雪情的方寸之地。

　　宋玉墨又说了几句后，就真的向尹雪情告别了，她也该回去她的狭窄天地了。

　　......

　　自那一别后，宋玉墨一段时间没有想起尹雪情。

　　那晚宋玉墨回了校舍，尹雪情的面容尚在眼前飘来飘去，直到睡前才勉强想了点别的事。

　　后来的日子照常讲课，她闲暇时间会想起尹雪情，不过也没什么理由深想下去，或是再去光顾千花楼饭店。

　　直到那天，不知怎的，从傍晚起，学生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一样。

　　这个年代常有这样的事，宋玉墨没太在意，就回了校舍，写了些教案后便睡了。

　　没想到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突然一声巨响传来，宋玉墨惊得睁了眼，但还没反应过来。

　　声音愈演愈烈，她才意识到是有人在砸门，霎时清醒了。从床上挺了上半身起来，茫然又惊惧的坐着，不知发生了什么。

　　正在这时，门外的人开始喊话:“开门！我们是督警！”

　　宋玉墨愣了，怀疑和疑虑一齐涌上心头，但不等她细想，门外的人就已经“砰”的一声踹开了门。

　　接着几个穿着灰军装，大兵打扮的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的抓住宋玉墨，厉声道：“你涉嫌通共，现在被捕了！”

　　宋玉墨连一句话都没能发出来，几个警员就蛮横的塞了她的嘴，强行往屋子外拖去。

　　宋玉墨身上还穿着睡裙，垂在背后的头发被警员的手压住大半，往下扯着，痛的她不得不仰起头来。

　　他们反扣着她的手臂，直直的把她押向停在楼下的警车。楼道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被吵醒的人，都用恐惧而好奇的目光看着这边。

　　宋玉墨磕磕绊绊的走过，途径吴丽桐的屋子时，发现里面没有人，还有打斗过的痕迹。

　　一个花瓶横翻在地上，碎了三四片，里面的水像蛇一样爬了出来。

　　宋玉墨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想起吴丽桐那些飘忽不定的行踪，以及那天她突兀的请求。

　　她恍惚的想着，被带下了楼，看到一前一后两辆警车。

　　宋玉墨身子被按着，眼神却控制不住的往前车的后座去看，左边的督警骂了一声，让她快走。

　　然而宋玉墨还是看见了。

　　那车里赫然坐着吴丽桐。隔着窗子，也能看见她虽头破血流，却神色宁静的侧脸。几乎可以说是安之若素。

　　两个小时后，宋玉墨坐在审讯室里，听见行刑场上处决吴丽桐的枪声。

　　宋玉墨不清楚她是否被拷问过，是否保有着尊严死去。

　　正在她浑浑噩噩的发怔时，两个制服打扮的男人走了进来，普一坐下，就拿出一个饭盒，以及一张纸条。

　　那正是吴丽桐那天给宋玉墨的饭盒。

　　从督察警的口中，宋玉墨得知了那天卖两面黄的大姐是侦察组组长，宋玉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两人交接了信息。

　　在现在的□□势下，宋玉墨简直百口莫辩。她自己也是又惊又惧，谈何解释。

　　最后宋玉墨联系了家里人，表明了身份，才被确认误抓，无条件释放了。

　　等她步履疲惫的走出警察局，天已经快亮了，青黑的颜色难看的斑驳着。

　　肩膀到手臂处由于被暴力押过，还在隐隐作痛。

　　宋玉墨穿着睡裙，茫然的站在警局门口，突然升腾起很重的消极。

　　她有些不确定自己该去哪里，回学校？突然有了□□的嫌疑，她能不能继续工作下去还是未知。

　　还是再给家里打个电话？继续让位高权重的长辈们帮自己解决？

　　这时一个青年模样的年轻警察跑了出来，似是看出她的窘境，也可能是奉命前来，毕竟他们误抓的是宋家六小姐。

　　总而言之，他帮宋玉墨叫了一辆人力车，给了不少现钱，吩咐车夫把宋玉墨送回学校。

　　宋玉墨坐在车上，掌心合拢着。在拐过一个弯，完全离开了警局后，宋玉墨喊停了车夫。

　　“改道，去千花楼，您知道路吧？”宋玉墨说。

　　为什么要去找尹雪情，她自己也不清楚缘由。

　　可能是惊吓过度让她逃避回到原有的生活，然而宋玉墨除了学校，也并没有第二个可以理所应当用作躲避的场所。

　　去尹雪情工作的舞厅，是宋玉墨脑海中无数思绪中的其中一个。

　　也许是那晚舞厅柔和轻松的音乐还留有波长，才让宋玉墨没有犹豫的开了口，决定第二次前往与自己身份并不相配的地方。

　　今天是正常开张的日子，然而时间还早，尹雪情和一众舞女还在各自房间里睡着。

　　尹雪情昨晚陪客人上牌局，厮杀到很晚，今早理应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然而她好梦做到一半，就被大姐青翡翠晃醒了，一睁眼，对方的面容就在眼前晃来晃去。

　　尹雪情眯着眼睛等了一会，才有气无力的问：“又怎么了？”

　　青翡翠朱碧月看她真的醒了，才道：“经理说宋六小姐来了，现在就在门口。”

　　宋玉墨？尹雪情立刻把眼睛睁开了，“现在？”她看了一眼窗外，不确定的又问：“现在几点？”

　　朱碧月还没答话，经理□□却过来了，在门外边打门边喊：“晚香玉！“

　　尹雪情蹙眉，迅速抓了一旁的衣服披上，果然下一秒□□就闯了进来，一张脸急得又红又皱。

　　”尹老五，你到底怎么回事！那宋家六小姐怎么又找来了？不是让你上次给她好好赔罪吗？还是程少爷又跟你联系了？“

　　朱碧月迎了上去，笑着应付着，边把□□往门外拖，让尹雪情能有时间把衣服穿好。

　　”宋小姐现在在哪？“尹雪情推门出去，手上系旗袍扣子，也不废话。

　　□□着急上火的把她往外带，道：”我领到大厅了，你现在马上过去！我早告诉过你，宋家不是我们能得罪的！

　　“可惜你阴沟里翻船，偏偏惹出那些事！哎呦，这六小姐这么早来找你，不是已经离了婚吗？”

　　尹雪情懒得再听，道：“行了，上次她来你不知道，中间事情让大姐告诉你。”

　　□□还想跟着一起去巴结巴结宋玉墨，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那宋玉墨这一大清早，穿着睡裙脸色苍白的找过来，还能是因为什么事情？

　　然而青翡翠就在后面跟着，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道：“经理，您就别去了，宋六小姐毕竟是来找老五的，您说是不是？”

　　尹雪情腿长，这一耽搁，她已经噔噔蹬的走远了，一把拉开小门，往大厅去了。

　　她没来得及梳头，只能边走边用手理了理，拢到右肩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得体一点。

　　刚走到大厅，尹雪情一眼就看见了正坐在沙发上的宋玉墨，她赶紧放下手，快步走过去。

　　宋玉墨听到高跟鞋踏地的声音，抬起了头，看向尹雪情。

　　她视力有些不好，这个距离还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不过很快，尹雪情就走近了，宋玉墨得以看清她脸上的凝重。

　　“小姐。”尹雪情唤了一声，“你来了。”

　　她觉得自己太高了，于是半蹲下来，宋玉墨随着她的动作低头，从仰视变成俯视。

　　宋玉墨知道尹雪情想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还不确定该怎么回答。

　　她并不了解尹雪情，与对方只有浅薄的缘于荒谬的相处，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她跑来这里，连尹雪情欢不欢迎也不知道。

　　好在尹雪情没有多问，就拽着她的手站起来，道：“小姐，你身上太冷了，先跟我进去吧。”

　　宋玉墨进了舞女们平日休息的地方。

　　富丽堂皇的一楼大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安上小门，上面挂个闲人免进的牌子，里面就是舞女们的房间。
　　一个正方形的盒子分成数个小格般，过道狭窄，格子与格子间挨得紧，无甚隐私可言。

　　宋玉墨以往没有接触过下层人的生活，毕竟她的家人虽没给她多少关心与爱，却是实实在在锦衣玉食供她长大的。

　　联想到凌晨发生的事，宋玉墨愈发感到难过，认为自己听见了两种人的哀叹。

　　尹雪情却不知她心中所想，还以为她是不想踏足这狭隘之地。

　　但是现在时辰太早，二楼舞厅和三楼娱乐厅都还锁着，而且尹雪情认为，宋玉墨可能正被大事困扰，不适合去风花雪月之场所。

　　就这么犹豫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她的房间，尹雪情看着自己房间门上的一块褐色污渍，还是立刻后悔了，去看宋玉墨的神色。

　　宋玉墨好像在出神，没意识到什么，尹雪情松了一口气，有些犹豫的开了门，把宋玉墨迎进去。

　　走进尹雪情起居的地方，宋玉墨终于回笼了点意识。

　　这里比她的校舍还要小不少，一张与房间面积比起来相对过大的床贴墙摆着，空余的地方就只能摆下一个很窄但很高的木柜子。

　　床上堆着几件衣服，一件白色软纱旗袍掉了一截，快要拖到地上去了。

　　宋玉墨想到之前在亲戚口中听到的“尹雪情身价高的吓人”，感觉怎么也无法和眼前景象联系起来。

　　尹雪情不知何时去外面找了把椅子过来，搬给宋玉墨，自己坐在床上。

　　宋玉墨坐了，尹雪情见她始终没有不悦或是嫌弃，也就不扭捏了。

　　“抱歉，这样突然来找你。”宋玉墨坐了一会，轻声道。

　　尹雪情本来想去泡茶，一听宋玉墨开口，又坐回原处。

　　“是发生什么了吗？小姐不用道歉，上次我已经说过您何时来光顾都行的。”尹雪情道。

　　宋玉墨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无意识的抱了抱手臂。

　　”我的...朋友，一名女教授。不久前离开了。“宋玉墨终于可以说出这个噩耗，压抑不住的泪意顷刻间涌了上来。

　　尹雪情还不知道内情，但即使不知道，她也具有共情的能力。

　　宋玉墨替换了一些用词，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了几句。倾诉之后，迟迟不退的恐惧和后怕终于离开了一些。

　　尹雪情知晓了个大概，便觉得不能再让宋玉墨继续穿着这身睡裙，说是沾了晦气，应该换掉。

　　尹雪情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立刻去翻了一条没穿过的月白色旗袍，递给宋玉墨。

　　于是宋玉墨在房廊尽头的更衣室换了新衣服。

　　尹雪情的旗袍都是改良式，宋玉墨不会系腰间的扣子，努力了好一会才弄好。

　　出去之后尹雪情笑着说“小姐，真的很合适”又关切的问“怎么这么久，是尺寸不对么？”

　　宋玉墨只能含糊道：“没有，没有。”

　　尹雪情便不再追问，毕竟她还想带宋玉墨做别的事情。

　　等到二人分别，宋玉墨已经不再痛苦，还学会了麻将的打法，是尹雪情教她的。

　　“谢谢你教我，不然我这辈子是不会打麻将了。”宋玉墨站在门口，向尹雪情开玩笑。

　　尹雪情中途觉得自己穿的不好看，去换过衣服的，现在站在台阶上，一颦一笑都是美的。

　　“哪里的话，小姐改日再来，我们再好好切磋。”

　　尹雪情微微笑着，对宋玉墨这样说，神情认真，不像作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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